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看向她,她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挣扎和犹豫。
宁安华大为惊叹:“你当真了?”
林如海嘴唇动了动。
但没等他说话,宁安华就从他怀里出来,站了起来:“我看你是病糊涂了,我才得了封号诰命,麻烦事才完,好日子还没过两日呢,你求我走我都不走。”
她走到门边,不许林如海再跟:“我还有好几件事要办,先回去了。我不待见糊涂人,你再想这些没用的,我就再也不来了。”
说完,她把门一开,转身就出去了。
林如海站在门口,看她身后急匆匆跟上了七八个丫鬟婆子。她行得急,发髻上垂下来的珠串在耳边晃来晃去,在阳光下折出一片耀眼的珠光。
他自认也算才思敏捷,却总是拿不准她的想法。
他略近一些,她就躲远。他几成废人,她不见忧色,却不离不弃。他们分明很和睦,也很……和谐,她却毫不动情。他想给她更好的选择,只是着实舍不得她,她却难得发了嗔怒。
若说她是贪恋权势地位,今日她郡君封号加身,在人前称颂圣恩,在人后却也未见多少真心的喜色。
林如海拿钥匙开柜子,唤林平进来:“把这个交给太太罢。”
林平低头一看手里的东西,惊了:“老爷?”
林如海只道:“你亲手送去,一定要让太太亲自收下。去罢。”
林平心肝发颤,把东西捧到太太面前,连檀衣姑娘都没给,直接放在太太身前的炕桌上。
宁安华拿到了林家的总账册和所有的房契地契,只随手翻了翻便放回匣中,又回书房还给了林如海。
“这些东西得你死了我才能用,这会子拿来给我,是白叫我看着眼馋?”宁安华说话一点也没顾忌,“你中毒快死的时候,又不是没给过我。我花不着,也懒得拿,若丢了坏了,我也担不起责任。这些麻烦东西还是你费心留着罢。”
林如海抱着被太太塞进怀里的匣子,又听了这几句排揎,反而放松下来,笑了:“是我想左了。”
他问太太:“不知家里有多少能出门的人?”
宁安华:“表哥才一个月没管事,就把家里有多少人忘了?”
林如海忙笑道:“是我不知夫人近日有没有什么用人的事办。”
宁安华便说:“没有。安硕回保定,有宁家的人就够了,最多再添两三个护送的。年礼要下个月再往各处送。”
林如海便笑道:“那就请夫人派人回姑苏,把咱们家历代夫人嫁妆里精巧的东西运过来,再辛苦夫人把还能用的找出来用一用,不然白放着坏了就可惜了。”
林家在前朝就是官宦之家,书香世族,又因子嗣稀少,出嫁的闺女更少,至今多少代夫人们带来的嫁妆全留在了林家。林家无爵后,财产都被运回了姑苏老家,带在外头的不过是十之一二。
夫人们的出身或清或贵,嫁妆里的珠玉摆设古董自然也没有拿不出手的。但这些东西都是林家公产,宁安华不缺用的,也懒得折腾,所以一直没动。
不过林如海主动提了,心知他是在为方才的事找补,宁安华便应下:“这些东西搁在库房里几十年没动了,也得派人回去查查,不然咱们不用不算什么,被人私下倒卖偷换了才可惜。”
林如海便问:“难道谁家有这样的事了?”
宁安华说:“那日秋霜和紫鹃说话,我听见她们说,荣国府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有个女儿放出去了,嫁给了一个叫冷子兴的古董商人。他常在京中江南两地往返。”
太太有什么,陪房是最清楚的。若陪房起了坏心,偷盗起不常用的东西来,交给古董商人女婿拿远了去卖,只怕十年二十年都发现不了。
林如海思索了一回:“老家库房的钥匙都在这里,便是有人想偷换,也进不去库房的门。”
他说完才发觉话题走偏了,忙扭回来:“夫人不愿意拿这些,就取五千两银子出来,随意买些东西罢。”
宠辱不惊、超然淡泊、只爱真金白银的宁安华双眼一亮:“我没什么买的。”
林如海笑道:“那夫人就先留着。”
宁安华也一笑。
也行吧,又赚了五千两,她就不去纠结他从前那些“真情流露”“情不自禁”是丢了,还是变了,还是本来就没多少。
——这个时代的男人,竟然有人愿意让自己生了孩子的妻子带着孩子改嫁?
那一刻她真的有些怀疑,他是不是不想当她孩子的爹?
