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三岁的年纪,初具英俊的少年轮廓,但脸颊上仍有未褪去的婴儿肥。
他戴着透明护目镜,眉心微微皱起,对上身材魁梧的大人也一点都不发憷,不满道:“现在不是学习时间,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瑞卡尔德通知我们带你走。”其中一人说,“是任务。”
瑞卡尔德,少年训练营的总负责人。
小夏树泄了气,摘下目镜和手套,乖乖跟在他们身后。
场景切换,转眼间,小夏树已经转移到了射击场,和几名少年人以及管理秩序的训练员站在一起。
另一头站着一群身穿射击服的少年们。
小夏树发育得晚,身量不高,不停地向远处垫脚张望。
似乎是看见什么人,他目光凝滞一瞬,弯起眼睛笑了……然后乖乖地站好,转头开始对着窗户走神。
【北条夏树】注意到他戴了副耳环,银质圆环下面挂着颗方形黑色锆石。
他若有所思,摸向自己的耳垂——那里的皮肤早已愈合,只留下暗色圆点,捏了捏能感觉到细微的硬块。
“上午的最后一项训练。”瑞卡尔德微微侧身,让出视野,对十来个穿着射击服的少年说,“为了组织的利益,你们总有一天会和从前的同伴兵刃相见,也许是叛徒,那是最最该死的;又也许是别的什么情况。”
“总之,只要组织需要,你们必须毫不留情地动手,哪怕是关系最好的朋友。”
“——现在,击中他们。”
“他们”指的自然是和小夏树站在一起的那一群人。
那是少年们的朋友。
另一名女性走到瑞卡尔德的身边,神色凛冽,压低声音:“其他人就算了,你不该把北条夏树牵扯进来。”
“没关系。”
“没关系?”女人皱眉,“那位先生点名要的人,你怎么敢?”
“安心,我选的人,我负全责。”瑞卡尔德盯着人群中一个银发身影,“那已经是位相当优秀的狙击手,不会出意外。”
女人只是怕担责任,听到对方这么说,也就不再劝阻了。
是什么人能得到这样的评价?
顺着瑞卡尔德的目光,【北条夏树】望去,他看见了——
琴酒。
等等……怎么会是他?!
准确来说,是十五六岁的琴酒。
少年琴酒有一头碎而短的银发,掩映着深幽的绿眸。他高挑而劲瘦,唇线紧紧绷着,神情谨慎凝重。
【北条夏树】瞳孔地震,他死死地盯住对方,想借助这样的方式让醒来后的自己多留有一些印象。
没人主动上前,瑞卡尔德扯着嘴角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要么你们开枪,要么我亲自动手。”
鸦雀无声。
几分钟后,身穿射击服的少年们窃窃私语起来。
“安静。”瑞卡尔德面露不满,目光在他们之中逡巡一圈,“你先来,安东尼。”
射击场另一头的训练员应声动手,将一名脸颊生着小雀斑的红发少年推到场地中央白线处。
红发少年战战兢兢地站着,没敢发出声音,嘴唇却煞白。
安东尼面不改色地架枪,瞄准,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连眼皮都没抖一下。
“砰——”
枪声响起后,红发少年也捂着手背哀嚎起来。
“我、我的手腕……!”
安东尼只不过打碎了他的手表,然而子弹巨大的冲击力也震得他腕骨碎裂。
旁边的训练员哀嚎的红发少年抬走,将另一个人推到场地中间。
这一批狙击手应该是同期中的佼佼者,心理素质和射击水平都非常高;因为训练要求只是‘击中’,作为射击目标的同伴们基本上都只受了些轻伤。
【北条夏树】已经从短暂的震神中恢复过来,飞速分析起当下情况,并且悄悄感叹不愧是组织,能理直气壮地想出这种不当人的手段训练未成年人。
瑞卡尔德:“黑泽阵。”
终于,轮到小夏树了。
比起其他瑟瑟发抖、被训练员强迫着扛过来的同伴,他的姿态堪称闲庭散步。
小夏树往白线走去,没心没肺地对着架枪的黑泽阵笑,颊侧梨涡深深。
他人还没站定,黑泽阵已经开了枪。
“砰——”
锆石耳坠应声碎裂。
而小夏树本人分毫未损。
瑞卡尔德目露赞许,对女人投去一个稍显得意的眼神。
而面色紧张、紧紧观察着现场情况的女人终于松了口气,低声警告道:“没有下次。”
上午的训练就此结束。
【北条夏树】随着人群往门外走,看见小夏树和黑泽阵并排坐在花坛边上。
他单手捂耳垂,另一只手掌心托着被击碎的耳坠残骸。
“阿阵。”他眨着眼睛抱怨,“我皮肤擦破了。”
黑泽阵垂眸,声音很轻:“抱歉。”
“我没有生气啊。”
“……哦。”
【北条夏树】依然在瞳孔地震……他以前认识琴酒倒能接受,但居然敢叫对方“Gin酱”吗?
