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粥清淡,应该是范无咎特地给他带来的, 瓷碗贴心的用布包着,现在还温热着。
范无咎大概离开没有多久。
喝了一口粥,温热的粥润了喉咙,谢必安才慢慢从刚睡醒的茫然中醒来。
他开始回想起半梦半醒时在耳边听到的话,只是那个时候还疲困在梦中难以自拔,因此将一切都简单的归到了梦境中。
谢必安昨晚做了一个很沉的梦。
真是少见。
他不常做梦,谢必安向来浅眠,可能是当护卫当久了,所以连睡眠时也不安心。
谢必安梦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候的他也还是个年幼的少年郎,每日跟在当着护卫的父亲后头一起巡视上京。
上京的百姓都笑著称他是衙门的小护卫。
自幼的熏陶也养成了谢必安惩恶扬善的刚直性子,仅仅十几岁就敢冷着脸对上京横行的恶霸叫板。
令谢必安印象深刻的是,上京有一年下了一场极大的雪,厚的几乎有小腿深。
他穿着厚袄子照例沿着上京的长街走着,在这样大的雪天中,百姓都怕冷不愿出门,只有孩童在长街上抓着雪球玩。
一切看着没有什么不同,谢必安转一圈就能归家。
直到在长街的一处角落处,他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破旧的小孩。
明明在这样冷的天,过路的行人都穿着严严实实,恨不得都将自己屋中的被褥裹身上走出来了,连闹腾的小孩也是一个个团子模样,远处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可爱的小圆球,圆滚滚的。
但是躺在那的那个小孩却是衣衫破旧,而仔细观察,那衣服像是暴力破坏的,而不像是磨损。
察觉到了不对劲,谢必安可快速往前走去。
小孩像是冻傻了,就那样蜷缩成一团在角落,雪落在他的身上,他就那样一动不动,仿佛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感受不到冷意。
越是走近,谢必安更加眼尖地发现小孩身上的伤痕。
乌青黑紫的一块,有些看着像是冻的,有些则是像是外物击打造成的伤痕。
小孩就那样闭着眼躺在那,若不是身上隐约有着呼吸起伏,谢必安都要以为他已经在那冻死了。
可是还没等谢必安走到小孩的面前,边上就有人抢先一步。
“这个怪物居然藏在这里!”
是上京的另外几个小孩。
他们裹的严严实实,手中还拿着雪块,松软的雪在手中攒住收紧之后便也变得坚硬起来。
孩童童稚的声音天真无邪,吐出的话语却刻薄,竟有种纯然的恶。
捏着手中的雪球,他们扬起手,看样子就要狠狠砸下去。
依他们的熟练程度来看,这些孩童干这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大概那小孩身上的伤痕也与这些孩童脱不了关系。
这些孩童自己还是小孩的年纪,怎么就学会了欺凌他人的习惯?
甚至其中还有谢必安眼熟的面孔,都是隔壁街坊,平日还喜欢跟在谢必安身后甜甜喊着哥哥,没想到居然还有两幅面孔。
正义感向来强的谢必安当即大喊:“住手!”
“你们在做什么!”
