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一场?”尤氏反问,“你们还敢说‘姐妹’两个字,我可不敢应!珍大爷获罪‘孝期淫乐’,你们几个干的事,已经让我在满京里把脸都丢尽了!幸好老太太没怪罪我,还愿意收容我,不然,我一个死,就是做了鬼,也不让你们好过!”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钱袋儿,掷在尤三姐面前,指着门口:“滚罢,别再来了!再来,咱们就一起死!”
钱袋儿落在地上,先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袋子里有散碎银锞子碰撞的声音。
尤三姐盯着钱袋儿看了几瞬,几步冲上前,抱着尤氏的腿跪了下去,仰面恳求:“大姐姐,从前是我们对不住你,多说无益,也不敢奢望姐姐宽恕,只是万求姐姐看在爹娘的份儿上,二姐姐已有了三个月身孕,好歹请姐姐想个法儿,让二姐姐见琏二爷一面……”
“什么?”尤氏僵硬地转向尤二姐。
尤二姐低头,把手放在小腹上。
“她说,大嫂子的二妹子怀孕了。”房门被推开,向两面撞在墙上。
王熙凤左右扫视:“谁敢多嘴,被我发现,都知道厉害。”
她看向屋内情景:“既有客来,怎么不请人坐,也没人上茶?”
尤氏甩开尤三姐的手,走上前:“凤丫头……你怎么来了?”
王熙凤挽住尤氏,笑道:“听说嫂子遇上了麻烦事,我来看看。”
几个丫鬟婆子跟在她后面鱼贯而入,把一脸仓皇的尤二姐和眼珠乱转的尤三姐都扶到了椅子上坐着。
王熙凤搀尤氏在主位上坐了,自己坐了陪坐,看丫鬟们上了茶,便笑道:“论理,大嫂子的家事我不该冒昧多管。可方才我听见了我们二爷的名字,只好多问一句:难道说,‘二姑娘’肚子里的孩子,竟是我们二爷的?”
听到她这一句“二姑娘”,尤氏先一噎,又忍不住一笑,还有三分恼,尤二姐和尤三姐脸上是真挂不住了。
尤二姐尤三姐见王熙凤穿着月季红的银鼠褂子,下面暗青的灰鼠皮裙,发挽云顶,鬓边素净,只一支金凤斜戴,彰显身份。她容色并非极美,比不上她们姊妹,也并未上妆,还能看得清眼下哭过的红痕。可她人坐在那里,粉面含威,天然便能叫人尊敬心服。
还有她那一份处变不惊,从容自若的气度……
尤二姐又低了头。
尤三姐起身道:“二奶奶,我二姐姐肚子里的确实是琏二爷的孩子。二奶奶不信,问琏二爷便知。”
王熙凤捧茶一叹:“三姑娘请坐,且听我说。”
尤三姐直着脖子,不肯坐。
王熙凤一个眼神,几个婆子上来,硬压着她坐下。
王熙凤叹道:“好三姑娘,你知道我们家里的事。二爷才被打了五十杖送回来,人事不省,我们家里四个孩子正围着哭呢。何况,我们贾家就算是遭了这些事,到底老太太还在,国公府的脸面还剩一层,纳妾生子,总要长辈先同意,小辈才能行。便是二爷认了,也得去回给老太太。我们老太太将八旬的人了,听得二爷在外这样不要体面,和珍大哥、蓉哥儿把人家好好的大姑娘弄出身子了,他岂止再挨五十板子?”
她脸上似笑非笑:“我尊您二位是姑娘,其实这屋里哪还有黄花大姑娘,我也不用藏着掖着的了。珍大爷、琏二爷、蓉哥儿他们,还有外头不知什么人,在小花枝巷里胡天作地。二姑娘这孩子,也不知搀了几重杂,怎么就一定是我们二爷的?”
“你!”尤三姐大怒,站起来指着王熙凤就要骂,却别几个婆子把手死死按住了。
尤二姐早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王熙凤挑眉:“难道我说的有不对吗?”
她施施然起身:“我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人,多子多福家才兴旺,若这孩子的来历当真清白可查,家里多他一个不多。可只凭两位姑娘两张嘴,连我都不敢信,何况老太太、太太们呢?”
说着,她看一眼地上的钱袋儿,抬手一指,便有丫头捡起来,放在尤二姐手边。
她看着尤二姐一笑:“我就把话撂在这:这个孩子进不来贾家的门。大嫂子给的钱不少,足够二姑娘把孩子打了,再养好身子。你们姊妹这般好模样儿,找个婆家过日子还不容易?”
