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适才问蓝忘机蓝氏如何时,蓝忘机的反应。
“云深不知处,已经烧了。”
“叔父重伤,兄长失踪。”
他从没见过那样的蓝忘机,低垂着眸子,神情恹恹地说出这两句话。
直到这一刻,魏无羡才明白蓝氏的境况,比地牢里温宁说的还要糟糕,难怪岐山再见到他们兄妹二人之时,两人的脸色都不好。
待他回神时,却发现蓝忘机睡了,想来是蓝氏令人发指的作息规律所致,也证明亥时已到。
念及此,魏无羡看向发呆的蓝熹微,她双手环膝,视线落在跃动火堆上,整个人静谧如画。他下意识把心中疑惑问出了口:“你不困吗?”
蓝熹微没有看他,摇了摇头,轻声回答:“不困。”
气氛陡然间有些尴尬。
魏无羡眼下什么都知道,却不知怎么说,分明之前面对哭哭啼啼的绵绵他都能开口讲几句,可对蓝熹微的淡然,他真的嫌弃自己嘴笨。
半晌,魏无羡实在是憋不住了,斟酌道:“我...我睡得很晚,你可以睡一会儿。”
蓝熹微朝他望去,少年眉眼明俊至极,长眸在眼尾处微微上扬,蕴着几分缱绻温柔,就这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从姑苏到岐山这一路上,温旭的刁难也好,温晁的嘲讽也罢,她一直都觉得她可以承受,因为她是姑苏蓝氏的三小姐,她要替蓝忘机承担蓝氏属于他们的责任。
而当触及到那双漂亮眼睛时,似所有委屈都找到了安放之处,她只是个爱看烟花的小姑娘,只是个喜欢吃莲花糕的小姑娘。
从小生活的地方被毁,大哥失踪,叔父重伤,无论是哪一份悲伤,其实都可以让她溃不成军。
她还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
魏无羡看着眼眶通红的蓝熹微,心里猛地一颤,在他印象里,蓝熹微是聪慧的,也是沉稳的,仿佛再难的事在她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可现下她红着眼看他的时候,他的感觉,是疼惜,是懊恼。疼惜她的眼泪,懊恼自己的渺小。
生平第一回 想要去保护一个姑娘,魏无羡清晰地认知到,这种保护和他对云梦、对江厌离、对江澄、对任何一个人的保护都不一样。
是那种想要将她完全地护在自己羽翼下的保护,是带了占有欲的那种保护。
“熹微......”魏无羡话还没说完,就见蓝熹微把头埋入臂间,青丝垂落下来,挡住了她的失态。
“我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所以在修习这方面就算我再有天赋,也总是比同辈人慢,想要做好,在他们亥时休息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院子里练,早晨我也少睡一个时辰起来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叔父和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蓝三小姐,青蘅君的幺女,你不能让任何人失望。说真的,你可能不信,我从出生到现在,见父亲母亲的次数还不如叔父多,所以我的世界里,更多的是不想让他失望而已。”
“可我再怎么努力,叔父好像也没有满意过。我也自以为我已经够努力了,但这回看他受了重伤,却无能为力时,我真的意识到自己微若尘埃,修为不够,灵力不够,他对我失望是应该的......”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蓝熹微再也抑制不住,眼泪簌簌而下,她紧紧抓着衣袖,浑身都在颤抖。
哪怕是这种时候,她都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魏无羡静静地看着懂事而脆弱的人儿,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似的,他突然很想抱一抱她,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他走过去,半蹲下身轻柔地揽住她,伸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出声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沙哑:“没事的,没有人对你失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是蓝熹微鲜少的情绪失控,她闻着少年身上令人安心的清冽气息,毫无保留地把最脆弱最原本的情绪一并给他。
无声的眼泪浸湿了谁的衣襟,又灼烧了谁的心。
许久后,耳畔的隐忍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平稳的呼吸声。
喉咙微动,魏无羡偏头看去,在他肩头睡去的姑娘,额间凌乱贴着几根发丝,脸上尽是泪痕,纤长卷翘的睫毛还沾着泪,小巧高挺的鼻子稍稍泛红,视线再往下移,他愣住了。
鼻翼前萦绕着女子身上散发出的幽香,魏无羡从来没有离一个人这么近过,近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只要他再前倾一点,就能挨上对方微张着的唇。
他脑子里蓦然生出一个冲动的想法。
想吻她。
火堆里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拉回了他的注意,魏无羡闭了闭眼,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浑身不敢动弹。
要是蓝熹微醒着,刚才他该如何自处?而自己,又是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心思?
