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有一点微酸,“只要记得我在等你。”
“好。”宁安华踮起脚尖,吻他的眉心。
……
一夜饕足。
林如海只睡了一个时辰,便精神抖擞地出去办公事了。
宁安华虽然不困也不累,还是只床上吃早饭,又多歪了一会儿,才慢悠悠起起来穿衣。
当千平关总兵这一年,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连晚上看信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林如海、罗焰,甚至青儿、黛玉、江明越这些孩子,都有一颗建功立业、大办事业的心。
她没有……
她会尽可能办好手里的事,但她希望手里没事。
宁安华才用一根镶玉雕芍药的木簪——林如海亲手制作,世间仅此一根——挽起头发,孩子们就都来请安了。
江明越还是时不时就看一眼黛玉,温澄和妙玉也还是谁都不看谁。
这两对孩子,一对是未婚夫妻,名正言顺,一对没名没分,女孩还是出家的师父,宁安华决定都先不管。
方才她细问过檀衣,温澄和妙玉互生情愫有大半年了,至今仍是发乎情,止乎礼,手都没牵过。两人从不单独相处,便有话说,必是房门敞开,旁边有服侍的人。
温澄有真心并下了决心,一定会先来求她,她等着就行了。
而以她的观点,黛玉和江明越,只要不在婚前闹出人命(……)就行。
正月没过,学生还不用上学,衙门已开始办公。东北总督府还是缺人,江明越、温澄和林黛玉、妙玉都从林如海手中领了差事,要去前衙做事,在宁安华这里坐一坐便要告退。
看出来林黛玉不大舍得走,江明越悄声问:“我替你告假?”
林黛玉想了又想,还是没决定好。
太太春天来信,让她们自己重新分配院子,小姨和她都觉得住在一起很好,就没有分开。这两个月,小姨日日去看弓九先生。今早她们起来,菊露姐姐来,说太太昨晚去给弓九先生诊了脉……
太太在她们婚事上的态度,可以说非常宽纵。若小姨心仪的是一位差不多的青年公子,太太绝对不会反对。
可九先生……太太会支持吗?
她该不该留下,防着太太和小姨要人劝解?
可小姨从不与她谈九先生,她也不知道怎么问。其实她并不清楚小姨的心意究竟如何。
林黛玉犹豫着看向宁安青。
宁安青从容地对她安抚一笑,做口型说:“去罢。”
……
看过松儿和蓁蓁这一年写的字,听他们背完书,宁安华没有吝啬夸奖,把背着手站得笔直的松儿夸到脸红。
林如海信里,总是带着幸福地抱怨松儿过于聪明,太有个性,问题太多。可在她面前,不管什么时候,松儿都乖巧得像是家里脾气最好的那只猫,随意人怎么摸肚子。
这是因为她和松儿之间,没有他和林如海父子间那么亲密。
在松儿这里,她更像这个时代的“父亲”,林如海才是“母亲”。
但宁安华并不遗憾。她甚至庆幸。庆幸当初为了松儿不受她太多影响,把他全部交给林如海去教养。
她……一定会活得比松儿更长。
哪怕林如海离世,她也不可能再和任何人生育子女。
丧子之痛,经历一次就够了。
但她不后悔把松儿带到这个人世间,不后悔和他有几十年母子缘分。
宁安华摸了摸松儿和蓁蓁的脸,直接和他们说:“我有话和小姨说,你们在这里等等好不好?”
松儿满面红光,背挺得越发直了:“我教妹妹念书!”
宁安华满眼是笑:“好,松儿真是好哥哥。”
宁安青站起来,挽住宁安华的胳膊。
宁安华回握她的手,来到卧房。
她心念一动,异能就封住了这间屋子,没有人可以偷听到什么。
两人在临窗炕上对坐。
宁安华还是直接问:“你喜欢他?”
宁安青点头:“嗯。”
她两颊微红,补充:“……喜欢。”
宁安华看着她毫无遮饰的眼睛:“那他呢?喜欢你吗?”
宁安青垂眸抿唇:“他没说过。但我觉得,他对我不一样。因为……”
宁安华:“因为什么?”
