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只得匆匆去了回来——乐儿昨夜就悔起来了,不该背着王熙凤私自行事,听她传了王熙凤的话,有多少惊慌更兼窃喜,又如何求平儿帮着说些好话不必多说。
她路上让婆子们慢些打水进来,准备了多少劝解的话,回了卧房却见王熙凤已经披了衣裳坐在妆台前,手里正摩挲着两根簪子,不禁大惊失色,忙冲过去把簪子抢到手里:“奶奶这是要做什么!”
王熙凤先惊复笑,拍了拍平儿的手:“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是你二爷和那丫头的错儿,难道我还能为这个不活了?”
平儿松了一口气,问:“那奶奶在想什么呢?”
王熙凤道:“我想着昨儿才来,那么忙乱,亏你有心,还记得把这几身衣裳找出来。不然今天现翻岂不误了事。”
她喜好奢华,又年轻才成亲,是当家的奶奶,平日穿着便力求华丽鲜艳,才能显出身份。如今她是来吊唁的,再穿大红大绿便不合适。因出来得急,又来不及新做衣裳。幸好不论她穿不穿,为防着谁家有事,颜色素净的衣裳每季都做几身,今次便一齐都带来了。
平儿笑道:“昨儿收拾东西,顺手就拿出来了。”
王熙凤穿了衣裳,又让平儿挽了个家常发髻,比平日少戴些簪钗,梳妆完用了早饭没半刻钟,林黛玉便来了,她忙亲迎出去。
姑嫂两个见了面,王熙凤先是一惊:好个灵秀姑娘,不枉她辛苦跑这一趟!
两相见了礼,王熙凤携林黛玉榻上坐了,听林黛玉问起一路平安,问候贾家众人,她一面再次替贾家表达哀思,一面心内又不住赞叹林黛玉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人品行事——竟比迎、探、惜三个春都要强。
寒暄已毕,两人不免说些家常话。
王熙凤已知林黛玉现今既要上学,还要管着家事,便先提起贾家姊妹们每日如何上学念书,顺着问起她来,说过一回,又笑道:“听说姑妈在时,都是一位宁家姑母上下帮衬了不少。我出来之前,老太太千咛万嘱咐,让我定要好生谢一谢宁姑母,谁知你琏二哥不知怎么昏了头,竟说了两句不尊重的话。他这几日悔得很,听说宁姑母搬家了,又不敢冒昧打扰,昨儿特让我一定要替他赔礼去。我有心立刻过去,又怕再说错了话,更得罪了宁姑母。还请妹妹教我,不知宁姑母有什么喜欢的,我好生备了礼再过去,或是还有什么我不该说的,我知道了,也好注意着些。”
说着,她起来一礼。
林黛玉一直安静听着,到此刻方动了,忙起身将王熙凤搀起来。
两人归了坐,她却并没说任何宁安华的喜好和忌讳,只道:“二嫂子不必如此担忧,大姑姑是最明辨是非的,为人又和气,只要二嫂子是诚心过去,大姑姑不会为难二嫂子的。”
王熙凤一听,便知道在林黛玉心中,陪了她多年的宁家姑姑比从没见过的外祖家亲近多了。
若不是极尊重信任她宁家姑姑,林妹妹必不会这么说。
她心里直叫苦。
二爷呀二爷,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把宁姑娘给得罪了呢?
林妹妹虽小,心思细密敏感处却比许多成人还厉害,王熙凤不敢再试探,便提起接她回京的事,握了她的手叹道:“老太太儿孙虽多,最疼的却只有姑妈一个女儿,姑妈这一去,老太太伤心得几日没出屋子,又念着姑妈只留下了妹妹一个,还没亲见一见。老太太想知道妹妹过得怎么样,还想接妹妹家去住两年,才能安心,又怕下人们靠不住,所以才派了我来。”
就算在贾敏还未病重时,也不少和林黛玉提起贾家的事。林黛玉早知外祖母是最疼母亲的,今听王熙凤提起,未免勾起伤心,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王熙凤忙递过去帕子:“是我的不是,不该啰啰嗦嗦说这些。”
林黛玉接了手帕擦泪,摇头道:“外祖母疼我,劳动嫂子来瞧我,我孝敬外祖母、谢嫂子还来不及,嫂子哪儿有什么不是之处?是我自己伤心,不关嫂子的事。只是若随嫂子去了,家里只剩下父亲一个,无人陪伴照料,又叫我不忍心。”
王熙凤叹道:“妹妹果然孝顺。我无意隔开姑父与妹妹的父女之情,可老太太上了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想见到外孙女安好,我若不带了妹妹回去,也不敢再见老太太了。”
她一面说,一面也落了两滴泪,又握住林黛玉的手:“并不是说接了妹妹过去,就不送妹妹再回来了。不过是老太太疼惜妹妹之心,想亲眼见了妹妹好才能安心。若住上一二年,妹妹想家想姑父了,自然也没有不许妹妹回家的理。”
又道:“我知道妹妹舍不得姑父,也不为难妹妹了。今日妹妹来了,若家里没事,只管在我这里舒散一日。别的事就让你琏二哥先问姑父的意思,如何?”