她语气转冷:“可若二姑娘非要进门,给二爷当妾,看在大嫂子的份上,我容你,也能劝老太太、太太们容你,可孩子也留不得。你还是得把孩子打了,再和我签个身契,自愿卖与我,我才能安心。不然,你是大嫂子的妹子,哪日贪心不足,姨奶奶当够了,想当奶奶,三姑娘这么厉害,拿把剑把我杀了,我找谁诉冤去?”
尤二姐慢慢站起来,啜泣连连:“二奶奶,我,我……”
尤三姐着急:“姐姐可不能应!”
王熙凤笑道:“应不应的,也不用急。只是我看两位姑娘日子不大好过?我们家穷了,姨娘也有一月一两银子月钱,一日三餐,四季衣裳不用愁。二姑娘好好想想罢。”
她问尤氏:“大嫂子走不走?一会儿蓉哥儿该醒了。”
尤氏看了看她的继妹们,把手递给王熙凤:“走罢。”
两人相携迈出房门。
服侍她们的丫鬟婆子恭顺跟在后面。
阳光下,王熙凤头上的凤钗晃出珠光一片。尤二姐低头,看到自己手上青紫的冻疮。
“姐姐!”尤三姐喊。
“二奶奶!”尤二姐拨开丫鬟婆子,拽住王熙凤的裙子跪下,“二奶奶,二奶奶……我……”
王熙凤回身,拿指尖捏住她的下巴看了看,柔声笑问:“你既愿意,我这就让人拿纸笔来?”
“二奶奶……”尤二姐的眼泪落在王熙凤丝缎的鞋面上。
……
王熙凤收好身契,让人在已经锁了的大观园里打扫出一间下房,让尤二姐尤三姐先住进去。
她对尤氏赔不是:“为了今后安生,只能出此下策。大嫂子要怨我,我也承受。”
尤氏只道:“她们又不是我亲妹子。便是我亲的,做出这样的事,能有这个结果,也算不错了。”
二姐、三姐和大爷、蓉哥儿、琏二爷是怎么好上的,细想让人恶心,不过是男的要色、女的要钱,各自取利。可老娘死后,她劝过二姐、三姐趁守孝远了大爷他们,等爷们有了新欢,把她们忘了,她就择机退了二姐和张家的婚约,给她们找两门实惠亲事。
她也不想白让奴才亲戚说她软弱,看她的笑话。
可大爷对二姐淡了,二姐便一心爱上了琏二爷,想搏个正经名分。她不躲,三姐自己躲不了,大爷、琏二爷和蓉哥儿也不肯放手三姐,又这么胡混了两年。
即便今后二姐在凤丫头手底下吃苦,那也是她自己选的,各人的命罢了。
她还得靠凤丫头才能过日子,管不了她了。
……
打发丫鬟出去,尤三姐连声埋怨尤二姐糊涂:“签了身契上官府归档,就是人家的奴才了,生死不都由她拿捏!”
尤二哭道:“那叫我怎么办?再回去家里,我都怕有人半夜闯进来!”
她吸吸鼻子,握住尤三姐的手:“好妹子,都这样了,你也别怨我了。我在这里,你也能留下,再求求大姐姐,找个好人家罢,啊?”
……
王熙凤回到了贾琏床边。
贾琏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声音虚弱:“凤丫头……”
王熙凤温柔地摸着他的脸:“二爷,我在。正好有一件喜事,想和二爷说。”
她慢慢把尤二姐有孕,她让尤二姐签了身契,进来做妾,但是得把孩子打了的事说了。
贾琏忙问:“孩子打了没有?”
王熙凤笑道:“还没呢,不是得先来回给二爷。”
贾琏松口气:“那就好……”
他胳膊使力,想直起身,王熙凤忙拦住:“二爷要说什么话就说罢,这是做什么?”
贾琏便松了力,笑道:“奶奶这般贤惠,真不知叫我如何谢的好。”
王熙凤叹道:“家里人愈发少了,让她进来,一起服侍二爷也好。”
贾琏便道:“她的孩子一准是我的,这个倒不必疑忌。怎么想个法儿,能留下就好了。不拘是男是女,总归巧儿茂儿又多了个弟弟妹妹。”他笑问:“奶奶说是不是?”
王熙凤看了贾琏一会。
贾琏被她看得心慌,不禁问:“奶奶?”
王熙凤垂下眼睛,微笑:“这事也容易,只要过了老太太那关就行了。二爷放心,我替二爷想办法。”
贾琏直在床上作揖,连说王熙凤贤惠。
王熙凤给他盖好被子:“二爷好生养伤罢。”
她缓缓起身,走到贾蓉这边来,悄问贾蓉之妻:“蓉哥儿怎么样?”
