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喜欢这个平安的世界,不想再回到末世。
客观来说,现在的她比末世的她是幸福很多的。
可她见过真正的自由是什么样。
这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去教这个孩子——如果她是个女孩。
她的女儿,能活得像她一样快乐吗?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
她希望她的孩子是一个能直面艰难危险的人。
“我当然可以告病。”宁安华说,“但太后若赐下太医,我还真要‘病’几年?或者她若说我不入宫是有意不敬,又怎么办?表哥知道,躲起来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她回应着林如海的亲吻。
“我要知道她的目的。”
才能想出彻底解决的办法。
除夕清晨,宁安华按品大妆,与林如海分别乘轿抵达丹凤门。
有上百太监女官引路,朝臣与在京三品以上诰命很快就依品级高低排成列,男东女西,依次进入了丹凤门后、含元殿前的广场,各自站定。[注]
几百上千人聚集在广场里,却只闻风声、衣料摩擦声和偶尔被风吹动的环佩簪钗响。
宁安华颇看到了几位熟人,都只互相微微颔首示意而已。
女官引她排在礼部尚书夫人旁,位置在所有诰命的后半部分,无视了她爵比侯爵的“清熙郡君”封号。
宁安华心内微笑。
太后果然要借今日出手。
她听从安排,并不作声。
诰命服饰虽然厚重,檀衣还在里面给她穿了好几层衣服保暖,但她身上不觉得冷,脸上却没有任何遮挡,只能直面刀尖一样的冬风。
排在后面,还能借前面的人挡挡风。
如果太后以为这就能让她心浮气躁甚至直接“失仪”,那她要失望了。
辰初,皇上搀扶上皇出现在了含元殿的高阶上。
太监们嘹亮的声音一层层传下来。
宁安华和身边的夫人们一起,拜、起、再拜、再起、三拜、三起。
她面前的拜垫倒是软得很,不但没人做手脚,似乎还被加厚了些。
大约是罗十一罢。
三拜三起后,上皇和皇上先后在高阶上发表讲话。
这些废话宁安华听过就忘了。
她只注意到,一直有两个女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概是想挑出她哪里仪态不对。
可惜,她的礼仪是经过罗十一加强训练的。
就算是尚仪局的女官们,也不可能做得比她更标准了。
上皇发表了多于两刻钟的重要废话,皇上在其后讲了不到一刻钟。
加上在宫门口等候的时间,排队进宫等候的时间,宁安华已经在冷风里吹了近一个半时辰。
就算是她,脸也早被冻僵了。
那些年龄更大、身体更弱的诰命们,也不知有多少是在强撑着。
这是皇恩浩荡。身份不够三品,且享不到这等福气和荣耀。
皇上又侍奉上皇回了含元殿。
太监们引皇亲勋贵朝臣入含元殿领宴,女官们引外命妇向凤藻宫行去。
长长的外命妇队伍,到凤藻宫一路,仍无分毫交谈声。
宁安华目能视远,发现上百位外命妇里,怀胎至少六个月以上,仍然进宫仰沐皇恩的竟有四位。身孕藏在礼服下看不出来,怀胎不满五月或不显怀的还不知有几位。
离开宴的时辰尚有几刻钟,女官们依例,先依据众诰命的身份品级高低,分别引入几间偏殿暂歇。
这回,她们想起来宁安华还是个郡君了。
宁安华被领入的慧昭殿内已坐满了人。
举目一看,这二三十人没有一位是她认识的,倒是她们身上穿的衣服她还认得。
见她进来,屋里的这些国公夫人、伯夫人、将军夫人们也面露惊色,也看她穿的服色戴的头冠,纷纷放手中的杯碗站了起来。
领她进来的女官却一个字也没多说,连她是什么身份都没提一句,就行礼低头出去了。
宁安华面带得体的微笑,心道这就是甄太后为难她的第二关了。
想让她在这些老牌贵族诰命们面前不自在、失态?
做梦去吧!