林黛玉不好再推拒,只得应下,在王熙凤这里用过午饭,又歇了中觉方回。
林如海正等着女儿回来。
屏退众人,把王熙凤的话都一一和父亲说了,林黛玉颦眉道:“外祖母是长辈,若定要我去,只怕爹爹也不好推拒。爹爹这里有小叔叔陪着,我也放心。我只怕我若真去了,会不会于姑姑有碍?姑姑这半年事事小心,若因我有损,我怎么对得起姑姑。”
林如海道:“咱们家离京已近十载,你外祖母想接了你去在情理之中,这倒不必过忧了。不过……”
林黛玉接口道:“不过还是先问了姑姑罢。等明日小姑姑放学回家,我……”
林如海道:“不必你去。若你终究要去京中,当着他们,与你姑姑太近对你们都不好。”
他一叹:“贾家不比咱们家人少清净。他们大族人家,人事繁多,你去了纵有你外祖母疼爱,若得罪了一二小人,只怕也难以安生。可若你太过和软,又免不了被欺到头上。个中分寸,我不能尽数教给你,你要自己把握才好。”
林黛玉抿唇,把这话记在心里。
转眼到了下午放学的时辰。
宁安硕收拾了东西,交给小厮们提着,先将宁安青送上回家的马车,看宁安青乘的马车行得远了,方与贾琏往书房回去。
宁安青每日上学不拘一日半日,全看身子如何,至晚若无风雨,是必要回家去的。他则只有每逢五、十日才可放假回家,平日散学了,夜间还要随林如海读书学习。
贾琏虽已捐了同知,将来又有爵位可袭,不必考科举,林如海却定要拘一拘他才罢。虽王熙凤已来了,也不许他夜间出去住,也要跟着读夜书。
贾琏憋了这些日子,昨日才得了趣儿,今日又不许他回去,他怎么愿意?
他欲要和林如海求情,又碍着宁安硕,拉不下面子。正踟躇间,看见宁安硕的小厮正远远地挤眉弄眼,忙笑道:“世叔快请,不必顾及我。”
宁安硕去了,他忙去找林如海,哪知林如海竟不在书房。
林如海正在东院东厢房里。
宁安华虽然搬走了,东院却仍留着,给宁安青偶然回不去家时住。宁安硕的小厮正是得了林平的话,才请了宁安硕到这里来。
看林如海想和他说的话要避着贾琏,不知又要给姐姐找什么麻烦事,宁安硕不大高兴:“表哥到底有什么要紧的话?”
林如海让人都退出去,亲自给宁安硕奉上一杯茶,才道:“请安硕替我给大妹妹传几句话,就说:贾家欲接玉儿上京,不知是否有我没思虑周到之处,还请大妹妹多多赐教。”
第15章 忠心难得
虽已入了夏,因还不到最暑热的时候,太阳将要落山时,天气便已凉快下来了。
内宅里没有男子,宁安华只穿嫩黄薄绸抹胸,下面水绿春罗裙,连披帛都没披一条,独自在卧室里修炼了一个下午,从入定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才发觉皮肤上浸了丝丝的凉意。
她呼出一口气,下床披上件薄褙子,开门笑问外头守着的菊影:“青儿还没回来?”
菊影忙从榻上跳下来,来至宁安华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日,见她没有任何损伤,才说:“二姑娘应该再有半盏茶就到家了。厨上方才来回,说姑娘要的两样菜都做好了,姑娘想吃饭了,立刻就能摆饭。菊露去等二姑娘了,檀衣姐姐在外头摘花呢。”
宁安华笑道:“都出来好几天了,我日日都没事的,你们怎么还这么紧张?”
菊影小声埋怨:“我们几个都是肉体凡胎,不似姑娘得了奇缘,只能帮姑娘守个门防着别人知道,别的一点儿也帮不上忙。万一姑娘出了什么差错,叫我们可怎么办呢?”
