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本在贾琏走后几日诊出有孕,借口胎气不稳,卸了差事躲懒儿,听得这样大事,也过来了。
只有贾家塾师近日辞了馆,贾母命李纨教导三春读书做针线,正是上学的时辰,里面消息又不通,因此李纨没来。
贾珍正有新消息,说:“皇上爱重有功忠臣,已升了林大人为正二品右都御史。宫中也赐了宁夫人二品诰命夫人,还加赐了清熙郡君。传旨的天使已经南下了。”
王熙凤忙看贾母,果见老太太的脸色更坏了。
她一听就知道,不但琏二带不回林妹妹了,林家这门好亲戚,贾家也亲近不起来了。老太太自然更明白。
宁姑姑又有了诰命封号两重在身,便是出身略差些,也都不算什么了。
贾母沉思许久,抬头见满室寂静,一屋子的人都等着她发话,便先对王熙凤笑说:“这下琏儿就回来得快了,也不至于再让你们小夫妻分别几个月,弄得你放不下我,我舍不下你的。”
王熙凤知道贾母的意思,忙打趣了自己几句,尤氏便也跟着凑趣,众人都笑起来,方才的沉重便似乎不见了影儿。
贾母方道:“八月十九北静王爷大婚,大太太、二太太、珍哥儿媳妇都跟着我去。你们外头我管不着,也不知道,”她指着贾政、贾珍、贾蓉,“是非自有圣人公断,咱们家里不许议论甄家的事。”
贾政、贾珍、贾蓉都忙应了,又都说在外头也不会议论等语。
贾母又叫鸳鸯:“大老爷大太太不在这,你亲自去把我的话说了,听他们答应了再回来。”
一时,贾政和贾珍等都散了,王熙凤也回去了。
只有王夫人留下,担忧道:“老太太,你说元春……”
贾母一叹:“方才说了那些,你就一点儿也没听懂?”少不得教她几句,甄太后仍是太后,皇上显然还要给甄太后和北静王府体面。且贾元春只是女官,又不是贾家有罪,牵连不到她。
王夫人忍泪道:“元春已经二十一了,到底是留还是出宫,也该有个结果才是。”
贾母道:“甄家才出了事,急不来。承恩县君出阁,咱们家多去些人,太后娘娘会想到元春的好处的。”
明年就是皇上登基十年整了,后宫总不会一直不进新人。只要选人,元春就有机会。
王夫人终于忍不住,开始低声啜泣。
想到亲手养大的大孙女,贾母也不愿再说王夫人什么。
等王夫人止了泪,告罪出去了,她遍想家中景况,不由深叹。
但凡家中能有一个得皇上看重的出息男子,也就不用元春在宫里蹉跎这些年了。
*
八月十九,承恩县君的花轿从大明宫西偏门抬了出去。
皇上下朝后,与皇后亲来至凤藻宫送嫁。
北静王府宾客盈门,除“四王八公”外,还有几十家侯、伯、子、男的后人及在朝官员,都来恭贺年仅十七岁的北静郡王水溶新婚之喜。
东宫麟德宫本是太子的居所,自是修建得十分宽敞,占去了皇宫东路大约三成有余,如今住着皇上、皇后、后宫仅有的几位妃嫔和五位皇子、四位皇女也不显拥挤。
但身为一国之君却十年不能正位,皇上心中岂会一丝怨气也无?
罗焰从东宫外东南角的仪鸾卫衙门出来,踏上熟悉的东宫正殿临敬殿的台阶。
皇上就在台阶的最上方负手等着他。
他先将一份名单呈给皇上:“今日去北静王府的所有人都在上面了。”
皇上看过一遍,仍交给罗焰:“拿去存档收起来。”
罗焰将名单收入袖中,取出另一份条陈:“这是林大人二十日前的脉案。”
皇上细细看过,问:“依你看,林爱卿的身体是否还能再担大任?”
罗焰道:“如果调养得宜,两年内便可回京就任,或许五年后还能再出外任。”
那就是五年内都不能在路上奔波了。
皇上算了算林如海的年纪,笑道:“也好,五年后,林爱卿也不过四十有余。”复叹道:“只可惜朕现在就缺人,甄家……”
如此人才,他看了将近十年,才终于收入囊中,偏被甄家所害,不能立即委以要职!
罗焰道:“陛下,甄氏罪人下月内就可抵京了。”
皇上冷笑:“行巫蛊之事,毒杀朝廷命官,连上皇都容不下,朕看谁还敢求情!”
罗焰又附在皇上耳边说了一事。
皇上颇为惊喜:“真的?”
