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出现在雨夜中的,不止诡谲笛音,还有雨幕中从天而降的温宁,披头散发,面孔如鬼魅般苍白,眼中只有被放大的瞳孔。
下一秒,温宁面无表情地冲向督工,站得最近的那两名督工还没来得及惊叫,便被他铁箍般的手掌掐住了喉咙,直接断了气。
“怎么会这样......”蓝熹微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她知道魏无羡并不是想大开杀戒的,可温宁此举,的确是因着陈情啊。
“阿宁......不要啊!”
随后赶到的温情拽住了蓝熹微的袖子,苦求道:“蓝三小姐,快让魏无羡停下来,阿宁没有死,他只是被夺走了灵识。”
闻言,魏无羡睁眼看去,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收回了陈情,控制住了山谷内四处飘荡的黑气。
一下子止住全部,心口不免一阵闷痛,他不自觉地抬手压住胸口,努力地调整着气息。
见状,蓝熹微上前扶住他,急声问他:“魏婴!你怎么样了?”
闷痛过后是短瞬的窒息,魏无羡刚想回答她没事,却是吐出一大口血。
这下蓝熹微更不会相信他没事了,眼眸顿时一酸,颤着手给他输送起灵力。
而温宁那边,又要开始杀人了。
顾不上再隐藏身份了,蓝熹微取下腰间昭阳,足尖轻点,眨眼功夫便站到了那名金氏弟子身前,将所剩无几的灵力全蓄在昭阳剑刃之上,挡下了温宁的全力一击。
她晃了晃身子,堪堪稳住,才发觉挨着剑柄的虎口已被震开一道口子,汨汨鲜血混着雨水划过皓腕。
容颜愈苍白,愈显得人如皎月一般冷艳孤傲,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破碎似的,虚幻若梦。
“蓝泱!”
魏无羡心口再度闷痛,这回不是因为受伤,却更甚切肤之痛。
明明暗自许下过承诺,这一生,会倾尽所有保护她,把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可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她受伤了。
“温宁!温琼林!”
蓝熹微已不再对温宁会中止进攻存有希冀,出乎意料地,在魏无羡嘶声喊出他的名字后,他撤了力。
温宁身上的弑杀邪煞之气陡然消失,剑上一松,排山倒海般袭来的痛意,迅速侵占着她的意识。
强撑,也到了尽头。
右膝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溅起层层水花,万幸有昭阳作为支撑,才不至于整个人摔在地上。
“蓝泱!”
熟悉的清冽莲香透过血腥味飘入鼻间,蓝熹微能感受到抱着她的人止不住打颤的身体,也能感受到喷洒在脖颈处,灼热而紊乱的气息。
是魏无羡。
她也很想回应他,可此时唯一的气力,就是努力地不让自己闭上眼睛。
这寒心酸鼻却又束手无策的一幕,与记忆里炎阳殿的那个场景重叠在了一起,极致的恐惧与茫然,令魏无羡托着她身子的手紧了紧。
他知道她需要什么。
灵力,温暖。
来的快有什么用?抱紧了她又有什么用?他一个都给予不了她。
在这一瞬,魏无羡比在炎阳殿的时候,还要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
忽然,温宁发出长长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拉回了两人的注意力,同样的也拉回了那名躲在两人身后的金氏门生的注意力,他赶忙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那边的屋子里,还有温宁手下的修士......”蓝熹微说得很慢,缓了片刻,又道,“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儿。”
听到她气若游丝的话语,魏无羡眼角蓦地红了。
“魏婴......”蓝熹微伸手去碰他的脸,艰涩地露出一个笑,“没时间了......”
不然,真的很想抱抱你。
“好。”魏无羡的声音暗哑低沉,他应了这一声后,牢牢地圈住楚腰站了起来,长眸满是血色。
“温情,那边的屋子里还有温宁手下的修士,你去带他们出来,快!”
温情知道他们两人都受了伤,尤其是被魏无羡拥着的蓝熹微,也不敢多耽搁,连忙跑向那间临时搭建的棚屋。
须臾,她领着几十个鼻青脸肿的人一并跑了出来。
“各人找马,赶快!”魏无羡朗声道。
其中一人发现了异常的温宁,颤巍巍地问道:“魏公子......这——”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上马快走!”