喜欢吗?还是说因为太过亲密,生出了绮念?
前者陌生得让他不愿往这上面想,下意识就选择了后者。毕竟蓝熹微的姿容,大抵很少有人隔这么近还不心动的吧?
他只是不例外而已。
深吸了一大口气,魏无羡睁眼却不敢再看怀里的姑娘,又轻又缓地把人放靠在石壁之上,而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石洞。
望着寂静潭面好一会儿,他才觉得身子没那么僵硬了,喃喃道:“魏无羡啊魏无羡......”
你想什么呢你。
......
卯时一到,蓝忘机自然醒了过来,好生休息一晚上,他能清楚的感受到腿上的伤明显有所好转。
他转头看去,蓝熹微尚未醒来,而额间的抹额却已重新戴好,没有一丝污渍痕迹。
“你醒啦!”魏无羡看着醒过来的蓝忘机,笑道,“看来卯时已到。”
蓝忘机睨他一眼,又望向蓝熹微的抹额。
见状,魏无羡开口解释道:“我找到了树藤,就把抹额换下来,给她戴上了。”
听到这话,蓝忘机眉峰拢起,静静地看着蓝熹微,没有说话。
以兄长的身份,魏无羡如此行径他是可以斥责的,可正因为他是兄长,所以才不知该不该斥责魏无羡。
蓝熹微喜欢他,便是取下抹额,也不算逾矩,更何况事出有因,魏无羡并非有意。
“我...刚去潭底游了一圈儿。”魏无羡怕他看出蓝熹微哭过,岔开话题道,“我发现那个家伙极为聪明,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就会被它发现,我还没有找到江澄说的那个洞,我担心已经被那个怪兽给堵住了。”
蓝忘机回神,瞥见他心口的伤,压低了声音:“你的伤,不应该下水的。”
覆上心口周围,魏无羡又笑了笑,“我没那么娇气,倒是你,腿怎么样了?江澄他们跑出去那么久,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找到援手,我估计我们还要在这个洞里面待上一段时间,而且跟那个妖兽还有一战。”
蓝忘机轻轻颔首:“你看那妖兽像何物?”
“王八。”想起潭中那个巨物,魏无羡答得干脆,“一只大王八。”
“有一种神物,便是如此形态。”蓝忘机抿了抿唇,面色有些严肃。
“神物?”魏无羡愣了愣,须臾后,他犹豫地说,“你说的...可是玄武神兽?玄武,亦称玄冥,龟蛇合体为水神。”
“正是。”
难得蓝忘机赞同他的话,魏无羡倒怀疑起自己的话来,“哪有神兽长这样的啊?一口獠牙还吃人,跟想象中的也差太远了吧。”
蓝忘机正欲继续说话,就听见清越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
“你少说了两字。”
在魏无羡说玄武的时候,蓝熹微就醒了,听他提及神兽,电光火石间有只言片语在脑海里一晃而过。
那只妖兽是玄武,却不是单纯的神兽玄武。
没有想到蓝熹微这时醒来,魏无羡忆起昨夜之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虚得厉害,“什么...什么意思?”
蓝熹微没留意到他的异常,温声道出四个字:“屠戮玄武。”
“这只玄武自然不是真正的玄武神兽。”蓝熹微补充道,“你们还记得在寒潭洞的时候,蓝翼前辈曾提到过,薛重亥曾控制一只上古妖兽,名为屠戮玄武。”
魏无羡闻言,霎时醍醐灌顶,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你这么一说,跟这只大王八还真的有点像,难道说...这只大王八就是几百年前薛重亥留下的屠戮玄武?”
“正是如此。”
第34章 屠戮玄武 她内心升起一股恐惧感,从头……
“罢了罢了罢了,管他是什么鬼东西,咱们不是说好一起行侠仗义的吗?”魏无羡说着说着,语气陡然有些兴奋,“如果今天,咱们杀了这只大王八的话,也算是闯出侠名了。”
蓝熹微抬眼看他,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就算倒霉一点被它杀死了,那也是被一个百年...千年......啊不对不对,被一只万年大妖兽所杀,传出去也不丢人对不对?”
闻言,蓝忘机垂着眸子认真思索起他的话来。
“潭边还有不少长弓箭矢。”蓝熹微轻声道,星眸望向蓝忘机,“长弓上,有弦。”
前半句魏无羡听懂了她的意思,是想把那些弓箭捡回来作为武器,可后半句是什么意思?他不解道:“有弦...然后呢?”
