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焰便令把准备好的席面送到郡主院中去,只专门指了四个菜让留出来,都是卢芳年信中说罗霄爱吃的,余下的再做。
将军府的厨房头一次伺候夫人,施展出十八般武艺,不过两刻钟就又送上一整桌席面。但这时候,罗焰已经一口一口把罗霄喂饱了。
吃饱的孩子在罗焰怀里犯起了困。
卢芳年便把女儿抱回来,给她换了一身衣服,又给她擦了头脸脖子和手脚,把她塞在薄被里,哄她睡熟。
罗焰就在卧房门口看着。卢芳年用口型说请他先去吃饭,他轻轻摇头。卢芳年索性就不管他了。
等罗霄睡熟了,卢芳年才交给嬷嬷看着,出来和罗焰用饭。
席上的菜早被人撤下去热过,味道和刚出锅没太大差别,只是口感变得略差了些。
罗焰吃了两口才想起来:“我记得你不爱吃热过的菜。”
卢芳年放下碗,把嘴里的饭咽尽,才笑说:“我在辽东府看到了百姓种田不易,一年收成尚不能果腹,我再挑剔这些,心里不安。再说,霄霄闹人,我也早就习惯吃热过的饭菜了。”
罗焰想了想,能说的只有:“夫人辛苦了。”
卢芳年想说她不算辛苦,侯爷守边才辛苦。可旁边有人服侍着,这么说太客套了,不像夫妻,她也只道:“这不算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低头吃饭。
跟卢芳年来的嬷嬷丫鬟们早被她叮嘱过不许多话,仪鸾卫更不敢打趣罗焰,因此没人凑趣让两人亲热些,一顿饭吃得还算清净。
饭毕,两人各自洗澡。
罗焰穿着新衣迈进卧房,反身关上门,只站在门边:“你才来,我就在书房住,对你不好。你和霄霄睡床,我睡炕。”
卢芳年终于把另一半心放下了:“那我帮侯爷铺被褥。”
罗焰也松了口气:“不必,我自己来。”
他打开高柜,抱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床被褥枕头。
一起铺被子太暧昧了,卢芳年就坐在女儿身边,看她的睡颜。
罗焰很快铺好了被褥:“睡罢。”
卢芳年侧着身子坐在床边,闻言停了几秒钟:“侯爷,郡主知道我知道了。你求陛下只封霄霄,郡主一听就猜到了。我也没禁住郡主试探。”
罗焰:“……郡主,怎么说?”
卢芳年转向他,笑一笑:“郡主说,和我好,只是因为我。这就够了。”
罗焰:“……好。”
卢芳年认真道:“我还要多谢侯爷,愿意做个好父亲。”
罗焰背影一顿:“夫人,我的女儿,我有的,都会给她。答应过的你的事,我也都会做到。”
卢芳年:“我信侯爷。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侯爷商量:陛下特送我来,我大约几年内回不去了。千平关没什么不好,只是没有教孩子的先生,霄霄在这也没有玩伴。我怕冬日又冷,霄霄身子受不住。若侯爷同意,我明日求郡主,每年秋冬把霄霄送去总督府,怎么样?”
罗焰:“你想得很是。以后给郡主府和林家的节礼,都加厚三倍罢。”
卢芳年:“是。”
两人再无话。等卢芳年躺好,自己掖好床帐,罗焰便吹灭了灯。
一室静谧。
床上母女的呼吸声都均匀了。
罗焰还醒着。他在想女儿的眉眼。
那是……娘的眼睛。
*
十日后,宁安华和罗十一带着大受冲击的蓁蓁离开千平关,坐上了去找林如海的马车。
下第一场雪前,罗焰派人把罗霄送到了东北总督府。
蓁蓁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来了个比她更小的,自觉是做姐姐的了。
——虽然罗霄叫她“姨姨”。
看蓁蓁是真的喜欢罗霄,宁安华便安排她们住在一起,都和罗十一住。
弓九好了起来。入冬后,在罗十一的准许下,他重新拿起刀剑。
宁安华既希望他能赶在二月她去长白山之前好起来,又不希望他好得太快,不想让他和青儿的事太早定下。
从青儿身上,她才彻底理解了林如海对江明越的种种不满和挑剔。
可随着冬越来越深,弓九也恢复得越来越好。
新年一过,宁安华收拾行李,准备黛玉及笄后出发,等着弓九来找她。
但弓九来之前,先来的是一看脸上就写着“我决定好了”的温澄。
*
荣国公府。
自从身子不大好了,每年过年对贾母来说都像过关。才到初五,她便累到病得起不来身。
王夫人便和邢夫人商议:“以后过年,还是得劝老太太告假。”
贾迎春做了北静王妃,虽然不是邢夫人亲生的,她心里也早就不虚二房了:“我看呐,还是得看老太太自己的意思。”
婆婆们说话,王熙凤一句也不插话。
元宵过去,贾母才略好了些,想起一事,便问:“你林姑娘及笄的生日礼物送去了没有?”