说完这话,魏无羡抱着越发虚弱的蓝熹微翻身上马,几十个人在混乱中找不到那么多马匹,温情带着温宁与一个小孩子一匹马,其余皆是两三人一骑。
魏无羡飞速地扫了一圈,确认众人都上了马,当即喝道:“走了!”双腿猛夹马背,率先出发。
雷电交加的夜空犹如白昼。
蓝忘机撑着折伞,垂眸望向手中不停“嗡嗡”的避尘,又抬头看着眼前停下来的十几匹马,目光最终落在了最前的两人身上。
浅眸里尽是痛惜隐忍。
“二哥......”黛眉蹙起,蓝熹微下意识地就要下马,却在感知到紧贴着的胸膛传来有力心跳后,素手一顿。
恍惚间,想到九十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与忐忑。
魏无羡不可能不知,如今策马离去,便是真正站在了兰陵金氏、仙门百家的对立面,他还是这样做了。
那三个月的时日已经够了,而今的她不想...也不愿他一个人去承担这些了。
“你们要去哪儿?”蓝忘机沉声开口。
“不知道。”长眸微闪,魏无羡看向怀里没有动作的人,不自觉地慌了神。
她......是不是后悔了?
“要想好,此一去,便是真正的离经叛道,不容回头。”紧盯着一言不发的蓝熹微,蓝忘机的心沉到了谷底。
一起长大的人,此刻的默然不语,无疑是在告诉他,她的决定。
无论如何,她是要与魏无羡,共进退了。
“离经叛道......”魏无羡重复着蓝忘机的话,眼里掠过一抹痛色,“离哪本经?叛何方道?”
“蓝湛,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一起许下的诺言?”
“许我一生锄奸扶弱。”
“而如今,你告诉我孰强孰弱,又孰黑孰白?这难道就是你我誓死守护的诺言?”
静静听着他说的话,蓝熹微心中大恸,眼泪忽地就流了下来,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喃喃出声:“阿羡。”
我在。
我说过的,我帮你、我信你。
哪怕是要离经叛道,只要你问心无愧,我就会一直在你的身边,也会一直守护我们许下的诺言。
所以不要害怕,不要难过。
魏无羡一愣,随即狠狠抱紧了怀中的人。
喉咙干涩得生疼,蓝熹微翕了翕唇,想要抬手去够他的脸,却发现他力气大到她根本动弹不得。
心下没由得升起不安。
然而在下一刻,身子一软,心里的预感霎时得到了证实。
魏无羡慢慢松开了手,抱着蓝熹微下马,走到了蓝忘机身前。
“蓝湛,带她走。”
像是被谁一把捏住了心脏,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蓝熹微死死拉住魏无羡的衣襟,星眸里云雾氤氲。
“魏婴...你敢......”
“她身上有伤不宜再拖了,带她走。”
魏无羡拧着眉,没有看她。
其实在她唤他“阿羡”的那一刹,他就知道她的心意了。
漫天风雨的处境中,有人义无反顾的奔向他、相信他,胸腔内一次次凉透的东西,被她一次次的捂热。
不想让她留下来陪着自己吗?
魏无羡的答案是否定的,他喜欢她,想和她天天在一起。
可对她的喜欢,太多了,多到他不能容忍这么自私的念头去亵渎这份喜欢。
他希望她永远如皎月清辉万丈,希望她依旧是世人敬仰的归月仙子。
他爱她。
将胸前攥紧的玉手掰开,魏无羡把怀中几乎没什么重量的人交给了蓝忘机,旋即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有什么顺着脸颊滑落,接二连三的滴在了蓝忘机手背上,夹杂着伞檐溅落的雨滴,他却好似只能感知到格外滚烫的眼泪,灼得他无比心疼。
自幼便一同修习,她的状况,蓝忘机仅仅抱着她,也能一清二楚。
抹额不知所踪,昭阳黯淡无光,虎口与身上尚未处理的伤,苍白无生气的脸,微弱到他都很难感知出来的灵力,无一不让他懊恼。
就不该听蓝曦臣的话。
为什么没有坚持出来找她?
魏无羡的质问字字诛心,他已无法再去阻他,可蓝熹微,就算魏无羡临时反悔要带她走了,他也不会放手了。
这是他妹妹。
是蓝熹微。
是他珍爱如斯的掌中珠。
“二哥...我不要走。”声音轻而易举地就被大雨盖过,但蓝熹微知道,蓝忘机一定听见了。
从小最疼她,也最宠她的二哥,会像之前那样答应她的请求吧?
