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梦。”他说,“我是只猫。看见你和另一个黑泽阵。”
北条夏树回神,骤然意识到什么,疑问的音节顺着气管溢出。他写:【……猫?】
“是。”黑泽阵盯着天花板,语气散漫,却带着某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断断续续做梦 ,你开了个全是猫的救助站,他喜……”他蓦然收声。
难怪……
半夜见到的银发男人。
偶尔感觉到的、仿佛爱恨交错的强烈目光。
黑泽没有想起自己是故事的主人公,却以另一种方式,回忆起这桩往事。
北条夏树莞尔:【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
大概是嫌肉麻,又或者单纯不爽,黑泽的音调沉下来,急转直下地宣告故事结局:“……后来他死了。”
北条夏树顿时笑了,并且在备忘录上画了个笑脸表达自己的快乐,然而黑泽阵看到笑脸,反而更不爽了。
“笑什么?”他问。
夏树还没写回答,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他眨眨眼,确认过不是自己忽然晕倒,于是在黑暗中摸索一通,循着模糊的记忆艰难地找到开舱按钮,打开游戏舱门。
停电了。
他立刻给下属发消息,让他们处理。
原来是这一带附近电路维修,提前预告过要停电三小时。
很快有人赶到,打开地下室的备用发电机,别墅供电恢复正常。
而北条夏树在这短暂的等待时间中,犹犹豫豫地琢磨一个决定。
刺目光线闯入眼帘的那一刻,他因不适而闭上眼睛,手指却坚定地摁下了太宰治的电话号码。
对方还没开口,夏树抢先道:“把‘书’借给我。”
他说完这句话,就没了下文,但他知道太宰治能懂。
电话那头的太宰呼吸平稳,良久后,问:“还是为了黑泽吗?”
正如北条夏树不必解释,他也不需要夏树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问完就自顾自地讥笑一声。
“真是情深根种啊,夏树君。”太宰拖长音调,感叹道,“我都要为你们的爱情流泪了。你拿到书,再一次重新开始,然后呢?……接着重蹈覆辙是吗?”
“我现在有别的重要的事情。”他恢复了玩世不恭的语调,话语中的嘲讽一扫而空,“如果你明天还这么坚持的话,当面和我聊吧。”
随着手机屏幕上弹出【已挂断】,“嘟——嘟——”的重复响音从扩音孔中播散。
北条夏树不在意他的讥笑,不如说,太宰在这件事上从未真正支持过他。
他决定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再找对方谈判。
第二天上午,北条夏树再度打电话给太宰,却得到秘书芥川银公事公办的回复。他知道这是太宰打定主意想晾一晾他,也不心急。
北条夏树重新回到游戏舱内,戴回头盔,盯着存档界面发呆。
【身份卡1】【北条夏树[已撕卡]】
【新建身份卡】
正如太宰治有【津岛修治】和【心理医生】两个身份,他也能再建一个身份卡,在已有的存档中与黑泽阵重新相遇。
隔着次元触碰,从冰冷代码和全息影像中得到虚幻慰藉,往事和解,重归旧好……
可这和第一周目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之间的距离,切切实实地存在着,无法跨越,不能被击破。
这才是真正的重蹈覆辙。
北条夏树变得低落起来,但很快意识到一件事——昨晚因停电退出游戏之前,没有手动暂停,游戏内的时间会按照现实的几倍速前进。
也就是说,黑泽阵短暂地与他重逢,又忽然间失去了。
【Loading……】
加载的十几秒钟漫长如半个世纪,北条夏树心急如焚,落地的那一瞬马不停蹄地打开了[获取NPC精准定位]。
他还在下线前的位置,也就是黑泽的安全屋内。
而黑泽阵在……
加州?!
放大地图,那里位于郊区,似乎在一座山上。
北条夏树立刻冲到黑泽卧室,在熟悉的柜子里找出自己的旧手机,给对方弹电话,好在等了两秒钟就接通了。
“对不起,我忘记暂停时间了……不是,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他磕磕绊绊地解释着,“你在加州哪……”
黑泽阵冷淡的声线,杂着微微失真的电流音,他问:“……是你吗?”