鸳鸯忙笑道:“早就送去了,年前和节礼一起送的,老太太忘了?”
贾母想了一会,也笑了:“我是老糊涂了。”
她叹了几声。
鸳鸯知道,老太太这是想林姑娘了。可林姑娘远在东北,几千里外,可真是摸都摸不着了。
她便要拿贾母别的孙子孙女岔过去这话,贾母却落泪:“只怕我死之前,是再也见不着玉儿了……”
鸳鸯慌忙要劝。
这时,王熙凤喜气洋洋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太太!大喜的事!咱们王妃娘娘有身子了!”
鸳鸯便也忙笑道:“老太太,这可真是大喜!大喜!”
贾母也忙问:“凤丫头,你快细说说?”
王熙凤才要把好消息再说一遍,谁知要转身进内间时,余光看见贾琏火烧屁股似的跑了进来。
看见贾琏这样,她心头一慌。
贾琏面上尚有泪痕,先拽着王熙凤商量:“不好了,老爷被参仗势欺人,强逼百姓,珍大哥被参孝期聚赌淫乐,怎么和老太太说?”
第125章 悔之晚矣
贾赦是荣国府袭爵的人, 贾珍更不仅是宁国府三等威烈将军,还是族长。
他二人被参,王熙凤立刻想到:“是谁要对付咱们家?”
她连声问贾琏:“近来老爷和珍大哥得罪了什么人没有?是谁参的?”
老爷和珍大哥这些事干了有二三年了, 从前没人翻出来,去年王妃才大婚, 偏今日才开朝就有人参, 必是谋划已久。
前两个问题,王熙凤顺着心里想的问出口, 就没指望贾琏能答上来, 只想知道是谁参的。
哪知他这也不知:“咱们家没人上朝, 二老爷还在衙门呢,并不知谁参的,只知道证据确凿, 皇上大怒,已派了都察院的人来捉拿老爷和珍大哥……”
王熙凤忙问:“贾雨村不是左都御史?”
贾琏跺脚叹气:“皇上派的不是他,是左副都御史, 知道他和咱们连了宗,还让他停职避嫌!蓉儿从……回来, 正撞见人, 想打探一二,竟被绑了!”
听见贾琏这时候还不忘了模糊掉小花枝巷, 王熙凤冷笑一声。
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屋里贾母久不见王熙凤进来,已派了人出来看视。
王熙凤和琥珀对个眼神,便推贾琏出院子,低声说:“老太太才听了王妃有孕, 正高兴着,再听见这些话, 若有个不好出了事,家里也有事,顾哪头?还是二爷指望老太太这身子进宫求人?若依我,这事先别叫老太太知道,二爷快和二老爷和太太们商量去。”
贾琏一想,觉得很是:“你说得不错,是我慌了神了。我这就去找二老爷。这个节骨眼上,老太太可不能再出事了。”
只要老太太还在,哪怕贤德妃娘娘和王妃娘娘都不行了,家里在皇上面前,总还有个面子情儿。
王熙凤:“二爷快去,老太太这里有我。”
贾琏又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这头,王熙凤重整神色,依旧满面春风地进去:“是我们二爷,也来报喜,我说老太太这里的彩头我已抢着了,让二爷去老爷太太们那儿抢去。”
贾母看了几眼她的神情,笑呵呵地:“我还以为是你们两口儿又吵起来了。鸳鸯,快拿一吊钱赏她个彩头!”
鸳鸯忙开匣子,拿了一吊钱过来:“这是报喜的彩头,二奶奶可别嫌少!”
王熙凤正和贾母说:“老太太也太看轻我了,我如今还不够贤惠么。”顺手接了钱,便又凑趣:“老太太多赏我几两银子,我在我们二爷面前拿出来,也好说嘴呀!”
贾母便笑:“哦——你不是来报喜的,竟是来要钱的!”
……
都察院只到宁国府和荣国府东院拿人,没进荣国府正门。贾母的荣庆堂并没听见动静,大观园里的女孩儿们更不知情。
趁贾母笑倦了,略眯一会的空儿,王熙凤悄悄出来,严令谁也不许把消息走漏给老太太。
房中,贾母却睁开了眼睛,问:“凤丫头和琏儿有事,是不是?”