罗焰面上显出两分笑意:“毒会在一月内发作完毕,若无解药必亡。只要不是毒发将死,服下解药就能活命。解药服得越早,对身体的损伤就越小。仪鸾卫改了其中几味药材……绝无可能被人察觉。”
他把“若没有另一位宁夫人梦夫中毒”这半句话吞了回去。
皇上没有察觉他话中的停顿,问:“若让林爱卿习武,能不能恢复得快些?”
罗焰道:“即便常人习武也有益于强健身体。不过要等到林大人能行动自如的时候再开始。不然无异于揠苗助长。”
皇上笑道:“既如此,你挑两个人,一男一女,年底前送去林家罢。”
罗焰道:“是。”
罗十一有一日的记录上写,宁夫人想习武防身。当时他稍微犹豫了一瞬,没有让罗十一抹掉重写。
皇上希望可以掌控一切,看到这句话,一定会派人给宁夫人。
他曾发誓要一世忠于皇上。
但罗十一……
国事谈论已毕,皇上算是听到了两个好消息,今日又正有喜事,他便关心起了罗焰的终身:“你只比朕小三岁,朕已有了九个孩子,你还是孤身一个。如今功业将成,你也该娶妻成家了。不然堂堂仪鸾卫指挥使,还要一辈子无妻无子?说罢,这回南下一趟,有没有看中谁家女子?”
第43章 玩笑开不得
虽然作为皇帝私军, 并没有军规规定仪鸾卫的将士不许成亲,但罗焰等近百人是皇上一力培养的亲近私密之人,若要成婚, 必得先将对方祖上三代和五服之内的近亲情况呈上,再得皇上金口同意方可。
他们不是早就抛却了原本的身份姓氏, 就是无姓无父无母的孤儿, 有做过奴才的,也有讨过饭的。他们以“罗”为姓, 以彼此为对手和兄弟姐妹, 一心侍奉陛下, 大多数都已不存成家生子、传承血脉之心。便是还想留个种的,既是怕麻烦,也是怕妻家招来祸根, 都不愿意正式娶妻,不过买两个看得顺眼的丫头,置宅养着罢了。
有了孩子, 虽不是正妻嫡出,只要求得皇上恩典, 也不差人家的孩子什么。
皇上向来满意他们如此行事, 有请示纳妾买丫头的,只要女子出身清白, 来历清楚,便全部准了。
不过罗焰又与旁人不同。他随侍十四年,是皇上第一个超拔出来,赐了正名的, 也是皇上在仪鸾卫中最为信重之人。如今仪鸾卫由暗转明,显于人前, 他又将升正三品指挥使,若家中无女眷主持,便不利于仪鸾卫与别的衙门展开夫人交际了。
有些话不能在官面上明着说,有些事也只能在暗地里做。大人们家中的夫人不仅承担着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执掌中馈的责任,也要成为夫君在官场上的助力。
他也需要一门有名的岳家,办一场盛大的婚事,来向世人彰显仪鸾卫指挥使的地位。
罗焰一向能精准领会皇上话中之意,也从没办过让皇上不满意的事。
但这次他却只说:“南下是为办差,所见皆是各家内眷,臣不敢有所动心。”
皇上一怔,笑指他道:“你竟也会耍嘴了!”
罗焰道:“是臣只想效忠陛下,无心别处。”
皇上问:“难不成你看中的是甄家的人?”他思索道:“是他家的媳妇还好说,休出去给你为妾就是。是姑娘就难办了,给你做妻是抬举了,顾着太后,也不能给你做妾。”
罗焰忙道:“陛下,臣绝没起过这等让陛下为难的糊涂心思!”
皇上一想,笑道:“不是他家就好。”又笑问:“这些年朕赏你的宫女,你从来不动。仪鸾卫里那些女子,也未见你动心。难道你竟不喜欢女子?不若朕赏你两个美少年,如何?”
罗焰的表情有些许扭曲:“求陛下不要消遣微臣。”
皇上大笑。
等皇上笑过之后,罗焰躬身道:“臣愚钝,不知如何择一门好亲事,也不知什么样的姑娘是好的,还请陛下为臣赐婚。”
皇上笑道:“你若愚钝,朕身边就全是蠢人了!也罢,朕让皇后给你选一家姑娘,绝不委屈了你!”
