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这个先例,我就做这个先例。”
“魏无羡!你还不清楚现在的局势吗?你非要我说这么明白吗?你若执意要保他们,我就保不住你!”江澄几乎是吼出最后一句话的。
他苦口婆心说这么多,能为了什么?
不是不相信魏无羡,不是怀疑他真的会用阴虎符做什么,而是想在云梦与他之间找到平衡点,他是云梦的家主,却也只是江澄。
是那个夏日,从魏无羡口中信誓旦旦说出来的“云梦双杰”,他想要的云梦水天,有莲花坞,有江厌离,还要有魏无羡。
魏无羡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长眸里满目怅然,轻声道:“保不住我,就弃了吧。”
许多画面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湖面上葱绿的清香荷叶,岸边嬉戏打闹的师兄弟,最喜欢的莲藕排骨汤。
还有江厌离那声温婉柔和的“阿羡”。
他闭了闭眼,沉吟道:“弃了吧,告诉全天下,我叛逃了。”
“我魏无羡....从今以后做任何事情,都跟你们云梦江氏无关。”
听完这几句话,江澄艰涩地问道:“魏无羡,你告诉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睁眼看去,魏无羡轻笑了一声:“江澄,我老实告诉你,就算不是温情姐弟二人,换做任何一人,我魏无羡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江澄听得愣了愣,旋即喃喃出声:“我娘说的一点也没错,你就是给我们家带来麻烦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懂云梦江氏的家训,你比我懂,你们都懂!”
收回三毒,仿佛带着主人所有失态情绪,一并铮然入鞘。
“那就约战吧。”江澄淡漠地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魏无羡看着他决然的背影,有一种细细麻麻的疼痛夹着几分疲倦汹涌而来,紧绷的身体像是在这一瞬,失去了全部气力。
云梦江氏魏婴魏无羡。
终是被留在了这个暮秋,再也无法宣之于口了。
第64章 谈话 山长水远,千难万难。 他也想求……
林木簌簌,泛黄的树叶随风散落,层层叠叠的铺在土壤之上。
温苑一手轻轻拉着月白衣裾,一手拿着野果大口吃着,果香扑鼻,使得原本死气沉沉的乱葬岗,也多出几分惬意。
说起来,小孩的世界往往都很单纯,没有那么多是非对错,喜欢不会藏着掖着,讨厌不会多加掩饰。
而他们的心思一旦放在了喜欢的人身上,也会异常敏锐。
譬如,温苑仰头望向蓝熹微,虽然他认识这个姐姐的时间全部算起来还不到一日,但他好像能够知道她此刻心情并不好。
咽下最后一口果肉,温苑停下了脚步,软糯糯喊道:“仙女姐姐!”
蓝熹微循声望去,小孩嘴角残留的果皮与汁水映入眼帘,她蹲下身去,忍不住莞尔:“怎么了阿苑?”
温苑盯着她,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个果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蓝熹微手心里,认真说道:“我把果子给你吃。”
接过果子,蓝熹微笑道:“谢谢阿苑,但姐姐不饿,姐姐先帮你拿着,等会儿......”
“不是。”温苑打断了她的话,尚未长开的眉宇微微皱起,“果子很甜的,姐姐吃了就不会不开心了。”
“阿苑喜欢看姐姐笑,姐姐笑起来很好看。”
星眸一怔,蓝熹微无措地看着他,想说她没有不开心,但还没开口,小团子就往前走了一大步,抱住了她。
温苑的身子很小,却也很暖和,温度隔着衣料暖到了心扉,一点一点的融化了她好不容易建造起来的寒冰壁垒。
江澄去找魏无羡之后,她努力地抑住了濒临失态的情绪,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跟温情说了话,听温苑说饿了,也带他来摘了果子。
现下发现,哪怕她做得再好,掩饰得再深,连温苑的这一句话都抵不过。
其实她很难过。
穷奇道被丢下的雨夜,她跟自己说,魏无羡只是担心她的伤势,只是不想与蓝忘机起正面冲突。
她重复跟自己说,他不是不信你。
可为什么,当她不顾一切的赶来夷陵之后,前一秒还与别的姑娘言笑晏晏的人,回应她的,却成了无言的冷漠。
“这魏无羡风流倜傥惯了的,从前在莲花坞便轻佻肆意,如今连姑苏蓝氏的归月仙子都着了他的道。”
“那可不?斗妍厅为他说话的除了女子还有其他人吗?”