屋里有两位国公夫人。
一位一看便知已年过古稀,身旁只有一个孙辈媳妇服侍着。
另一位看上去年轻几岁,脸和贾敏有六七成像。
她身旁围着三个晚辈。两个子辈,分别穿一品和三品诰命服色,一个孙辈,穿的是三品诰命服色。
宁安华向第二位国公夫人行近几步,微微俯身一礼,笑道:“小女在京中两年,多得荣国公夫人教导。实不相瞒,我仰慕太夫人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实乃幸事,还要多谢太后娘娘的恩典,让我得与太夫人同处一殿。”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便都明白过来,这位光华照人的年轻夫人是谁了。
在宁夫人开口前,贾母已将她的身份猜出一半。
宁夫人话音刚落,贾母心念已定,便忙上前扶起宁夫人,笑道:“久闻夫人贤义智勇,惠淑才德,我不过虚长了些岁数,其实并无夫人可以仰慕之处。夫人赠我的宝佛菩萨,我还供奉在房内,每日念几句佛经,竟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
贾母如此配合,宁安华更是将往日之怨都先放下,着实赞颂了她几句。
别家夫人们都还等着。
场面话说完,贾母便亲自领了宁安华,从缮国公夫人见起,直将屋内所有诰命都见完,又与她相携临近坐了,才介绍了她的儿媳妇邢氏王氏,和侄孙媳妇尤氏。
宁安华又起身和邢夫人、王夫人、尤氏见了礼。
她感觉到王夫人似乎想算计她什么。
这时,有女官上茶。
她接过茶,闻出茶里没毒,也只假喝一口,装作润喉。
女官低头退下去了。
宁安华假借喝茶,思考贾母的反应在不在甄太后的计划中。
而贾母见了宁夫人如此品貌行事,心中更加后悔。
她当日就该信了敏儿的信,或许今日与林家的关系还能似以往亲密。
还不确定贾母是否也为甄太后设计中的一环,宁安华不想多说什么,便浅抿杯中的茶水。
她每“抿”一口,就用异能“挥发”相应的水量。
低议声渐起。
宁安华凝神细听,一半在说她这个人和贾母的举动,一半在讨论太后为何还要难为她。
她久不放下茶杯,贾母也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并不主动挑起话题,王夫人却几次想说话。
贾氏一门双国公府,现在都漏得像个筛子。
借着送年礼,林家的人就打听出来,“金玉良缘”之说已经在荣国府里传开了,而贾母又开始常接娘家的侄孙女史大姑娘过来住。
他们如何为了贾宝玉的婚事拉锯,只要不算计到黛玉身上,宁安华就只管看热闹。
但谁若起了痴心妄想,她也不介意下一两次对方的面子。
在贾母时不时的眼神警告不管用了,王夫人即将开口前,又有女官捧了托盘到宁安华面前。
女官道:“这是太后娘娘赐给清熙郡君的安胎药,每位身怀有孕进宫朝贺的诰命都有。”
众目之下,宁安华起身谢恩,接了这碗药。
没毒,也不是堕胎药,确实是安胎药。
但她还是不想喝。
那女官垂首立在一旁,等宁安华喝完。
看来不领甄太后的“恩赐”是不行了。
宁安华微笑,举碗几口“饮尽”,又忙将药碗放回托盘上,用茶水“漱口”。
贾母看着她,欲言又止。
宁安华只报以一笑。
汤药和茶水都不能算单纯的“水”。但只要是近水的液体,她都能用异能凝聚、挥散或在一定范围内转移位置。
她“喝过”的药和茶水慢慢在地毯下洇开,又散在了空气中,只留下了药渍和茶渍。
又有女官问宁安华是否要“更衣”。
宁安华确实不需要方便,也不想给甄太后更多机会,婉拒了更衣。
领宴的时辰到了。
太后、皇后、太妃、后妃、王妃、公主、郡主及外命妇共数百人在凤藻宫正殿排宴。
这次,宁安华又不同贾母在一处了。
她的位次被排在了诸位尚书夫人们之间。
甄太后的故技重施让她觉得有些无聊。
众人先对甄太后行礼,又对皇后行礼,再对皇帝生母沈太妃和诸位太妃、后妃行礼,方依次落座。
内侍宫女们往来上菜。
菜品齐全,太后和皇后又各自祝酒三巡,才能开宴。
饱含皇恩的御宴好不好吃,宁安华不用尝就能知道。
桌上十八个菜,还有热气的只有两道汤、两道羹、两道粥。有几样菜上甚至都结出了油花。也不知道都是御膳房提前多久做出来的。
没人会想在宫宴上吃饱吃好。
宁安华和众人一样,盛一碗粥放着,不用喝酒的时候就搅一搅假装在吃,半个时辰后就可以出宫回家了。
除夕宫宴的流程都是固定的,甄太后还想做什么,只能趁此时动手。
是她直接发作找茬斥责,还是会有个什么引子?