宁安华知道让她们全然接受还需要时间,便没再重复她说过了几遍的让她们放心的话,只笑道:“一日不放心看一日,一年不放心就看一年。等看了十年八年之后啊,你们再不放心,也该放心了。”
菊影打起竹帘,笑道:“阿弥陀佛,还不知我们有没有那福气天天陪着姑娘到十年八年后呢。”
宁安华心中一动,歪身坐在游廊上,看抱着一大捧月季芍药的檀衣急匆匆回来,忽然觉得是时候说一说她对她们的打算了。
她虽有异能,却并不能脱离她现在的身份、环境去自由修炼。而在她的身份和这个时代的环境下,她的生活方方面面都离不开服侍她的人。
可以说,如果不是她穿过来后以“每日思绪太多,屋中有别人睡不着觉”为由,不许睡觉时有丫头们在房里,她这四年能独处的时间加起来可能都没有一个时辰。
她冷眼观察了檀衣她们四年,才敢在升级后实在遮掩不住的情况下,把异能的事稍微透露一二——还全是暗示,就算她们想告诉别人也没实证——换来她们的帮助,让她白天也能安心修炼。
忠心难得,丫鬟们却有服务年限,到了年纪就得放出去成亲,是几年一换的。
她不会把异能的秘密说出去更多,也不准备麻烦到几年就收服一波新的丫头,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檀衣三个永远留在身边,永远让她们做“宁安华的人”,而不是做“宁家或林家的管家娘子”。
但这事一时半会说不完。青儿就要回来了,她也饿了,还是先吃了饭,等晚上再慢慢儿地说不迟。
檀衣和菊影服侍宁安华换了一身衣裳,吩咐小丫头们看好屋子,便随宁安华一同出了花园,向东往正院过去。
自从贾敏丧事完了,宁安华不必再照看林黛玉,又把林府的事都交出去后,她只用打理自家的事,时间一下多出不少。
只是她和宁安青在巡盐御史府住的东院地方太小,不算厨上的人,余下十八九个丫头婆子差不多都在一进院子里,白日里人多口杂眼杂,时不时就有人有事要找她,纵有檀衣三人帮忙遮掩,她也并不敢全心修炼。
自从前几日搬了家,她才能清净放松地一修炼就是两三个时辰。
宁宅共是前后三进,西边带一个小花园,东边有一排下人房,说起来也不算太大,但住宁家姐弟三个加上里里外外共不到四十个下人尽够了。
一进大门,迎面先是影壁,向东是库房车马房,向西转进来,北边便是垂花门,西边倒座最里面有两间是宁安硕的外书房,余下是宁安硕的小厮们和两个老仆住着。
再进垂花门,两面抄手游廊环抱,正中一条大甬路通向正房,西厢是宁安青住着,东厢仍是给宁安硕留的。
只不过宁安硕每五日放假回家,夜间歇息并不在里面,都是出至外书房睡。
住巡盐御史府时,东院里只住着两姊妹,宁安华为长姐,住正房理所应当。
可既然搬到了“宁宅”,家里只有一处正房,宁安硕虽然年纪尚小,但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从礼法上论,他比宁安华更有资格住在里面,但若从孝悌情分上讲,宁安华把宁安硕从小养到大,宁安硕怎么肯自己住正房,让长姐去住偏房侧室?
若是有法子这辈子不成亲,为了确保自己在宁家的地位,宁安华还真不和宁安硕谦让。可她和林如海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住这一两年的正房又有什么意思?
最后,姐弟俩商量了半日,正房仍是给宁安华留着,宁安华日常不住,只住在西边花园的清远堂里,正房做待客和姐弟们每常相聚吃饭使用。
正好花园里人少,更方便宁安华修炼了。
和宁安青用过有葱香乳鸽、清蒸黄鱼的一顿晚饭,宁安华又痛快地喝了两碗酸梅汤,吃了一碗冰酸奶,看宁安青又馋又想吃又不敢吃的可怜样儿,让檀衣新拿了个小银勺儿,少少地挑了一点儿,给她抿在嘴里。
宁安青珍惜地吃完了这一口,咂了砸嘴,檀袖已忙递过来一杯温水,让她喝了两口。
宁安华放下酸奶碗,搂了妹妹在怀里,笑道:“以后我可不敢在你面前吃这些凉东西了。”
宁安青连忙摇头:“姐姐吃呀!我吃不了,让我看看也好呀!”
再是冷心无情的人,对着自己从襁褓中带大的孩子,总会有几分心软。
宁安华的心就已经化成了一片。
她捏了捏宁安青的小脸说:“等你好全了,想吃多少都依你,好不好?”
檀袖忍不住背过身去,悄悄擦掉了几滴泪。
菊露对菊影挤挤眼睛。
檀袖姐姐早就一心都是二姑娘了。
这时,垂花门响动,宁安华抱着宁安青走到门口看,是一个婆子进来,急匆匆边跑边说:“大爷回来了!”
宁安华忙问:“今日又不是他放假的日子,怎么这时候回来?他可吃了饭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