贾蓉媳妇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大夫说,皇恩浩荡,打得虽重,幸而没伤及根本,能养好。”
王熙凤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抬回来两个,死了两个不好。只死一个,死的还是打得轻的,不会影响皇上什么。
是贾琏自己命不好罢了。
大不了,就说是被找来的尤二给气的。
当夜,王熙凤亲自给贾琏换伤药。
她把沾了粪水的布在贾琏伤口上擦了个遍。
第128章 双玉
贾琏死了。
圣上派太医查看, 仵作验尸,断出贾琏是挨打后治疗护理不当,伤口溃烂, 又因其父贾赦被斩,在灵前哀痛过度, 高烧不治而死。
王熙凤痛哭亡夫, 哀哀欲绝。
她自陈未能妥善照顾夫君,愧为人妻, 更无颜面对婆家长辈, 自请下堂。
但荣国公府能做主此事的几个人, 贾赦已死;贾母在半个月内先见了长子的尸身头颅,又失了长孙,已病得起不来床, 无人敢把这等事递到她面前;邢夫人虽没主意,却知道她没钱没人,下半辈子得靠孙子, 就是得靠王熙凤,且王熙凤近年对她很是尊重, 因此极力劝阻;贾政、王夫人、李纨、贾宝玉、贾探春等自然也是死劝不许。
贾氏一族中, 族长贾珍流放三千里,已经上路, 应是贾蓉继任族长。但贾蓉伤还未愈,尚不能下床,且又是小辈,他父亲出事, 更不敢做这个主。尤氏就更要死拦了。
王熙凤和平儿的四个孩子更是死死抱住她,嚎啕大哭, 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王熙凤被孩子们哭得心酸,不禁被勾起后怕,也愈发放声大哭起来。
最后,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几人都连声说“是琏儿自己孝顺,跟了他父亲去了,你日日操心,顾了琏儿还要顾全家上下,人人都是看见的,如何能怨得你?孩子们才没了爹,又要没了娘不成?你难道就舍得孩子们?”王熙凤方不再说“下堂”等语了。
才办完贾赦的丧事,荣国公府又挂起灵幡。
到底是几朝老臣,圣上又特下恩旨,贾琏虽于国无功有罪,因其纯孝,再念其祖上之功,赐其妻王氏三等将军夫人诰命,其生前两子,贾茂、贾茁,皆可荫监入学。
圣旨一下,朝中谁不称颂仁德?
王熙凤到这时才全然放了心,颂圣不绝。
贾母亦扎挣起身,拖着病体,携王熙凤入宫朝拜谢恩,皇上特赐软轿抬入抬出。
等贾政与贾茂扶贾赦、贾琏的灵柩回南去了,王熙凤才慢慢把尤二姐、尤三姐的事告诉了贾母和邢夫人。
“虽然可能是二爷的孩子,到底不能确准,老太太、太太别怨我心狠,我已令把胎打下了,是个成形的男胎。”
邢夫人还变了脸色,这样的事却已不能让贾母的心情有太大波动:“打下来好,生出来也是个孽种。”
王熙凤道:“终究算大嫂子的妹子,当日让她签下身契是权宜之计。如今珍大哥哥不在家,二爷没了,家里还有蓉哥儿,到底不妥。且她和二爷也没过明路儿,没有留的理。我也不缺一个人使唤。我想着,陪送她们姐妹几两嫁妆,找个婆家嫁了就算了。”
贾母点头:“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留在家里也是祸患,打发了就罢了。”
她感叹:“珍哥儿媳妇倒是正经人。幸而我知道她的为人,不然,也被带累了。”
王熙凤答应着。
贾母道:“我看蓉哥儿还是不懂事,要把她们打发得远远地才好。”
她想到一事:“我这几日清点我的体己,留了几样东西给你林妹妹。咱们是无力往东北去了,就只送到林宅罢。再请林家帮着送个信,我想把智虚师父送过去,你们看怎么样?”
“智虚”便是贾蓉被贾珍觊觎,出了家的前妻秦氏,出家至今已有七年,和两个丫头一直住在荣庆堂一处厢房里,吃斋念佛,给贾母讲经祈福,领着荣国公府的月例。
贾母道:“她月月领的银子不多,也是一笔开销。我在的时候还罢了,我一走,你们自己还省吃俭用,哪里顾得上她?她那个模样儿,去哪也安生不了,再勾起蓉哥儿的混账,更不好。不如送去林家,他家本有一位师父,两人一起倒好做个伴。这些年她佛法也算学得好了,我也不是送个人去吃白饭。清熙郡主是慈善的人,这点脸面,我大约也还有。”
王熙凤开口想留秦氏,贾母笑道:“你还得养四个孩子,该省就省罢,别当是先富贵的时候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舍不得她,趁她还在这里,多瞧瞧也罢了。再说,你养她,让珍哥儿媳妇脸上怎么过得去?你只是隔房的婶子,她还是先婆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