宁安青喝一口茶,手在衣襟上攥紧,抬头紧张地笑:“去年正月,我风寒,姐姐让他照顾我。我故意多缠着他,他不烦我。他还偷看我。”
如何试探所爱慕男子的心意,似乎她天生就会,不用人教就知道怎么做。
宁安华笑了:“还有呢?你细说说。”
宁安青稍微放松,又喝了一口茶:“去年正月,我病好他就走了,一直没回来。秋天他忽然来见我,给了我一个匣子……”
说到此处,她眼里终于有悲伤浮现。
大颗的泪珠一滴又一滴落下,砸在她颤抖的手上。
第117章 她心里有鬼
五个月前。
建平十五年, 八月。
秋日已至,天气转凉。
坐了几日车从千平关回来,又在城外秋收大半个月, 宁安青一时不察,又着了凉, 只能在屋里将养。
长了十几岁, 一年至少病三五次,宁安青养病都习惯了。她按时按顿吃药, 只在正午暖和的时候出门走走, 余下时间一概不吹风, 也不许林黛玉等来看她,怕给过了病气。
在千平关两个月,和姐姐在一起, 她觉得身子好了不少。十一先生和姐姐也都说她确实好了许多。她还学了骑马。可到了需要身体底子的时候,她和别人的差距还是很明显。
玉儿、蓁蓁、松儿、妙玉师父……都去了,他们做的还比她多很多。但只有她病了。
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宁安青是真心这么想。换成三年前, 五年前,她唯一期望的只有活着就好。她希望能活得久一点, 再久一点, 不要让姐姐和哥哥再经历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
她现在能骑马,能一起出去春耕、秋收, 都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可能是身体比从前好了些,能做的事多了,她想要的也多了一件。
——如果今年还能见九先生一面就好了。
前日十一先生给她诊脉,她“无意间”提起, 问到九先生又新升了指挥。
仪鸾卫行踪不定,或许今日在东北, 下个月就会到另一处边疆。九先生升了职,必然会比以前更忙。
可就像做梦一样,九先生真的来了。
宁安青记得是中秋的前一天。她风寒快好全了,正和方长史、檀衣姐姐、菊露姐姐一起筹办总督府的中秋宴,再总算“清熙郡主府”和“林家”分别要给各家送的年礼。
快到午饭时,十一先生进来,请方长史和姐姐们略停一停,她该歇歇了。
其实她并不觉得累。可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她心间萌发,让她又期待,又心慌。她任由十一先生把方长史和姐姐们请了出去。
十一先生眼中含笑:“你九先生来了。”
她忘了开口之前她都想了些什么。她记得的是,她问:“是不是该去前面招待九先生?”
十一先生故意——她觉得是故意——问:“这可奇了。做大夫的不直接进来看病,病人也要出去。心里没鬼,这算什么?”
宁安青心说,有鬼。
她心里有鬼。
所以,她怕她不该再请九先生直接进来。
十一先生笑了一会,又叹一声,转身出去,把九先生带进来了。
九先生没有给她把脉。
他们隔着炕桌,同榻而坐。九先生只是喝茶,然后看她。
十一先生守在堂屋里,盯着九先生不放。
她的心砰砰乱跳。
她让丫鬟们都出去。
九先生还是不说话。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匣子,放在炕桌上,推给她。
她用帕子垫着手,犹豫着把手放在了匣子上:“先生?”
九先生清冷的眼睛里是她从没见过的,直白的温柔。但这个发现没有让她更高兴,她只是愈发心慌。
“想送给你,你会收吗?”九先生问。
宁安青知道自己不该收。她不是九先生的什么人。姐姐也还不知道。
可她最后点头:“我收。”
哪怕会被姐姐骂,她也要收。
九先生笑了。
他站了起来,她也忙站起来。
九先生向她走近一步。他抬起手,比了比她的脸,却又放下。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
宁安青不后悔收下这个匣子。
她只后悔,在九先生走近她的时候,她没有鼓起勇气,也走向他。
……
宁安华手里拿着弓九送给宁安青的匣子。
她打开看,里面是一叠银票,一串钥匙,一张房契,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的是“金银在第二进院西厢房里,红酸枝书柜从上到下第四列,左数第二格有机关”。
宁安华把这字条看了两遍:“字还不错。”
她粗略点了点银票,约有一万二千两。
房契上的地址位于京中林宅两条街外,是个三进带花园的院子。
这所房子里还有多少金银尚是未知数。
她把银票、字条、钥匙、房契都原样放好,把匣子合上,还给宁安青:“拿着罢。”
宁安青却不大敢接回来了:“姐姐?”