又忘了。
他听不到。
莫名的失落占据情绪高地,将其他的通通压下去。
北条夏树抿唇,编辑短信:【你在哪里?】
跨洋短信发送需要时间,在这短暂的一两秒钟内,夏树仿佛看见毁天灭地般的洪流,要裹挟着所有人,往意想不到的地方去。
就像他早就意识到的那样,黑泽阵想要从组织阴影中保护他,就要成为琴酒。
可琴酒拿着枪,又无法拥抱他。
而现在,北条夏树自以为捱过全部的苦难,要与纠缠小半生的爱恨和解,迎来铺满阳光的结局,却重新回到一切的起点——
他和黑泽阵之间,依然隔着无限的空间和时间,真实与虚幻。
“在加州。”
【去哪边干什么?】
“没什么。”他说,“……想到你了,来看看。”
黑泽阵将方才不小心碰倒的牛奶盒正回来,瞥了眼墓碑上的刻字,将刚刚还对准自己的伯莱塔重新收回内袋。
【我不信。】
【玩个游戏吗?我问你答,只需说是或者不是。】
“无聊。”
【玩嘛。好久没见面了,你稍微配合点。】
“哦。”
于是短信一条接一条,抵达黑泽阵的收件箱。
【你早就喜欢我了,比我发现我喜欢你还早。】
“嗯。”
【你从没想过杀我。】
“嗯。”
【朗姆是你杀的,为了给我报仇。】
“嗯。”
没想到对方如此配合,北条夏树颤抖着手指输入,一字一字地拼出自己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发现我又突然消失之后,你是不是……真的打算死。】
发送消息。
这次对方的回复没有刚才那么及时,片刻后,电话那头猎猎风声沿着电话线,将黑泽阵的话送来。
“问了这么多,也该轮到我了。”
黑泽的声音像水洗过一样淡,却蕴涵几分暗涌,“……你还会走吗?”
北条夏树立刻攥紧了手机,竟答不上来。
久违的无力感再一次将他紧紧勒住,无法呼吸。
他可以重新创建身份卡,通过暂停游戏,人为造就黑泽想要的假象。
可那然后呢?
然后,他看完黑泽阵的一生,不是故事里的人。
……
【我不知道。】
第75章 盈亏
电话的那一头, 黑泽阵很久没说话,风声连绵不绝,沿着电话线从加州吹到东京, 带走所有的温度。
最后,他说:“我知道了。”
安静又持续了一会儿。
“等我回来。”
说完这句话,黑泽结束了通话。
北条夏树也在这几分钟中做了决定。
他摁下暂停游戏,离开游戏仓, 捞了件外套出门。
目标地点:Port Maifia。
港口黑手党大楼伫立在横滨海岸, 巍峨耸立,是横滨最高的建筑物,仿佛撑着海上天空的巨人。北条夏树有记忆时, 它其实并没有现在那么高, 是后来又往上扩建了十层。
他很久没回Port Mafia, 港口成员们倒是记忆和眼力见都极佳, 躬身致意,恭恭敬敬地喊‘北条干部’。
等电梯还碰到了准备出门的中原中也,对方挑眉, 关切地问道:“这么快回来了,你不多休息几天?”
“好多了, 谢谢中原君。”北条夏树颔首, “我有事找首领。”
中原中也笑道:“行, 那我也去忙了,过两天有空一起喝酒。”
北条夏树:“……哈哈, 好的。”
他又想起中原中也发酒疯时的破坏力, 心想这人为什么平时如此有分寸, 对自己的酒量和酒品就是不能产生正确的认知?