离宫宴结束还有一刻钟左右时,一队宫女过来添酒。
其中一个宫女似乎没站稳。
她轻呼一声,手上的酒壶直向宁安华扣过来。
身旁抽气声一片。
宁安华却以一种众人没料到的速度和敏捷身法,迅速起身,避过了被酒淋身的下场。
银壶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壶里的酒水有一半泼洒了出来。
宁安华闻到了浓烈的酒的味道,还有藏在酒味下的一股药气。
这酒里仍然没有毒。
只有一味与其它几种药材同时作用,就能致人昏迷的药。
另外几种药材,分别藏在她的茶水和安胎药里,需要服下。只有这一味,通过呼吸大量吸入也能起效。
她回去一定要送给十一先生一份重礼。
殿内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在太后身边的尚书开口之前,宁安华退后两步,蹲身福下:“是一位宫女端壶不稳,臣妇为避免在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面前失仪,只得避开。”
甄太后紧紧盯着这个年轻女人。
甄素英不断地深呼吸。
宁夫人躲得也太快了!
酒到底有没有淋在她身上?
在宫里三四个时辰了,宁夫人竟不去方便,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酒已经洒出来了,如果不能带宁夫人下去更衣,让她晕在这里,计划就又成不了了!
怎么办?
甄太后手指握紧。
她陪嫁的嬷嬷,凤藻宫实任尚书立刻出言呵斥:“清熙郡君殿前失仪,扰乱宫宴,为何不跪?”
甄太后如此强行针对她,伤她不到八百,自损超过一千,到底是为了什么?
宁安华心念转动,并不下跪:“回娘娘,臣妇只想躲避酒壶,并非故意扰乱宫宴。”
凤藻宫尚书立时又道:“历年宫宴都是太后娘娘亲手操办,宫中宫女皆是训练有素,从无错乱,为何今日只在郡君面前出了差错?”
宁安华:“臣妇亦不知是为何,无言可答。”
甄太后站了起来。
从皇后起,殿内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甄太后指着那宫女:“你说。”
那宫女抖如筛糠,连连叩首:“是……是清熙郡君……绊、绊了奴才……”
宁安华的声音又稳又清亮:“臣妇与这位宫女素不相识,有何理由要陷害于她?臣妇对太后娘娘的忠心、景仰和崇敬天地可鉴,即便万死,也不敢故意扰乱宫宴。”
她一字一顿:“还请娘娘秉公明察!”
凤藻宫尚书冷笑:“清熙郡君上次入宫,便对太后娘娘有所不敬。太后娘娘慈悲,仁德怜下,并不斥责,只加以教导,反叫郡君怀恨在心。今日宫宴,本该诸位王亲诰命同领上恩,郡君却故意坏了娘娘的恩典,不但心无悔意,竟还敢如此叫嚣?”
宁安华越听越觉得离谱。
甄太后的陪嫁恨她?
还是甄太后破罐子破摔了,不但彻底不再管甄家余下的女眷和孩子,还真的想要“年老糊涂”“不仁不德”的名声?
甄太后闭目叹道:“清熙郡君年轻,本宫不忍多加苛责,只送出宫去罢。派人去含元殿告诉林大人,好生管教其妻,不要辜负了圣恩才是。”
无数的目光向宁安华看过来。
或是怜悯,或是嘲笑,亦有为她着急犹豫的。
宁安华心里却无分毫害怕或慌乱。
她还在等。
她抬头,用余光扫视殿内,看见皇后挺着六七个月的肚子,对甄太后福下了身。
但有人比皇后更快一步。
北静王妃护着隆起的小腹,跌跌撞撞跪在了甄太后桌前。
“太后娘娘!”她祈求,“还请娘娘暂且息怒,听臣妇一言。”
甄太后怒道:“此事与你何干?给本宫退下!”
北静王妃却不肯退走,仰头恳切道:“娘娘,宫女为何没端稳酒壶,不能只听她一人之言……”
她历数林如海与宁安华的忠心:“林大人……宁夫人……”
原来如此。
这祖孙两个不惜以甄太后的名声为筹码,是想将她做踏脚石,帮北静王妃洗得清白无暇,进而帮甄家也擦一擦污秽。
甄太后不一定有几年活头了,北静王妃却只有十八岁,还年轻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