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冷淡的声音蓦地响起。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只见蓝忘机正襟危坐,俊雅至极的脸上瞧不出任何情愫,仿佛那句“没有”,是他们的幻听。
“你说什么?”金光善不死心地追问,原以为蓝忘机会顺着他说,亦或是不再拆他的台,却没想到——
“我没有听过魏婴说这句话,也没有听到他表示半分对江宗主的不敬之意。”
篡改原话、添油加醋被人当众戳穿,而且这人还是惜字如金的含光君,金光善一噎,面上一阵尴尬。
站在他身侧的金光瑶见状,诧异道:“是吗?那日百凤山围猎,魏公子气势汹汹说了太多话,一句比一句石破天惊,可能是说了些意思差不多的话,我也记不得了。”
这番话说得巧妙,一个是替金光善解了围,第二,也在暗示着魏无羡不讲规矩,实则是加深金光善那番话的可信程度。
金光善正欲就着台阶而下,清越带着寒意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敛芳尊日理万机,记不清他人所言实属正常,好巧不巧,那日我也在场,更巧的是,魏婴说了那么多话,偏偏我记住了,不知敛芳尊...想再听哪一句啊?”
金光瑶抬眸看着门口的月白倩影,眉心一动。
蓝熹微是了解自己的伤势的。
灵力几乎耗尽、内伤混着外伤,要不是回金麟台的路上蓝忘机及时给她疗伤,怕是她现下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
然而蓝启仁连夜赶来金麟台的消息一出,她便猜到穷奇道一事已酿成轩然大波,不可收拾,饶是蓝忘机一再强调不让她来,她也还是强撑着一身伤,来了斗妍厅。
她来,是不愿别人颠倒黑白,也做不到任凭别人污蔑魏无羡。
“不是身体不适吗?她怎么来了?”蓝启仁板着脸看向同样微讶的蓝曦臣与蓝忘机,顿时怒不可遏,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发作不得。
蓝忘机盯着她瓷白的唇色,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已是波澜暗涌。
为了稳定她的情绪,他还承诺等她好了,就带她去找魏无羡,她仍是拖着伤成那样严重的身子来了。
就是为了替魏无羡辩解,不顾他的百般劝阻,不顾蓝启仁的滔天怒火,甚至,不顾她自己的名声了。
就这么喜欢?
半晌,蓝忘机起身,大步走到蓝熹微身侧,将人带到蓝氏席位间,浅眸含着冰霜,一一对上那些往这边看来的探究眼神。
蓝熹微轻轻捏了捏蓝忘机握着她的手,想告诉他自己无事,下一秒,熟悉精纯的灵力从指尖游走全身。
回金麟台后,她本以为蓝忘机会斥责她,又或者生气不理她,可是都没有,他给她疗伤、喂她汤药,一句重话都没有说。
心里暖意纵生,蓝熹微深吸一大口气,才压住了眸中热意。
其实这些家主名士,都只在射日之征见过蓝熹微,冠绝仙门的世家第一美人,自然是令不少家主都动了与姑苏结亲的心思,给云深不知处递了拜帖,但皆被蓝曦臣以身体抱恙回绝。
而后再见蓝熹微,便是在百凤山围猎大会,那时的蓝熹微与魏无羡,在外人看来,感情显然异于同辈之间,不过一直碍于蓝氏,旁人再怎么揣测两人的关系,也就敢关起门来说。
连眼下,说两人交情甚好的话也只是含糊影射,大部分人还是在热衷于诋毁不在场的魏无羡。
“蓝三小姐这也不是第一回 帮魏婴说话了,听闻在穷奇道,蓝三小姐与蓝二公子都在,若是联手,那魏婴根本跑不了。”率先说话的家主,依旧是那爱挑事的平阳姚宗主。
“其实我早就想说了,这魏无羡虽然在射日之征中有些功劳,但比他有功劳的客卿多了去了,没见过哪个,像他这样自以为了不起。”
与百凤山猎场里,唯一的不同,便是这接话的换成了另一位家主。
“我早就觉得他有问题,不修仙术,去修什么诡道,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咒,迟早会出问题的。”金子勋忍不住讥讽道,“看吧,杀性已经暴露出来了,滥杀我们那么多人,就为了几只走狗!”