宁安华笑:“几万几十万都看过,这点钱不敢拿了?”
弓九再有钱,加上京中宅子里的金银,总身家也不会超过三万两,不到青儿嫁妆的三分之一。
宁安青这才接了。
看宁安华确实没生气,她忍不住分辨一句:“他无根无基,几年攒下这些,已经……”
“是很不错了。”宁安华接着她的话说,“但和咱们家几世积累比不了。”
五品官员一年俸禄约五百两,四品约六百两。再加上朝廷允许的灰色收入,正常四品官员一年收入,在一千两到三千两之间。
但仪鸾卫目前还没有“正常”的灰色收入,有的只是立功后皇上的赏银。
弓九去年才升四品,就算他把每年的俸禄都攒下来,按宁安华对仪鸾卫的了解,他能有这些身家,大大小小——有生命危险——的功劳,至少也立过十来个了。
仪鸾卫扩为九千六百人,指挥以上官职也总计只有指挥使一、指挥同知四、指挥佥事八。“弓”氏百人里,目前也只有弓九一人已到四品指挥佥事。
这样的人,对皇上,对大周来说,当然是难得的人才。
可作为妹夫备选,在宁安华这里,他只能算勉强及格。
——不是看在他把全副身家都给了宁安青的份上,他连“及格”都没有。
宁安青抱着匣子:“姐姐,不满意吗?”
宁安华也不骗她:“我当然不满意。且不说将来他真的死了,你做寡妇好不好,只说现在,他连声‘姐姐’都叫不了,让我怎么满意?何况,等他醒了,愿不愿意叫我‘姐姐’还不知道。”
她问:“你能确定,他想和你有个结果吗?”
仪鸾卫的男人——
宁安青抱着匣子的手一紧,也坦然说:“我不知道。”
宁安华原本还想讲一讲仪鸾卫男子的家庭观,看她这样,也不忍心了。
她笑笑:“那就都等他醒了再说罢。”
宁安青带着希望问:“姐姐,他会醒吗?”
宁安华当然没有说漏嘴:“应该会吧。”
青儿现在的身体,足够支撑她在等弓九醒的过程中,去感受担忧、焦虑,甚至崩溃等种种情绪了。
午饭后,松儿和蓁蓁睡了,宁安华带宁安青去给弓九换药。
弓九受了两处贯通伤,腹部还有大面积深创。为了让伤口长好,每隔几天,就要把他伤口长出来的肉芽刮掉,直到肉完全长好,伤口合拢。
当着宁安青的面,宁安华刮开弓九的伤口。
宁安青脸色发白,在一旁递刀、递药打下手。
罗十一和十个仪鸾卫都在一旁默默看着。
换完药,宁安华洗净手,没说什么,就带宁安青回去了。
这之后,她走前的每一天,都会亲手给弓九换药,让宁安青打下手。
正月最后一天,宁安华带五十个亲卫快马回京。而新年之前,便已有人回京通知林宅布置起来了。
春日将近,乘车会有被翻浆堵在路上的危险。林黛玉的身体都没好到能在冬末的寒风里骑马二十天,更别说宁安青。所以,宁安华自己回去,别的一个人都没带。
她和宁安青说明白了,她不带她,没有别的任何原因,只是因为她确实回不去。
如果她夏天回来的时候,弓九还在,她会愿意和他谈谈。
若他不在——包括死了和走了——就等再有机会吧。
辽东府,春日迟迟不至,弓九依旧未醒,宁安青协助罗十一换药已经做得可称娴熟。
京城,会试结束。清熙郡主的黑马踏着城外的新草跃向城门。
宁安华面圣出宫,到早已建成的清熙郡主府里转了一圈,仍回林宅住下。
立幽堂还是她熟悉的布置,家具、摆设甚至被褥枕帐,都与她离开时一般无二。
但坐在比东北总督府的正院精致数倍的房间里,宁安华却没有“回家”的喜悦。
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和房子没有关系。
离安硕的婚期还有两个月。他也快要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