几分钟后, 他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Port Mafia首领办公室。
外间是会客厅,秘书芥川银一般会在这里接待客人,但今天她不在。
北条夏树心下了然,脚步不停,踩着羊毛地毯,径直走到里间门口,象征性地敲了两下,直接转门把进去。
没有开灯,阳光自落地窗荡进来,整间办公室却显得沉寂而阴沉。
太宰治慢吞吞地转过椅子:“夏树君,你并没有预约,擅自闯首领办公室可不是好习惯。”
北条夏树四两拨千斤,回道:“是么?我以为你在等我呢。”
他自顾自走到茶几前,将自己砸进柔软的沙发里,盯着天花板发呆。
“太宰,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你是来叙旧的?”太宰说,“这种问法真是酸溜溜的,总感觉你要问我借钱……”
“从我被森先生收养开始,也有十二三年了。”
“是么。”
“嗯。我活了这么久,你还是我见过最讨人厌的家伙。”
“那我可真是太荣幸了。”太宰治浮夸地感叹道,“不过在我这里,那个‘最讨厌的人’的位置,你得和中也竞争,要加油哦。”
北条夏树无语地瞥他一眼。
除了武装侦探社那位无所不知的名侦探,太宰治是他认知范围内最智多近妖的人。
这样的印象自第一次见面就产生了,他看到那个长相精致的鸢眼男孩的第一眼,就知道此人绝非池中物。
也许是商业互吹,也许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塑料情谊,太宰也总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夏树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此间大概也有几分真心。
像太宰这种人,下棋刚落一个子,就已经预先模拟了几十条棋路,天生擅长运筹帷幄,这同样是北条夏树擅长的。
他和太宰两人的思维都十分跳跃,聊天就像两只青蛙在荷叶上蹦哒,上一句在东京下一句奔赴火星,外人听来仿佛两个神经病用病语深度交流,但他们总是能跟上对方的思路。
北条夏树以手支下巴,轻飘飘地望向窗外,将沉默不语的太宰治也一并收入眼帘。
而有一条宿命般的定论,叫作,聪明总被聪明误。
他应了这句话,太宰也是。
太宰治让他不要重蹈覆辙,可他翻了那本‘书’,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这件事上,谁比谁更蠢呢?
在做出‘进入游戏成为NPC’的决定后,北条夏树仍为自己留了后手,比如用‘书’诱太宰入局,哪怕再次失败也能有人兜底。他布局周全,向来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他赌赢了黑泽的偏爱,也没输掉现实的一分一毫,可这场战争依然宣告败北。
没有一个人能清醒而从容地赢下来。
北条夏树交叉十指,贴在自己的腹部,他盯着水晶吊顶,开口:“我想去找他,什么都不要。”
没有计划,不知下场,不留余地。
再一次,成为游戏里的人。
“你果然想重蹈覆辙。”太宰治平静地说,“‘书’上已有的无法改变,你撕卡了,就没办法再以真身回到这周目。”
“新建身份卡,在游戏里和他在一起,也差不多能圆梦,然后放下执念了吧。”
太宰嘴唇一开一合,冰冷而虚伪地叹息,“毕竟……下一次开始,你真的还能遇见这个黑泽吗?”
“你说得都对。”北条夏树肯定地答道,全然不在意他话中的讥讽之意,接着话锋一转,“可我偏要这么做呢?”
可我偏要重蹈覆辙呢?
太宰治不说话了,伸手将别在衬衣口袋的名贵钢笔取下来,握在修长指间把玩,接着忽然抬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北条夏树的神情,似乎想确认什么。
半晌,太宰治颔首道:“你自己想清楚了,那么,我也没什么好不同意的。”
“当然,这也不是你期望的么?”北条夏树接话,“等我离开,知道‘书’的秘密的人就少了一个,你把首领的位置留给中原中也,书留给你培养的新双黑……你也自由了,太宰。”
太宰治起身,从柜中取了一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也坐到沙发前,他倒了些酒液,轻轻晃动着醒酒。
“果然,夏树君是最懂我的人。”他又挂上虚伪的假面,高举酒杯,“为我们的……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无所谓,总之,碰个杯吧?”
“好啊。”北条夏树也象征性地举杯,与他的玻璃杯轻轻碰了下,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散漫道:“那就敬我们……咎由自取?”
碰完杯就放下了,一口都没喝,因为在现实里,北条夏树同样酒精不耐受。
他回到别墅,重新坐进游戏仓,再度重启暂停的游戏。
从加州到东京,飞机要十多个小时,北条夏树没有选择加速时间,而是在街头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他又看到了那家熟悉的咖啡店,两年过去,招牌甜品仍是那块限量又不太好吃的蛋糕。
店外露天遮阳伞下,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对着蛋糕和咖啡拍照,与同伴有说有笑。
北条夏树走过去看了眼,这才发现这蛋糕分量比他记忆里那一小方大得多,仔细想来,它切割的截面也没有非常平整。
大概是黑泽阵不想让生病的人吃太多蛋糕,手动分装了小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