听到谢必安的声音,那几个孩童都吓了一跳,手中捏好的雪球直接从手中飞了出去,顺着原本的轨迹打到了地上小孩的身上。坚硬的雪球砸在皮肉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
雪被捏实了,砸在身上也没有碎裂开。
作乱的孩童们认出谢必安,都转头飞快地逃走了。
一眨眼只能看到几个圆滚滚的小球往远处奔走的模样。
没有去管那几个逃开的小孩,谢必安蹲下查看这个孩童的伤势。
小孩的头发乱糟糟的,和身上的衣服一样染着尘土和污渍,像是在脏雪中滚了一圈,水渍干掉后留下的印子。
前面在不远处还能觉得他有着呼吸起伏,此时蹲下查看时竟明显变得微弱下来,那本就不明显的呼吸特征微弱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
脆弱到谢必安怀疑自己伸手碰上去是不是会将小孩就那样碰碎了。
他的指尖碰上冻的发紫的皮肤,将谢必安的手冰的一缩。
太冷了。
若不知道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孩,谢必安都要以为是一个似人的冰雕。
感受到触碰,小孩的身体无意识的一抖,但又没有了其他反应,还在昏迷之中。
谢必安将小孩带回了住处。
虽然谢必安本身还是一个不大的少年,没有比这个小孩大上太多,但是这个小孩实在太瘦,轻的让谢必安也能轻易抱起来。
他将小孩带回了住处。
近几日谢必安的父亲又去衙门办事,说有件事情需要处理,大约又是几天都无法归家,所以家中只有谢必安一人。
他找了医堂的大夫来给小孩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势,唯一庆幸的是小孩的伤势并不严重,大夫说只需要好好养养,就能基本恢复。
所幸没有伤到根基。
一人在家的谢必安也闲的清闲,乐得在家照顾这个可怜的小孩。
在谢必安的努力下,小孩终于睁开了眼。
洗去污渍的小孩终于显露出他的容貌,小孩的眼睛是像桃花一样的形状,很是好看,唯一特别的大约就是小孩高鼻眼深。
是带着西域特征的相貌。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受到那些小孩的排挤。
谢必安之前从未在上京见到过他。
大约是那些欺凌在小孩的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醒来后也谨慎地看着谢必安,像刺猬一样竖着浑身的尖刺,防备的模样不相信任何突如其来的善意。
搭配上他消瘦的小脸,看起来反倒是更惹人怜了。
在谢必安的照顾下,小孩的状态比之前好了许多,他也渐渐对谢必安放下心防。
谢必安又一次将饭菜放在小孩的床头时,突然有一只小手抓住了准备转头离开的谢必安。
他回过头,看到小孩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好像有话想对他说。
“怎么了?”谢必安问他。
“我应该怎么叫你?”小孩的声音弱弱的,轻的再小声一点谢必安就要听不清了。
谢必安简单想了下,他应该比这小孩大上几岁,便伸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叫我哥哥变好。”
放下戒心之后的小孩很粘人,能下床后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跟在谢必安身后。
谢必安一直以为他可能就这么多了一个弟弟。
只是在他带着小孩出去逛长街的时候,小孩不见了。
他找了一天一夜,还是没有找寻到小孩的身影。
就像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除了不能作伪的记忆之外,再也没有给谢必安留下任何痕迹。
谢必安还记得小孩告诉他的名字——
阿九。
突然发散的思绪在牙齿磕上瓷碗后收回,快凉了的粥水碰上嘴唇,谢必安才反应过来他出神了有多久。
他此时也终于从睡醒后的茫然中醒来,他想起半梦半醒时在耳边听到的那段话。
范无咎在他的耳边说需要先去衙门办公事,让他好好休息,后面跟着一堆腻人的嘱咐。
要不是此刻突然想起来了,范无咎的那段话都要被谢必安当成深沉梦境中的一小部分。
看来新上任的范县令要去衙门处理公务了。
谢护卫喝着粥水,他的身体恢复很快,才这么一下,谢必安又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将护卫服穿好,拿上佩刀出了门。
今日是一个好天气,连上京向来刺骨的寒风也变得不那么寒冷。
谢必安往衙门那走去,一路上碰到几个熟悉的都伸手朝谢必安打了招呼,他们都听说了衙门换了新县令的事情,这新上任的居然还是当初在衙门当职的范护卫。
谁能想到之前还小小的一个护卫竟然荣升成了县令?