“你要是长成他那样,随意与旁人笑笑,自然也有成千上万的女子替你说话啊。”
不知是在哪家弟子口中听过的闲言碎语,如今不受控制地响彻耳畔,眼里水汽止不住的氤氲开来。
蓝熹微从不理会这些话的,可一些往事像是执意要让她糟心,一股脑的涌了出来。
他的温柔,他的笑容,给过别人,好比玄武洞的温声细语,好比适才的闲情逸致。
那么百凤山围猎场的那些话,是不是也会说给别人听?或者说,那份令她欢喜雀跃的缱绻心意,不过也只是他一时兴起?
情深不寿。
“姐姐,你下次教我飞上树好不好?”
被稚嫩童声渐渐拉回心神。
蓝熹微再睁眼时,除了眼尾泛着点红,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她伸手将抱着她的温苑稍稍拉开点距离,柔声道:“阿苑还小,等再大一点,姐姐就教你,好不好?”
温苑摇了摇头:“我想飞上树,这样下次姐姐不开心的时候,我就能给姐姐摘果子了。”
蓝熹微想,再不开心的人听了他接二连三的安慰,也很难不开心吧?
“有阿苑在,姐姐就很开心了。”
长舒了一口气,蓝熹微起身带着温苑继续走,没走几步,就瞧见了熟悉的紫衣。
“江澄。”
一向沉炽的杏目仿佛蒙上了一层灰雾,江澄此时的神情实在很是奇怪,蓝熹微牵着温苑过去,嗅到了丝丝血腥味,当即上下打量了他一圈。
没有伤口。
目光落在了三毒上。
若是在听学那段时间,她不会想这么多,毕竟那时魏无羡的剑术可谓是难逢敌手,但上回在清河,他已连蓝忘机的一招都接不住,又如何能接住如今“三毒圣手”的一招半式?
是他受伤了。
克制住的感情,在心间又有萌发的趋势。
“熹微,走吗?”江澄声音放得很低。
蓝熹微不知他与魏无羡谈了什么,也不知道他要与魏无羡谈什么,想来无非就是阴虎符与温氏之人,听他这语气,大抵是谈崩了。
她现在虽然也不想回去碰见魏无羡,但她得把温苑送回去,再返程姑苏,而且,姑苏与云梦不顺路,她不想再劳烦江澄了。
“江澄,待我将阿苑送回去之后,便自行回姑苏,这一路多谢你,也多谢你替我拖住二哥,日后若有事,修书至姑苏,我一定尽力而为。”
半晌,江澄嘲弄地弯了弯唇,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炙烈情愫:“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蓝熹微愣在了原地。
霎时明了江澄这一路上为何对她这么好,她不曾想过,会是这个缘由。
一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挑开了这份感情覆着的最后薄纱。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江澄没再停留,大步向山下走去。
“江澄!”
身后蓦地传来清越女声,他身形一顿。
“谢谢你,但...对不起,多保重。”
江澄知道,聪慧如蓝熹微,这份喜欢只要他流露出分毫,她就能悉知,所以自发现这件事以来,他一直藏在心里。
方才的那句话一出口,他就猜到了蓝熹微知晓他的心意了,却未料到,她会分得这么干净利落。
误会、念想、错觉统统都不给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朋友也只会是多保重。
“保重。”
四周安静下来,绣有九瓣莲的紫色衣袍消失在了视线里。
温苑踮起脚,够到垂放在身侧的素手,左右摇了摇,道:“姐姐,我们回去吧。”
蓝熹微垂首看向他,星眸里带着些许茫然。
“好。”
......
月影如钩,月色如霜。
魏无羡抬眼看了一眼高挂夜幕之上的冷月,渐渐回过神来,下意识去拿腰间别着的陈情,掌心一阵刺痛。
他顿了顿,旋即放下手,不甚在意地朝火光跃动处走去。
“阿苑乖,姐姐要回家了,到姑姑这儿来。”
“不要!”
“阿苑。”蓝熹微看着抱紧自己不肯松手的小团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姐姐不回家的话,姐姐的兄长会很担心的。”
“可...可是......”温苑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松开了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温情身侧。
可怜兮兮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忍,更何况是真心喜欢他的蓝熹微,她往前走了两步,半蹲下身子,捏了捏温苑的脸,道:“姐姐有空就来看阿苑,好不好?”