可直到魏无羡上了马,蓝忘机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答案昭然若揭。
穴位被封住,甚至连再开口哀求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
蓝熹微放弃了挣扎,望着远处马上的人,星眸红得不成样。
突然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少年俊美无俦、恣意张扬,漂亮至极的长眸蕴着细细碎碎的光,就那么简单地看着她。
一眼万年。
第60章 值得 他所信的道、她的喜欢,也值得。……
酉时一刻。
上一回各大世家的家主名士聚在一起,还是商讨射日之征,可即便是射日之征这样重要非凡的大事,姑苏蓝氏也仅是蓝曦臣一人镇场。
这回,却是连蓝启仁也来了。
“多年不出山的蓝老前辈都来了,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的。”
“且看如何收场吧。”
除去蓝氏,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坐在前列的江澄,犀利杏目阴沉一片,宛若昨夜暴雨前兆。
“光瑶,就由你来向诸位宗主讲一讲,魏无羡的所作所为吧。”首席的金光善发了话,神色几分怫然。
金光瑶恭敬地向他福了福身,说起正事:“此次在穷奇道,魏无羡...将温宁做成了傀儡,大开杀戒,遭杀害的督工有四名,脱逃的温氏余党约五十人。”
“魏无羡带着他们进入乱葬岗后,占了当年薛重亥的伏魔殿,并在山下设下重重屏障,我们的人,到现在一步都没上去。”
此话一出,斗妍厅内登时议论纷纷。
江澄没多耽搁,站了起来,拱手一礼道:“这件事做得确实太不像话,我代他向兰陵金氏赔罪,若有什么补救之法,请尽管开口,我必然尽力解决。”
让金光瑶在这众目睽睽下说出这件事,金光善压根没有打算与江澄私了,也不在意赔罪与否,他喝了一口茶,道:“江澄宗主,本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本应一句话都不说的,可是这些督工不光是我们金家的,还有其他家的,对吧?”
席间立马有人附和:“正是,魏婴所杀的还有我的门人。”
“没错,金宗主大仁大义不予追究,可我们做不到!”
江澄无声地吸了口气,蹙眉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魏无羡要救的那名温姓修士,名叫温宁,他与他姐姐温情,在射日之征中曾于我二人有恩,所以......”
“有恩又是怎么回事?”聂明玦疑声打断了他的话,“岐山温氏不是云梦江氏灭族血案的凶手吗?”
“温情温宁姐弟我倒也是略知一二,之前来过蓝氏听学,温情还替家妹调理过身子,他们的性情,倒是与温氏他人不太一样。”看了一眼脸色不佳的江澄,蓝曦臣继而道,“之后虽未见过,但是射日之征里,他们从未参加过一场凶案。”
“没有参与,也没有阻拦,看起来倒像是温若寒身边的红人。”聂明玦讽道。
“温情既是温若寒的亲信,想必想拦也拦不住吧。”蓝曦臣声音温和,立场却是鲜明,毕竟寒潭洞蓝熹微的伤,委实多亏了温情。
“既在温氏作恶时,只是沉默而不反对,那就等同于袖手旁观。”聂明玦驳道,“总不能在温氏兴风作浪时享受优待,温氏覆灭了却又不肯承担苦果付出代价吧?”
到底还是“温”字当头,批判抨击他们的话,自然是站了上风。
“聂宗主所言正是,既然温情是温若寒的亲信,说她没有参与,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的,温氏哪个人没有沾几条人命?或许是我们没有发现罢了。”
“对啊,这些走狗啊,一个也不能放过,救助温氏,便是与我们为敌!”
金光善眼底闪过一丝得意,趁机道:“江澄宗主,这原本是你的家事,我不该插手,但是,关于这个魏婴,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啊,魏婴是你的左右手,你很看重他,这个我们都知道,可是反过来,他对你这个家主,是不是尊重,那可就不好说了。”
“反正我当家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家的下属,敢如此狂妄不堪居功自傲的,知道外面怎么说的吗?在射日之征里,你们江家所有的战绩,都靠他魏无羡一个人撑的,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他是江氏中人,深受江家之恩,却屡屡不听江宗主的教诲,那天在百花宴那么大的场合,他当着面,说翻脸就翻脸,说走就走,可背着你呢,他在百凤山跟人说,我从来没有把江宗主放在眼里,这大家都听见了吧?”
金光善的话,比起适才聂明玦所言,引起的附和声,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