罗焰低头,行大礼谢恩。
从麟德宫出来,回衙门后,他静坐了一个时辰,亲手写下一封调令,命人速速送往扬州。
接着,他拿银出宫,在城东北置下一所五进宅院,就在还未修建完成的新仪鸾卫衙门附近,回宫求得圣上御笔,写了“罗府”二字,圣上又加赐“纯忠”二字,皆由内造坊制成新匾,悬挂在他新宅正门和正堂墙上。
*
八月底,天使抵达扬州。
宁安华连着接了两份圣旨,身上多了两重身份,她自己还没如何,转头就看见檀衣几个竟然都高兴哭了?
再看林如海,也是一脸欣慰振奋。
早已料到皇上不会对甄家下死手,一定会给林家额外的补偿,但有别人替她觉得扬眉吐气了,宁安华自己就没感觉太兴奋。
不过,多得了一个“清熙郡君”的封号,除了虚名和今后的许多应酬麻烦之外,确实也有实在的好处。
“郡君”在本朝一般只封天家宗室女,是郡王孙女可以得的封号,虽然不能开府,没有封地田庄,一年的俸银只有三百两,外加禄米折合约二百两,却是正经位视二品,爵比侯爵。[注]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外命妇里能让宁安华行礼的,就只有郡王妃、郡王世子妃和国公夫人三级。余下伯夫人将军夫人等,还要对她行礼。
宁安华虽不靠这一年多的五百两银子过日子,但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多攒几百两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毕竟,这可是除非她死了,或有诸如欺君、反叛等大罪被褫夺封号,旱涝保收,每年稳定的进项。
皇上没有能力一次就把想换的人都换掉,“四王八公”等勋贵也不会坐以待毙。所以皇上还要向勋贵们施恩,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却又不能过了头,反让勋贵们更没了顾忌,也让“自己人”委屈。
“公侯伯子男”这样的爵位不能轻易封,但封女眷一个郡君、县君就算小事了,又方便又能表明态度,花的钱还不多。
因此,林如海只得了二品虚衔——等他回京就任,大概会变成实的,封号却便宜了她。
其实若说实在的功绩,她明里暗里都做了不少,但在这个世界上,妻子支持丈夫的事业是天经地义。就算论功行赏,也是她“二品诰命夫人”该做的。即便额外开恩加封,一个乡君差不多就到头了。
可皇上给甄家二姑娘封了个县君,为了压甄二姑娘一头,就只能给她比县君更高的封号了。
把圣旨供起来,宁安华回书房找林如海商议:“虽然是喜事,倒不好请人。”
林如海暂时不宜挪动,皇上还命天使传旨,暂不任命新任两淮巡盐御史,令他在衙门里安心养病。等他能上路了,再行回京修养。
皇上自然是圣恩隆重,体恤下臣,但衙门毕竟是官署公地,林如海事实上已经卸任了两淮巡盐御史,身上只有正二品虚职,住在衙门里养病是感念圣恩,大张旗鼓地庆贺请人就没那么名正言顺了。
林如海笑道:“不请也好,能让你省些事。我知道,你不爱这些虚热闹。”
宁安华笑道:“也就省事这两年。陛下不让表哥回乡养病,可见想用表哥之心,是一日都不愿多等。只怕明年就有调任旨意来了。我先提前恭贺大人官运亨通。”
林如海笑道:“郡君只顾消遣小生。”
宁安华便笑问:“大人既知我是郡君,怎么还不行礼?”
林如海便真个要起身行礼。
宁安华拦住他:“才接了旨,表哥不累?”
林如海握住她放在他肩头的手,下了床深深一揖:“下官见过郡君。”
宁安华扶他坐下。
他拉宁安华坐在身边。
服侍的人早就避出去了,他环住宁安华的肩头。
宁安华便轻轻靠在他肩膀上,枕着他穿的柔软的石青棉袍。
林如海摩挲着她的手臂:“妹妹,太医说……”
宁安华打断他:“表哥连死都不怕,竟然会怕身子好不到十成?”
林如海的手一顿:“妹妹,我只怕会对不起你。”
宁安华便道:“表哥既这么说,不如与我和离……”
感觉到他的身体立刻僵硬了,宁安华忍住笑:“再找一个能事事想着我、依着我、不蓄姬纳妾、生得比你更好、对咱们的孩子还要视如己出的男人,给你做妹夫,如何?”
林如海愣住了。
宁安华偏头,很是欣赏了一会病美人发怔的风姿。
在御医和她的共同努力下,他的身体养回来了两分,不再像他刚醒过来的时候,简直是瘦骨嶙峋。
所以罗焰和御医们都没有怀疑他是真的要死了,也都相信了他能把毒血吐出来是天意。
就是现在,她还觉得他的骨头正咯着她。
宁安华笑问:“表哥不说话,就是不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