温苑这才露了笑意,忙不迭点了点头。
安抚好了小团子,蓝熹微站起身同温情说了两句话,拿出广袖中的卷云纹锦袋,放在了她手里。
“蓝三......”
“温情,我自幼除了兄长他们,没什么能说的上话的人,能认识江姐姐,能认识你,我很开心。”蓝熹微看着她,又看向她身后的温氏族人。
“马上就要入冬了,山路不好走,记得早些备好过冬的东西。”
温情闻言,眼眶不禁一酸。
她从没想过,像蓝熹微这样的世家仙子,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们这样为世道所不容的人施援手。
岐山上她不过是随手帮了忙,相比那根白玉簪子,相比手中沉甸的钱袋,根本不足一提。
“叫我熹微吧,兄长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攥着钱袋的手紧了紧,温情正要开口,却见清丽绝艳的眉眼一凝,灵动星眸呆愣地看着她身后。
温情不解,回过头去看,不远处站着的人,不是魏无羡是谁?
她虽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直觉使然,就眼下来看,极有可能是吵架了。
“蓝泱,我有话想跟你说。”魏无羡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潋滟长眸里有着难得一见的忐忑不安。
月白倩影被清辉拉长,蓝熹微看着那双漂亮的瑞凤眼,五脏六腑都开始轻颤,最为厉害的一处,是心口。
拒绝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
再好好道别一次吧。
她知道,此次回云深不知处,怕是很久都不会再生出离开的心思了,与温苑说的那句话,并不真切。
而且有些话不说清楚,对谁都不好。
“好。”
思前想后,魏无羡还是带着蓝熹微进了伏魔洞。
乱葬岗夜里飞沙走石,能好好谈一谈的地方,也只有伏魔洞了。
“穷奇道的伤,怎么样了?”话音刚落,魏无羡差点没咬了舌头。
伤好没好,听了江澄的话,看了她的脸色,便是最好的答案,能说会道从不冷场的人,偏偏挑了个最没意义的问题问出口。
蓝熹微垂下眼眸,低声答他:“没事了。”
魏无羡低头,只能看到卷翘的长睫,以及在烛火下,仍是没有什么血色的小脸,心尖疼得无以复加。
“蓝泱,我......”
清脆的银铃声响起,魏无羡定定地看着玉手中的东西,声音戛然而止。
“魏无羡,你同我说清心铃与抹额一样重要,既是重要,往后,还是不要轻易给别人了。”蓝熹微缓缓道,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百凤山的话,我就当没听过。”她把银铃放在魏无羡掌心,“乱葬岗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你有阴虎符在手,他们破不了山下的结界,温氏族人暂时是安全的,改日我会托人将静心凝神的乐谱送来,应能派上用场。”
魏无羡听完这些犹如寒霜冰刃扎进他心里的话,他突然就后悔了。
穷奇道救出温氏族人他不后悔,之后与云梦断绝关系他不后悔,可就在这一刹那,他后悔了。
为什么不顾她的意愿?为什么在那个雨夜把她丢下了?为什么在这份感情里让她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他对蓝熹微一点也不公平,就算蓝熹微没有说过一句。
夷陵客栈再见时,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蓝熹微,就选择了最生涩也最伤人的方法去推开她,却忘了当时她四处奔波了三个月也要坚持找他的下落;清河战胜醒来后,他不想被比作第二个温若寒,就质疑她不信自己,却忘了她曾没听完解释就说了“我信你”;
那三个月里的不安、恐惧,这些日子收到的偏见、恶意,他带到了这份感情里,交给了从未对他动摇的蓝熹微。
他可以为义之诺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一次又一次辜负了蓝熹微的真心。
到最后,她还为他的胆怯铺好了退路。
他原以为喜欢一个人,如果太喜欢,无疑是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犁拴缰,可倘若那个人是蓝熹微,套犁拴缰他也愿意。
年少恣意的魏无羡永远的留在了莲花坞满门覆灭的那个夜里,按理说现在的他,什么都可以失去。
可当那双澄清透亮的星眸不再看着他时,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他不愿,亦不能失去她。
山长水远,千难万难。
他也想求一场与她的花好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