王妃娘娘有喜这样的大喜事,凤丫头一个人先来了,大太太、二太太、珠儿媳妇、姑娘们……怎么还不来?
鸳鸯看琥珀,琥珀看鸳鸯。
贾母一叹闭眼:“罢了,等他们什么时候说,我再知道就是了。”
真出了大事,也瞒不住她。
……
荣禧堂正房哭声一片。
贾珍、贾蓉都被绑走了,尤氏慌忙带了贾蓉媳妇来这边求邢、王两位夫人和贾母。
邢夫人也着实慌神,连车都没坐就跑了来。她本想去见贾母,因半路遇见贾琏,说了利害,只得来找王夫人。
一见王夫人,邢夫人也顾不得她是北静王妃的母亲,要端着身份了。
她紧紧握住王夫人的手:“人来的可急,一点儿情面都不留,话也不让说,就把老爷带走了。咱们是先进宫求娘娘,还是去找王妃娘娘?”
王夫人不想连累自己女儿,已想出一篇话:“琏儿说皇上大怒,若咱们这就进宫,不是更惹皇上生气?还是先求求亲戚们。大太太去北静王府,我先回王家问问。”
邢夫人连连点头:“好,好。那咱们这就收拾了走罢?”
王夫人又宽慰了尤氏婆媳几句,便命人取了邢夫人的衣裳头面来,两人各自更衣。
邢夫人本还想带王熙凤一起去北静王府——有凤丫头,她也有底些,可问起人,说“琏二奶奶往园子里看着锁门去了”,家里也确实需要一个坐镇的,只得罢了。
大观园里,听得两位太太都出门了,王熙凤松一口气。
北静王爷的病现在还没好,按北静王府一贯行事,甄家便没管过,如今更不会帮贾家求情了。她不去,北静王府不出力,便怪不到她身上。
她和李纨、贾探春商议了几句,便回自己房中,让平儿看好孩子们。
平儿去年三月又生了一个小的,还不满周岁。现下贾琏共四个孩子,两个是王熙凤生的,贾巧姐十岁了,贾茂八岁,两个是平儿生的,贾茁七岁,最小的女孩儿还没起名字。
王熙凤叹:“若大老爷真有了罪,这都是他的亲孙子亲孙女,岂有不被牵连的。”
除非……贾家能像甄家一样,得陛下额外开恩……
是谁要治贾家的罪,王熙凤心里已有了影儿,只是不敢深想。
若是那一位,为什么还要从贾家选新北静王妃,还要选大老爷的亲女儿?
*
北静王府。
两鬓生白发的北静太妃自陈身上不好,客客气气地起身送客,让亲信嬷嬷亲自把邢夫人送去静宜殿。
太妃虽然没细听她说来意,但态度和往年毫无差别,让邢夫人心里有了几分底。
可邢夫人不知道,她一走,北静郡王水溶便从内室出来,皱眉:“平素只知贾赦不务正业,谁知竟这般混账,无法无天!”
这样的话不该出现在女婿对老丈人的评价里,但北静太妃并不反驳儿子:“他都被参了什么?”
水溶坐下,一件一件数:“一件是强索石家石呆子扇子不成,便有人讹他拖欠了官银,要变卖家产赔补,至今两年多了,石呆子生死不知。还有一件是去年在京郊强买田地,打死了三个人,都是正经百姓,这是两件大的。还有好几件小的。还有私联外官,私交边将,包揽诉讼……”[注]
他说得急,咳嗽了几声:“种种罪名,若都查实、严办,至少也要处斩。”
北静太妃给他顺了顺气,水溶摆手不用,自己喝茶。北静太妃便道:“咱们家已经三次站错了,落到这种地步……”她深深吸气:“禁不得再来一次了。贾氏求什么都不能应。”
一次是皇上正位前,孝慈太后和甄氏向皇上投诚,水家没动。第二次是皇上要肃清河南官场,溶儿没有尽力。最后一次便是穆家的事,溶儿被派去东北……
北静太妃眼中微有泪光,自嘲:“看来北静王府是没有王妃运道。三个王妃家里都出事。”
水溶忙要安慰母亲。
北静太妃叹道:“穆氏通敌叛国,罪大恶极,贾赦之罪和穆氏相比,不过草虫之于鲲鹏。一会将军夫人走了,你去和贾氏讲道理,掰碎了讲。她还怀着你的孩子,只要不糊涂到私下联络替贾家求情,咱们就还是好生待她,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罢。”
水溶起身领训:“是。”
太妃闭目:“你都二十五了,只有她腹中这一个孩子……焉知不是咱们当年造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