而且五千两这个数字又叫她想起一件事。
去年她本来想做几件又花钱又能扬名的善事,来证明她不是轻易贿赂得了的。结果她才把要做什么善事想出个大概,林如海就出门了,接着就中毒了,计划就此搁浅。
他去年给她的五千两银子,她收起来两千六百两,还有两千四百两善事预算一文没动。
这些银子说是要做善事的,她就得实打实花出去才行。
天下还算太平,贪官污吏是有,却还没猖狂到让百姓过不下去日子的程度。这两年勉强可以说一句风调雨顺,百姓不缺口粮,扬州城的粮仓里也堆着粮食,并不用人施粥舍米。便是真到了缺粮的那天,出头鸟也不是随便就能做的。
白花花能买来粮食布匹的银子,她也不准备白送给寺庙和尚们,更没打算印出经文散发,“积攒功德”。
这些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宁安华挑来捡去,思索许久——林如海一直在旁等着,一句话也没说——决定:“捐八百两给扬州养生堂,八百两给姑苏养生堂,剩下八百两,看有没有被拐的孩子能救下来,给他们找找亲爹娘罢。也算是给咱家的孩子积福了。”
林如海听完,想起她说的是哪件事了,忙问:“要不要多拿些钱?”
宁安华看了他两眼,才要说话,檀衣在外回:“十一典卫想见太太。”
廊下,罗十一动一动手指,碰到了袖中的调令。
第44章 夫人还是妹妹
光天化日下, 又是在书房,院子里还住着两位御医,若有来人, 为了证明房内的人谨慎守礼,没有做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很该直接把人请进来。
但来的是罗十一, 还表明是要见宁安华,仪鸾卫身份敏感, 怕有什么密事要说, 宁安华和林如海对视了一眼, 便起身出至外面,请罗十一和她一起出去,笑问:“不知是有什么事?”
罗十一从袖中取出调令:“陛下得知习武能让林大人恢复得快些, 特命指挥大人择两人来教林大人和夫人。因林大人还需静养,不宜多动,指挥大人便先指了我来教夫人。”
宁安华听在耳中, 品出了这话的三重意思:
皇上没有让仪鸾卫把她的一言一行都监视上报。
给林如海派习武先生是皇恩浩荡,给她派习武先生是顺带的。
提前把罗十一调任, 是罗焰自作主张。
她接过调令看, 上面的字迹锋芒凌厉,几欲冲破纸背。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罗焰的字迹, 但他颇有城府,并非锋芒尽显于外的人,那就是他在写这调令的时候心情波动很大了?
宁安华想过就放下,先称颂了一番陛下隆恩, 方笑问:“罗大人升了指挥使了?”
罗十一笑道:“调令下发这日,圣旨虽还没下, 大人已用上指挥使的印了。”
宁安华笑道:“恭喜罗指挥高升。可惜我家大人不能亲自相贺。”
罗十一笑道:“虽然相隔千里,想必指挥大人也会知道林大人的美意的。”
客气话说完了,宁安华便笑道:“让你从陛下亲军成了习武先生,是我耽误你的前程了。”
罗十一用极轻的声音笑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夫人这里事少清净,是我该谢夫人。”
宁安华笑问:“还不知你能教我多久?我是贪心不足的,既然要学,就想学精,若你一两年就调走了,我也没处去找和你一样好的先生了。你知道,我家里有两个体弱的女孩子,还想趁便让你一起教了才好。”
罗十一笑道:“圣恩浩荡,仪鸾卫又不缺我一个,自然是等夫人什么时候用不上我了,什么时候才调我回去。”
宁安华领悟了,这是皇上要在林家放两个长期监视者。
不过对于林家来说,家里有皇上的人并不算坏事,能免去君臣之间很多不必要的猜疑。
宁安华笑道:“可惜衙门里没有空院子了,只好先委屈先生住在青儿院子的西厢房里。等我们大人好些,回了京中,再另给先生收拾屋子。”
其实若要表明林家对皇上的安排非常满意,没有半分不情愿,林家也没什么瞒着皇上的秘密,最好让罗十一就住在正院或离正院最近的后院。
但正院东厢房要留着待客,没空屋子了。后院西厢房是空着,可后院给了黛玉,就算黛玉明理,她也没私心,她却懒得应对可能会有的恶意猜测或挑拨。还是让罗十一和她亲妹妹住的好。
罗十一笑道:“夫人也太客气了,青姑娘院子里很好,哪里就委屈我了。”
她又低声说:“等甄家罪人俱被押送回京,仪鸾卫也会全回京中复命的。”
她看向宁安华,希望宁夫人能明白她的意思。
宁安华顶着她的眼神思考了一会:“……那,十一先生往来传信岂非要不便了?”