有心人打听到了范县令之前与谢护卫的关系很是不错,因此今天看到谢必安的时候不由的热情许多。
谢必安随手应付了那些寒暄,他径直走进了衙门。
“今日不是休息吗?”老马正好坐在外头,看到谢必安便好奇地问道。
见到是老马,谢必安前面还冷着的脸缓和下来,他解释自己的来意;“我来找范无咎。”
一听谢必安是找范无咎的,老马的表情瞬间变了。
他与谢必安相熟,之前范无咎当护卫也是在他手下,所以清楚谢必安与范无咎的关系亲厚。
老马和其他人也一样对县令突然换人,换成原来说要通缉的范无咎这些事情摸不着头脑,但是不管如何,现在上京的县令就是范无咎。
哪怕谢必安与范无咎之前的关系再如何,现在也只是上下属的关系,若是稍有差池,惹了上司不快,下属遭殃是早有的事情。
谢郎君向来正经耿直,当初还抓着范无咎说是外乡来的歹人,没准谢必安惹了范县令不快都不知,到时候可别被范县令偷偷摸摸穿小鞋。
转转几瞬,老马就已经想到谢必安与范无咎闹翻,谢必安被范无咎逼出衙门的这些事情了。
谢必安则疑惑地看着老马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怎么了?”谢必安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此话一出,老马长叹一口气,二话不说将谢必安拉到边上。
谢必安一头雾水地看着老马复杂的表情,不懂老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老马看到谢必安茫然的表情更加深沉地叹了口气,他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之前与那范无咎,不对,范县令关系非同一般,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坐在了县令的位置,你可不能再与之前和他的那样。”
见谢必安表情像是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老马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说的更清楚点。
“我的意思是,你要与范县令保持距离,以免到时候招致麻烦,万一惹祸上身可就不好了。”
这时才懂得老马意思的谢必安反应过来,他知道老马是关心他,连忙解释:“没事的,老马你安心,范无咎不是那样的人。”
“哎呀!”老马不以为然地拍了下手,似乎觉得谢必安顽固,“叫什么范无咎,此时应该是叫范县令啦,小心被人捉了把柄。”
与老马掰扯这些肯定一时掰扯不出结果,毕竟老马并不清楚他和范无咎的关系,于是谢必安便先暂且点头:“放心吧,这些我都知道明白。此时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看到谢必安将话听了进去老马才勉强放下心,衙门中他也曾碰到不少牛鬼蛇神,在这上头栽了许多跟头,不想看到谢必安也因为差不多的事情吃亏。
“什么事?”
谢必安老实说道:“范无、范县令现在在何处?我找他有要事相商。”
他差点又将范无咎的大名说出口,还好及时在老马面前收回。虽然嘴上说的是有要事相商,但其实谢必安只是想去看看范无咎罢了。
若是告诉老马他与范无咎之间的事情,他今日都别想走了。
老马不疑有他,直接告诉谢必安范无咎所在的地方:“范县令现在正在供休息的偏房那,不过你先别过去,因为……”
还没等老马话讲完,他一抬头,就看到原本还站在他面前的谢必安不见了。
“人呢?”老马茫然环顾,面前哪还有谢必安的身影?
还没说完的半截话头卡在嗓中。
此时先别去见范无咎,因为范县令正被缠着抽不出身。
范无咎照例在偏房短暂休息,他刚处理完一件事务,接下来还要处置秦府的那桩案子,秦老爷秦夫人还有秦公子三人被关在衙门的牢中。
秦府的案子处理起来要比想象中的要艰难许多,秦家在上京矗立多年,树大根深,其树根盘根错节,牵扯了不知道多少的各界人物。
并且因为之前县令对秦家各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导致秦府牵扯的多桩旧案都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现在一并理起来着实头痛,进程也是各种错综复杂,难以下手。
偏房的门被人从外头敲响,估计是下属催促他去处理公务了。
新官上任,需要交接的任务也是如同大山一样繁重。
然而边上的侍从打开门,却愣在原地。
在偏房外等待的是上京的另一位富商,陈老爷。
原本在上京,秦家一家独大,其他的富商中勉强还能称得上是有实力的便只有陈家了,但是秦家实在强大,在衬托之下就显的陈家势单力薄,拿不出手了。
此时秦家一倒,陈家也一跃成为上京最大的富商。
陈老爷听到这事激动的大摆宴席,但是他觉得此刻更重要的是,得先给这位新上任的范县令备些薄礼。
他马上让下面的人置办了一些礼物带来衙门,专门拜访这位范县令。
“您这……”开门的侍从一下没摸清状况。
“我是前来恭贺范县令上任的。”陈老爷看到在房中的范无咎,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带了些小心意祝贺,望范县令不要拒绝。”
侍从也不敢越过范无咎搭话,就在他犹豫的这几秒,陈老爷拍了拍双手,示意跟在他身后的随从。
陈老爷自作主张地推开偏房的门,看样子就要直接走进来。
侍从赶忙回头看向范无咎,等待范无咎的命令。
看来又是一个想来寻求庇护的人。
此时范无咎也大致反应过来这个陈老爷带人过来的意图,他才刚上任半天,前来走访想要搭上范无咎这个新县令的人不计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