[确实不喜欢。]
【为什么生气了?因为我和别人讨论他被听到了吗?可是明明也没有说坏话。】
[没听到。你对别人笑得很蠢。]
【我不想去加州。】
【下次见面是不是要过半年了?也会像渐行渐远的成年人一样,回到点头之交级别的安全社交距离吗?】
[不会。少胡思乱想。]
那些属于他的少年心事,像是流窜于信号塔之间的电波,被八年后的黑泽阵捕捉到,妥善保存。
北条夏树紧紧捏着手机,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作为玩家,夏树思念第一周目的黑泽。
作为NPC,他回忆起过往种种,依然会因为这个人而心神不宁。
拿回全部的记忆后,北条夏树理智上可以确认他们是同一个人,其他的琴酒不过是平行世界的同位体,但情感上却很难接受、无法把他们二人联系到一起——毕竟,第一周目的黑泽,从来没让他痛苦过,也从未在选择时摇摆不定。
他有点沮丧,把手机放回原处,出门了。
沿着街道步行片刻,夏秋之交,阳光温和,鲜绿的叶片根上染了点黄。
北条夏树打开系统面板,道具、商场和大部分功能都变成灰色的【锁定】状态,不过对NPC[获取精准定位]还可以使用。
见见别人,转换一下心情。
他扒拉了下亮着的NPC列表,选中【诸伏景光】。
系统为他在地图上标出了诸伏景光所在的位置,离此地直线距离不过四公里。
北条夏树刚在考虑怎么蹭车,就发现街边有一辆SUV车主忘记拔掉钥匙,于是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坐进去,转钥匙,踩下离合,出发。
车主正在街边排队买鲷鱼烧,蓦然像见了鬼一样,奔跑着追上来:“喂!我的车——!”
比他还要惊悚的是旁边车道的女司机,女人眼睁睁地看着空无一物的驾驶座上方向盘发生自转,惊悚地尖叫出声:“有鬼啊!这是灵车吗!!”
吓唬别人让北条夏树觉得挺开心,方才笼罩在心头的那点凝重也散去了,快乐地一路驾驶到距离诸伏景光几百米的地方,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弃车。
恰巧,诸伏景光在路边等人。
他背着吉他包靠在电线杆边,穿得十分休闲,就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气质温和无害。
北条夏树走过去,用拳头轻碰他的肩头。而诸伏景光左顾右盼,若有所觉,慢吞吞地伸手掸了下肩膀。
一辆马自达打着双闪,停靠到街边。副驾驶上堆着东西,诸伏景光自然地拉开后座门,趁此机会,北条夏树挤了进去。
降谷零看了眼后视镜:“怎么了,hiro?”
诸伏景光面露疑惑:“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刚刚贴着我过去了……”
“哪有东西?你是不是太紧张了?”降谷零笑了,催促道,“快点关门,我们得早点到。”
“嗯。”诸伏景光闻言,麻利地合上车门,“东京湾么?”
“是,海岸线也封锁了。”
“他逃不掉的,活捉可能有点难度。”
降谷零勾唇,单手开车,调整了下纹有警徽的耳麦:“我倒是觉得,这家伙惜命得很。”
北条夏树听得云里雾里,大致明白是要针对某个人展开行动,他还想多听一些,然而这两个人已经收敛起神色,投入到准备状态中。
车驶离东京市区,钢铁森林被甩在身后,天空广袤,澄澈的蓝色连绵不绝。
轿厢内太安静,北条夏树昏昏欲睡,然而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他往前座扑去,险些磕到脑袋。
“你说什么?”降谷零摁着耳麦,后视镜反射出他紧皱的眉头,“Rum被射杀?”
“开枪的位置呢?吊塔?……直线距离差不多有600米?我明白了。”
诸伏景光:“怎么了?”
“Rum确认死亡。”降谷零锤了下方向盘,语气带有几分恼怒,“被接近700码外的一枪击中心脏。”
诸伏景光沉吟:“赤井?”
“你问。”降谷零快速平复了情绪,板着脸继续开车,“我倒觉得不是他……”
FBI和公安立场不一致,但在活捉朗姆这方面,他们少见地达成共识。
在这样的前提下,赤井秀一不太可能擅自行动。
而北条夏树被几句对话中的信息量惊到,心里像落了块石头,沉重又了然。
狙击手一般喜欢瞄准面中,鼻梁位置,确保子弹能打穿目标的大脑,一击致命;心脏不如鼻梁目标明确,在700码的位置击中心脏,看起来更像别有目的……
……是琴酒杀的吧。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诸伏景光的电话也打通了。
“……你还在路上?所以说不是你?”诸伏景光声音平稳,“好。那你有思路么?”