罗十一松了口气,点头微笑。
宁安华没全信,但也不再继续这个不太安全的话题了,转而说起习武先生的待遇:“先生在军中有职,我不敢替朝廷给先生发俸,可先生教我们一回,家里也不能让先生白效力。从今日起,先生的衣食住行一概和我一样,逢年过节的节礼都比着先生的俸禄来,先生意下如何?”
罗十一是七品典卫,本朝官员的薪俸比前朝要高,在朝七品官员的正俸、恩俸、禄米折银加起来,一年约是二百四十两银子。再加上她平日的吃穿用度,林家每年大概要在她身上支出三百两。这些钱都够再请两三位举人来给宁安硕上课了。[注]
林家给贾雨村的束脩是一年一百八十两,给张裕成的束脩是一年一百二十两。现在柳月眉教女孩儿们读书,算是两家亲近往来,不算雇佣关系了,宁安华只将四时节礼的规格提高了几十两,并没有按月、按年给钱。
但这一年三百两,换来的是全国武艺最顶尖的女子亲自教她习武,放在她上辈子,就好比几十万能请到世界女子散打冠军、特种兵正职少校做她的私人家庭教师一样。钱是小事,有这个机会才是最难的。
世上推崇女子以贞静为要,林家能随便请到前市长、未来处长教孩子读书,教女子习武的先生才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一位。
见罗十一对薪资待遇表示满意,宁安华便命人立刻去东院把西厢房收拾出来,请十一先生住进去。
罗十一自去搬家,宁安华先回书房,亲口把这事告诉了林如海。
两人不必多说,便互相明白对方之意。
“陛下信任林家。”林如海没敢再说“只是委屈了夫人”这样的话。
“我明白。”宁安华笑道,“我来是想问表哥,若让玉儿一起习武,把她养成个能上马拉弓射雕的女儿,表哥会不会怨我没教好孩子?”
“怎么会?”林如海忙道,“我知道夫人一心是为了玉儿好。再说旭姑姑在日,也是同我一起学骑射的。”
宁安华笑道:“我的骑射还是娘亲自教的,学了三五年呢。后来我大了,娘要磨我的性子,就把我拘在屋里成日做针线,三个月就能绣出一幅插屏。现在我是一点儿针线也不肯动了,上回骑马还是两年前。从前学得再高兴,如今也用不上了。”
如今她回想原身的记忆,竟像是自己也经历过似的。
林如海说:“以后我陪夫人出去骑马。”
宁安华却问:“表哥还叫我娘是‘姑姑’,怎么不肯叫我‘妹妹’了?”
她一双眼睛清凌凌的,含着笑意,看得林如海口干舌燥,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表哥快说呀?”宁安华含笑催促。
林如海终于找回了舌头:“你我……夫妻,还是称‘夫人’尊重些。”
宁安华轻巧巧站起来,笑道:“表哥说是就是罢。”
从书房出来,被凉爽的秋风吹在脸上,宁安华开始一件件办事。
她先挑了两个小丫头、两个婆子去服侍罗十一,又选了些摆设,亲自送到东院,以表重视。
等罗十一安顿好了,林黛玉和宁安青也放了学。听得宁安华在东院里,她们便一齐过来了。
宁安华就请罗十一给宁安青诊脉,看她这个身子能不能跟着习武,是不是过于体弱,习武反会造成损伤。
这一个多月,两位御医都给宁安青看诊过,也开了许多补方。但宁安华看御医们开的方子与别的大夫相差不多,且时日尚短,还看不出有没有效果。术业有专攻,宁安青是否能习武,还是得习武先生说了算。
罗十一在林家有两个月了,常见宁安青,无事时也观察过这个小女孩儿,心中已有了判断。但为保准确,她还是仔细诊过,才道:“青姑娘的身子,每日上学往返已经够了,不好再多。还是再养两年罢。”
宁安华不禁叹了几声,又把罗十一请远了些,问:“请先生实话告诉我,依你看,青儿将来长大成人……”
见她似乎正强忍伤心,罗十一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要一直这么精心养着,于性命不大妨碍。只是若一直不见好转,于子嗣上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