早就觉得?杀性暴露?蓝熹微听得黛眉一蹙,当即就要与他争论,却是没忍住连声咳嗽起来。
小脸终于有了一丁点血色,可这不是蓝忘机愿意看到的,他半敛着眸,一下接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坐在前面的蓝启仁与蓝曦臣听到了动静,回头看来。蓝曦臣大致清楚穷奇道发生的事,也知蓝熹微受了伤,只是他与蓝忘机都没有把实情告知蓝启仁。
“你究竟是怎么了?”蓝启仁看着掩于月白广袖之下的灵力波动,察觉到了不对劲,“忘机,熹微,你们......”
这时,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插了进来:“不是滥杀。”
蓝熹微闻声望去,星眸轻闪,说话的是一位穿着金星雪浪衣袍的女子。
“姑娘这句话是何意啊?”姚宗主不悦道。
那女子似被他吓住了,语气更甚小心:“不,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滥杀这个词...不太妥当。”
金子勋横眉道:“有何不妥?魏无羡从射日之征起,就滥杀成性,你能否认吗?”
“战场之上他一没无限制地杀人,二没不受控制地乱杀人。”蓝熹微冷不防开口,一字一句地反问,“何时滥杀成性?”
金子勋霎时哑口无言,只能恶狠狠的盯着她。
又是在维护魏无羡!蓝启仁旋即瞪她,却被蓝忘机挡了大半视线,一口气堵在心间,半天没缓过来。
“蓝三小姐所言不假,射日之征是战场,战场之上岂非人人都算滥杀?如今就事论事,如果当时真的是那两名督工虐待俘虏,害了温宁,那这就不叫滥杀。”那名女子朗声道。
“此言差矣!”先前与姚宗主一条战线的另一位家主喝道,“难道还要说他们杀咱们的人有理了?难道我们还要赞扬这是义举吗?”
“是啊,那几名督工有没有做这些事,还不知道呢!况且又没有人亲眼看见,那些活下来的督工都说自己绝对没有虐待俘虏,温宁是自己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下来的。”
没有虐待......摔下来的......
穷奇道的惨状历历在目,那些遍体鳞伤的温氏族人,温宁胸口插着的招阴旗。
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蓝熹微喉咙一哽,阖上了眼,耳畔突然浮现一个稚嫩天真的声音。
“仙女姐姐。”
“阿苑在这里等你。”
她不是仙,是无能为力的凡人。
“那些督工害怕,为了避免虐待俘虏和杀人的责任,他们当然一口咬定了,他是自己摔下来的!”
女子话音刚落,就听姚宗主冷笑道:“罗姑娘,我看你是心虚,才站出来狡辩一番的吧?”
“姚宗主,请你说清楚,何谓心虚?”女子猛地起身,姣好面容已是愤然不已。
“这还用说?”姚宗主看她一眼,不屑道,“在屠戮玄武洞发生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昔年屠戮玄武洞,魏无羡英雄救美一事,也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风流谈资,而那名女子,正是姚宗主口中的“罗姑娘”,绵绵。
旧事重提,不少人恍然大悟,立即有金氏的女修道:“别跟她废话了,这种人还是兰陵金氏的人,跟她站在一起我都觉得羞愧。”
绵绵愣了须臾,扬声道:“好......你们一个个都声音大,你们一个个都有理,既如此,我退出家族便是。”
绣有金星雪浪纹饰的家袍被她摔在了地上,随即红着眼睛走了出去。
“二哥,我也想走。”蓝熹微低声道,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她一刻也不愿多待。
蓝忘机颔首,拿起避尘想去扶她,见她动作一如往常,丝毫没有受伤的痕迹,心下了然,却也没多说,两人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直到真正出了斗妍厅,丽影才隐隐有站不住的预势。
蓝忘机想也没想,抬手接住了她往后倒的身子,心尖止不住的疼,沉吟道:“值得吗?”
为了魏无羡,为了这样的世道。
值得吗?
蓝熹微压下喉中翻涌的腥甜,没有说话。
被冠以“邪魔歪道”的人,坚守着锄奸扶弱的誓言,而正派之中的正派,却容不下与他们不同的声音存在,就算是对的。
孰正孰邪,孰黑孰白,已不是三言两语方可定夺,要靠自己的心去辨别,人心即道,道由心生。
那样恣意明亮的少年郎,即使历经风浪,也依旧赤诚善良,他是她全身心崇拜着的英雄,也是她深深爱着的人。
未几,她听见了自己极轻、却异常坚定的回答了蓝忘机的话。
“值得。”
他值得。
他所信的道、她的喜欢,也值得。
第61章 旧梦 只是这一回,她越过粼粼水面,看……
身子里里外外的伤,加上斗妍厅里的那些话,郁结于心,是以当日夜里,蓝熹微就发起了高热。
“忘机,你与熹微......一个偷进藏书阁禁室,另一个突然改修琴道,我不罚你们,是盼你们自己能够醒悟改过,你们居然追去了穷奇道,私自放走了魏无羡等人,还弄成了这副模样!”