他顿了顿,重复道:“Gin?”
赤井秀一在电话那头解释了些什么,话语从扬声器里含糊地飘出来,诸伏景光一边询问,一边小幅度地点头。
“他推测是Gin么?”降谷零握着方向盘,皱眉,“也对,除了赤井秀一,也只能是他了。Rum就是因为右腿不灵活才被我们的线人发现端倪……可恶,还是被他抢先了。”
诸伏景光面色也不太好看,说:“简直像是在戏弄。一年前击中他的肩膀,半年前打碎他的右膝盖,现在又……”
“可惜Rum已经没办法再开口了。”降谷零放低语气,“我们只有抓到另一个当事人,才能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北条夏树已经彻底呆了,在安全屋时,他已经隐隐产生‘琴酒也许没有回到组织’的猜测,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的话无疑又是一有力佐证。
他的喉咙里像是被塞了团棉花,堵在那上不来下不去,也发不出声音。
五分钟后,车在东京湾黄黑警戒线前停下,降谷零和诸伏景光快步走向现场。
而北条夏树完全没心思多看朗姆一眼,调转方向往回赶。
他赶往就近的一列前往东京市区的列车,风穿过他的身体,却又刮得皮肤生疼,像要一刀又一刀地凌迟他的灵魂。
夏树跳上月台,循着记忆,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往回赶。最后一小段路只容非机动车通行,坂道铺满金灿灿的阳光,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赶回琴酒所在的地方。
顺着楼道往上走的时候,北条夏树又觉得失算,因为他没有钥匙,等会要从窗外翻进去。
不知道如果翻窗失败了,会不会摔得很疼。
半分钟后,他发现多虑了,因为琴酒并没有关门。
夏树轻轻推开门,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轻微的、‘吱呀’的响声。
客厅光线昏昧,黑泽阵半躺在沙发上,长腿将沙发衬得十分局促。
他悠闲地将子弹一枚一枚地装填进弹匣里,指节修长,态度散漫,像是在修理钟表一样细致且优雅。
然后拉栓上膛,调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北条夏树已经冲了过去,按住他的手腕,想要夺去那把伯莱塔。
黑泽阵霎时停住了。
他顺从那轻微的力道,将枪移开。
“……你这又是在干什么。”北条夏树声音发颤,“黑泽阵,你才是蠢货吧。”
黑泽当然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左手腕,忽然扯着唇角笑了下。
“北条夏树。”黑泽阵喊了他的名字,语气平稳,很轻很轻地叹息,“怎么回来看我,还要躲着我?”
空气停住,只剩挂钟指针滴滴答答,仿佛要将麻木的时间一点一点地肢解。
黑泽的目光虚虚焦在空气中某一点,半晌,低头道:“还在生气?”
夏树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记忆海潮般扑来,将痛苦和愤怒一并拍进沙滩,那些情绪都已经很浅了。
可他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黑泽。
片刻后,黑泽又问:“你还在么?”
北条夏树将伯莱塔从他手中移走,枪摔到地板上,撞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慢吞吞将自己挪到沙发上,双臂环住黑泽阵的肩膀,面颊贴上他的脖颈,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浑身的肌肉蓦然绷紧了。
“你跟另一个黑泽一点也不像。”夏树盯着他的轮廓,笑了下,“他比你可爱,也比你温柔。但他很幼稚,总是和猫吵架,那猫脾气也和你们似的,但猫好哄。你弄坏了我的手术刀,还没找你算账,就莫名其妙丢下我跑了,你怎么这么混账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眼睛酸涩,渐渐语无伦次起来:“你给我打的那个熊,后来丢了,对不起,但是你先不告而别的。我找了你很久,好累,要和整个世界的意志对抗真的非常不容易。那枪,你要是愿意解释一下的话……你是不是总觉得我应该懂你?……但是我根本猜不到你在想什么,你又不肯说。你明明……”
你明明也这样喜欢我。
夏树说不下去了,硬生生将残余的音节吞下去,生怕一开口,就要落下泪来。他扭头,对着天花板,轻轻眨眼睛。
原本黑泽阵浑身都很僵硬,随着时间过去,他渐渐放松下来,整个人陷在沙发里,神色难得平和,眼眸却翻涌着晦暗的情绪。
黑泽阵侧过身,仿佛在认真倾听什么,尽管他什么都听不到。
很久之后,他哑声道:“你在哭?”