黑泽阵顿了顿,问:“很疼?”
小夏树煞有介事地点头,拖长音调,像是在撒娇:“对的,好疼啊——”
于是黑泽阵沉默下来,神色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别担心,已经不流血了,但还是有点被烫伤的感觉。”小夏树将一团纸巾随手塞到口袋里,侧头取下另一只耳环,笑道,“阿阵,你过来点。”
黑泽阵照做,稍微挪了下身位,凑近。
他同小夏树对视了几秒,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梦里阳光灿漫,将他阴沉的绿眸照成了枝繁叶茂的春天。
小夏树捏着那只耳环,稍一用力,将耳针钉在他的耳垂上。
“痛吗?”他问。
黑泽阵表情纹丝不动,不明所以地回眸看他,像是在无声询问。
“现在我们扯平了。”夏树笑了,“这个送给阿阵。”
黑泽阵垂下眼睛:“……哦。”
“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夏树问,“瑞卡尔德刚说出‘对他们开枪’要求的时候。”
黑泽阵回以一个冷淡的眼神,并不说话。
“我以为他要你们杀了自己的朋友。所以我一开始想,那我说不定有机会活下来,因为我的心脏比正常人要小一圈,也更偏向左边,对准一般人心脏位置开枪的话,是杀不死我的。”
夏树晃着白皙的小腿,笑得像条得意洋洋的小狗。
“学名上叫小心脏综合征。”
黑泽阵素来淡漠的神色竟然流露出了几分紧张:“……会怎么样?”
“放心,除了心脏输血量跟不上,运动能力会很差之外,没什么后遗症。”
夏树对他眨了眨眼睛,伸臂去捞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摁在了自己的左胸口,“你要摸一下吗?……除了位置偏左和形状更小一点之外,都和正常人一样的。”
黑泽阵面无表情:“我并不想摸。”
但他没有抽回手。
在他的掌心下,夏树的心跳隔着皮肉与肋骨传递过来。
咚、咚。
它在变快。
“这下你知道了吧。”夏树仍有兴致开玩笑,“下次如果有这种训练,记得打偏一点,我还想活到八十岁坐高达轮椅。如果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啦。”
黑泽阵的目光凝在他身上,瞳色冷翠,冰凉而静默。
“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他放低了声音,后半句轻不可闻,刚出口就逸散在风里。
“……我保证。”
第11章 回忆
【北条夏树】站上了天台,准备跳楼。
他对自杀行为很排斥,光是想起这个词就会莫名心累。
但小夏树一口一个“gin酱”、且琴酒还默不作声地应下,这件事实在太冲击世界观了。
【北条夏树】接受无能,决定去死。
在梦里死去的话,应该就会醒过来了吧?
他这么想着,毫无负担的一跃而下,却立刻掉进了一个光影斑驳的彩色隧道里。
胶卷画面像是流水,从他的瞳孔中淙淙过去。
时间回溯到小夏树第一次见到琴酒。
银发少年微微抬颌:“黑泽阵。”
夏树正摆弄着编程四驱车,点点头道:“嗯……阿阵?”