蓝熹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蓝忘机,她相信她话中的隐意,蓝忘机一定明白。
果然,蓝忘机朝她看来,眼中带着复杂情愫,“我没有试过。”
魏无羡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他们兄妹在打什么哑谜,正欲开口问,就见蓝熹微蓦然起身。
“总归是要试试的,二哥。”她说这话时,蓝忘机便知道她已经决定了,也没再多说什么,作势也要起身,却被蓝熹微打断了——
“二哥,你腿伤还未痊愈,我与魏无羡去捡弓箭就好了。”
突然被她点到名,魏无羡强压下心中疑惑,旋即站了起来,附和道:“是啊蓝湛,你好好休息,捡弓箭这种事我俩就够了。”
听他们这么说,蓝忘机也只能颔首答应,坐在原地开始静修打坐。
蓝熹微与魏无羡一前一后往洞口走去,一路无言,气氛莫名的尴尬。
若是换作平日,魏无羡定是要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可现下他异常安静,除了细碎的脚步声,蓝熹微几乎以为没有人跟在她身后,以至于她本来有话要说的都不知怎么开口。
她看着即将到达的洞口,黛眉微蹙,出了石洞,就得把声音放到最小,才不会引起那只妖兽的注意,再说些什么是决计不可能的了。
念及此,她止了脚步,转过身去。
魏无羡没想到她会忽然停下来,长眸怔瞬地看着她,呐呐道:“怎...怎么了?”
看着少年眼眸中细细碎碎的光,有一瞬间蓝熹微差点要把那份发现不久的心意脱口而出,袖中素手一紧,轻微的刺痛感才令她稳住了心神。
“昨夜多谢你。”她静静地看着他,努力压下心中悸动,额间温凉布料又提醒了她一件事,“抹额...也多谢你。”
醒来之时,她便已察觉到有人帮她戴上了抹额,蓝忘机是断然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只有他会这样做。
她是在跟自己道谢吗?魏无羡还是第一回 觉得道谢还能让人心慌不已,他磕磕绊绊地摆手道:“没...没事,谁都会有不开心的事嘛,说...说出来心里也好过一些。”
蓝熹微蓦地笑了,魏无羡这个人看似最吊儿郎当,其实对于这些人情世故比谁都懂,他接纳她的难过,也包容她的失态,以最温柔的方式来安慰她。
她很庆幸,能遇见这样的他。
见她莞尔一笑,魏无羡心里的紧张感也消散不少,想起方才之事,他斟酌着问道:“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谈及正事,蓝熹微敛了笑意,正色解释道:“温氏弟子虽修为不精,但他们所佩弓箭皆是上品材料打造,我们可以把长弓上的弦拆卸下来,再加以利用。有一秘技,便是以弦御敌。”
“弦杀术?”
“是。”
在寒潭洞时,魏无羡就曾体验过这一门蓝氏的家传绝学,不可否认,弦杀术是姑苏蓝氏杀伤力最强的秘技之一,可近战也可远攻。
“那为什么你和蓝湛看上去有些犹豫?是因为没有古琴吗?”魏无羡想起寒潭洞的弦杀术,是以古琴为介。
“不是因为没有古琴。”蓝熹微摇头,淡然道,“是因为真的如同二哥所说,我们从未试过弦杀术。当初蓝翼前辈创立这门秘技,在仙门世家之中一直饱受诟病,就连当时的蓝氏也对弦杀术颇有微词,直到我们这一辈,也很少有人会用弦杀术。”
魏无羡挑了挑眉,双手抱胸靠在石壁上,一本正经地道:“这么厉害的一门秘技,竟然就因为世人的不认同而一直不让你们用,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啊!”
他语气听上去要多惋惜有多惋惜,蓝熹微轻笑道:“魏公子都觉得可惜,那肯定是挺可惜的啊。”
魏无羡被她一句“魏公子”叫的愣了愣,他发现她每次揶揄打趣他的时候,都喜欢这么叫。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那是,为了别人的话去改变自己,难道不可惜吗?”
这下轮到蓝熹微怔住,她看着眉眼含笑的人,霎时间有点感慨,魏无羡随口而说的一些话,的确还挺有道理的。
学堂之上他说的那番惹得蓝启仁暴跳如雷的话,她当时替他解围,并不纯粹是为了那碗莼菜汤,是因为她心里赞成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