听到这句话,北条夏树所有的努力化作乌有,眼泪铮铮地掉下来。黑泽阵似乎也能感觉到,他保持着倾听姿态,目光散落在空气里。
时间在这一刻逆转,仿佛回到几年前的医院,北条夏树在病房里狼狈地克制呜咽,琴酒在门外沉默地听。
“别哭了。”他说,“我又看不见。”
夏树打了他一下。
“还打我。”黑泽阵抿唇,笑出一声很浅的气音,“你见谁都烂好心,一口气买完街边摆摊的老太婆的花,十五岁这样,二十岁还这样,一点长进都没有,蠢得可以。”
“……怎么对我,就能这么狠心。”
第74章 死结
这是黑泽阵第一次以近乎弱者的姿态指责他。尽管对方语气平和, 像是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却令北条夏树更难过了。
“……如果你早点告诉我的话。”他下意识顺着黑泽的话讲下去,又意识到被带到坑里, 改口道,“明明是你更……”
一直以来, 黑泽阵才是更狠心的那个人。
第一周目, 下了列车,忽然不告而别。
这一次,又对着他心口开枪。
但无论是指责还是控诉, 对方如今都没办法听到。
北条夏树从沙发上起身, 想要找纸笔写字。
同一时刻, 黑泽下意识地伸手,想将他拖回怀里, 却只碰到了空气。
黑泽一顿,缓缓收紧手指。他的绿眸愈发阴沉,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 要把整座城市彻底摧毁。
北条夏树轻捏了下他的掌心, 以示安抚。接着起身在房间内搜寻, 结果只找到落灰的便签本和一支断了墨的笔, 断绝了用写字方式交流的念头。
然后他灵光一动, 去黑泽阵的卧室, 把旧手机翻出来,快步跑回到沙发边上, 新建备忘录。
淡蓝色的待输入光标一闪一闪,北条夏树却不知道写什么了。
有太多的话想说, 出口的时候反倒无比困难。
他想了想, 打字:【你怎么翻人备忘录, 还写回复啊】
黑泽面上笼罩的阴云散去了点,反问道:“我不能看?”
【这是我的隐私。】
“哦。”
【?很过分,你。】
“如果你不用我生日做密码。”黑泽阵掀起眼皮,慢条斯理地陈述道,“应该还能守护住一点隐私。”
这下哑口无言的人变成了北条夏树,他气不过,打开涂鸦笔乱涂一气,画了个乱七八糟的线团。
黑泽看着屏幕上的黑色线团,唇角荡开点弧度。
仗着对方看不见自己,北条夏树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半晌,写道:【你以前提醒过我,不要继续研究‘拉普拉斯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清楚。”黑泽说,“我只知道,接近拉普拉斯妖的研究员,全都死了。”
他望过来,无比平静地叙述道:“……你也不例外。”
北条夏树心脏抽了一下,摁在虚拟键盘上的手指霎时停住,接连敲出一串无意义的字母。
他一下下摁退格,把它们都删掉。
备忘录界面变回干净且茫然的空白。
很长时间,北条夏树都不知道再问什么。
黑泽阵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奇怪。
第一周目,【拉普拉斯妖】计划是朗姆的一厢情愿,北条夏树只不过是研究所可有可无的一员。他遇见黑泽很晚,与组织的羁绊也并不深刻。
而在这一周目,北条夏树颇受重视,从小被组织抚养教育,就像树木盘结在一起的根系,难舍难分。黑泽阵比他年长,在他和组织的矛盾彻底爆发之前,选择往上爬,成为他的庇佑者。
黑泽好像做错了事,可受限于那样的前提,他也很难给出更好的答案了。
而北条夏树自己,也许应该在收到承诺后,再相信黑泽一次。
可挨过那撕心裂肺的一枪,实在太怕痛了。
当似有若无的枪声再度响起,他就像故事里十年怕井绳的那个人,瑟瑟发抖,夺路而逃。
黑泽阵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