即使刻意压低了,也能听出蓝启仁声音中的震怒。
“你们真的要一错再错吗?”
蓝忘机脊背笔直地跪在床榻前,垂着眸子,没有回答。
见他默然,蓝启仁定定地看着他,沉声开口:“我问你,蓝氏家训,第五十二条是什么?”
“严禁结交奸邪。”
话音刚落,蓝启仁拊掌拍在桌案上,怒道:“难道你忘了你父亲的教训吗?”
埋于心底不愿触碰的一隅,毫无征兆地被提及,蓝忘机一愣,正欲说话,身后蓦地传来声音——
“我母亲她不是奸邪。”
微渺如羽毛般的轻声细语,却透着主人不容置疑的态度。
除了晕在蓝忘机怀里后的那一个时辰,蓝熹微是彻底没有知觉的,而后她一直都是半梦半醒的躺着。
有很多久远的画面,浮光掠影地在脑海里闪过。
娘亲窈窕的身影,伴随着温柔的言语,可她看自己的眼神,与看蓝忘机的眼神相比,好像总是少了点什么。
就像她练剑累到不行,偷偷去看蓝启仁时,他看她与蓝忘机的眼神,也是不一样,但那种时候,是给予她的更甚复杂。
聪慧细腻如她,知道一月只能见到娘亲一次,她不敢在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
或许是因为小孩的逆反心思,五岁那年,蓝熹微终是决定问问她的娘亲,她与蓝忘机究竟有何区别。
但是那一年,龙胆小筑的大门,再也没有人来给她与蓝忘机开了。
她的娘亲,不在了。
画面倏地转换到了夜里,她在修为上急于求成,反而遭灵力反噬受了不轻的伤,也发起了高热。
迷迷糊糊间,看到了坐在床沿的蓝启仁,一向对她严苛冷厉的脸上,第一回 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担忧与着急。
像极了她的娘亲偶然发现蓝忘机练剑受伤的表情。
下一秒,所有画面堆积而成的廊桥,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她许久都没再做过的那个梦。
那个在水里无法挣扎的梦。
只是这一回,她越过粼粼水面,看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白影,那人在说话,依稀能听见几个词,似乎是在找人,声音断断续续的,却很熟悉。
恍惚中再度听到了这个声音,她努力地睁开眼,饶是床前有人替她挡着,劈头盖脸的怒气,她也一分不少的感受到了。
是蓝启仁。
“我问你,蓝氏家训,第五十二条是什么?”
“严禁结交奸邪。”
还有蓝忘机,想来是知道了穷奇道发生的事情,正在教训蓝忘机,但教训归教训,怎么扯到了家规上?
“难道你忘了你父亲的教训吗?”
前因后果顿时串成了一根线,无比清晰的穿进了蓝熹微的心里。
在蓝启仁与蓝氏长老看来,她父亲青蘅君光风霁月的一生,唯一的“污点”,就是她的娘亲,也是,娶了一个杀害自己恩师的女子为妻,在他们眼里,的确百思不得其解。
但对于她,在一次离开龙胆小筑,不经意瞥见了匿于檐下默默观望着屋内的青蘅君时,她就知道,无论是不顾一切的婚姻喜事,还是心甘情愿的画地为牢,他们都很欢喜。
于是她脱口而出了那一句话,为那份欢喜澄清的话。
“我母亲她不是......”她重复着又说了一遍,撑着床勉力坐了起来,一字一句道,“魏婴也不是,他们从来都不是。”
这是蓝启仁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两个人可以长得这么像,尤其是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眸,不声不响地看人,却灿若星辰,明澈得让人失语。
“岐山听训时,温情于我有恩,所以穷奇道...我比魏婴去的还要早,就因为是温氏族人,哪怕有老人与小孩,那里的督工也不把他们当人看,百般虐待、千般折辱。”
蓝熹微看了一眼冲她摇头的蓝忘机,放在被褥上的素手紧了紧,移开视线,直直地朝蓝启仁望去。
“温宁根本不是从什么山崖上摔下来的,是被金氏之人打到遍体鳞伤,再将招阴旗插在他的胸口,活生生杀死的!魏婴为什么不能带他们走?想杀人的没错,想救人的却被随意污蔑,究竟谁才是‘奸邪’?”
“我母亲与魏婴都不是,真正的奸邪其实是那些自诩正道的仙门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