“……别这么叫我,恶心。”
夏树并不恼,低头对着平板一通噼噼啪啪操作,坦克外形的四驱车履带咕噜噜转动,撞到黑泽阵的皮靴时自动停下了。
顶上的炮塔门移开,一杆黑洞洞的炮管伸长,瞄准了他的眼睛。
黑泽阵面无表情。
“砰。”
枪口开了朵白色的小雏菊。
“终于有人跟我一起玩了。”小夏树开心地捧脸,笑嘻嘻道,“很高兴认识你。”
但他们的关系依然僵硬,多是夏树单方面找黑泽阵,邀请他体验自己新研究的黑科技;他很擅长制作一些看似有用实则鸡肋的产品,比如解放双手的自动烘发器。
黑泽阵拒绝把自己的脑袋放进那个画着笑脸的蛋壳烘干器里。
“我自己擦干。”他说,“出去。”
“来试试嘛。”夏树殷勤地邀请道,“真的很快很方便,而且进一步想,万一阿阵以后留了长头发——”
对方的回应是果断关门。
夏树卸下笑容,表情稍显沮丧,连壳盖上用高达涂料画的表情仿佛都在嘲笑他。
他屈指敲了下合金外壳,丧气道:“……那好吧。”
夏树兀自抱着它离开了,不一会后,又和谁较劲似的折返,把滚圆的大蛋壳留在了黑泽阵的房门口。
画面停在黑泽阵的门外。
过了几分钟,【北条夏树】看见门被轻轻推开了一道小缝。
黑泽阵嫌弃地瞥了眼地上的丑蛋壳,屈身将它拿进屋内。
除此之外,他们常常聊天。
当然都是夏树单方面找话题,黑泽阵不咸不淡地敷衍,从不会主动开口同他说些什么,大多数时间沉默倾听,只有在对方编得太离谱的时候才会打断。
关系转变始于夏树送了他一样东西。
“给你的礼物。”他把盒子推到对方面前,“猜猜看。”
黑泽阵:“……什么?”
夏树也不卖弄,直接掀开盖子:“——是枪!”
伯莱塔M92F。
金属外壳在顶灯下静静反射着冷峻的光芒。
黑泽阵顿时屏住呼吸,微微睁大眼睛,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惊讶与迷茫。
他茫然的神情让旁观的【北条夏树】也怔愣了好一会——他突然意识到,黑泽阵目前似乎也不过十三四岁。
这一年夏树认识的【阿阵】,还不是那个阴晴莫辨、杀伐果决的琴酒。
黑泽阵喉结轻滚,从盒中取出那把枪。
是那年美军启用的新一代制式手枪,并无十分特别之处。
“阿阵一直想要一把自己的枪吧。”夏树观察着他的反应,“但是没有子弹,基地不允许,你知道的。”
黑泽阵视线黏在枪上,漫不经心地笑了声,语调平稳:“迟早的事。”
夏树盯着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黑泽:“怎么了。”
夏树握拳敲掌心,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自顾自地点头道:“原来阿阵笑起来也凶巴巴的,好可怕。”
黑泽:“……滚。”
他摆弄了一会那把枪,状似无意地问:“从哪里弄来的?”
“芝华士让我帮忙完成一个demo,我做得很好。他答应会送我一样东西,我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但想到黑泽阵盯着枪械图片时专注而渴望的表情,夏树把已经到喉咙口的“我不需要”吞了下去,改口说自己想要一把时下最好用的手枪。
芝华士认为他是对枪械结构产生了兴趣,没有多问,当场送给他一把崭新的伯莱塔。
黑泽阵警觉:“什么样的demo?”
夏树想了想,尽可能简单地解释:“差不多是一种预测未来的智能程序,和我父母的研究有点关系。”
简单解释完,原本心情不错的黑泽阵却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锐利的绿眸盯着夏树,认真而轻声地说:“不要继续了。”
“什么?”夏树顿了顿,“……你是说,那个程序吗?”
“嗯。”
“理论上来说也是不可能的啦。”夏树说,“现存的算法也只能根据现有情况和条件模拟出千万种可能,包括意外;但有些意外哪怕提前观测到,接踵而至的蝴蝶效应会推翻剩下的全部。由每个原子的位置和动量来推测宇宙事件,我倾向于这样的程序只可能存在于物理学概念中……”
黑泽阵耐心地听完他一堆关于物理、科学和神学的分析,再次重复了那句话。
“不要继续。”
夏树顿时哽住了:“……好、好吧。”
半年后,夏树和黑泽阵一起搬到加州。
组织请不同领域的顶尖人才给基地里的研究员预备役上课,一群十来岁的高智商少年,要么是孤儿、要么是组织二代。
天才都多少有些怪癖,夏树却是少见的好脾气,很快交到了朋友。
“夏树,黑泽看起来好阴沉。”新认识的朋友低声问道,“你不怕他吗?”
夏树:“还好吧。”
“你们交流吗?”
“当然。”
“他不会主动找你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