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故人,仿佛触碰到了年少时的肆意自在,让人不自觉地生出了执念。
他很想回到从前,很想再做回无忧无虑的小公子,也很想很想,那一年与他一起下水打闹、挨骂受罚的魏无羡。
他很想莲花坞,那个有江枫眠、有虞紫鸢、有江厌离,还有魏无羡的莲花坞。
只是就算再怎么想念,再怎么难以释怀,江小公子可以不用藏着掖着,江宗主不可以,一星半点都不行。
江澄移开了眼,一言不发地往小巷里走去。
魏无羡会意,很默契地也没有开口,跟着江澄七拐八拐,不一会儿就到了远离主街的一座远僻宅院前。
院门大打开来,江澄停在檐下,给身后的人让出路。
既然来了,魏无羡没多想,从容不迫地先他一步进去,随即听见“嘭”地一声,回身便见江澄栓上了闩。
“让他在外面待着吧。”
魏无羡没说话,一边继续向里走,一边看着江澄的背影,蓦地想到了适才的场面,江澄没直接用紫电抽温宁,就足以看出他也在努力放下一些事。
终归是需要时间的。
宅院不大,因此魏无羡稍稍走了几步,就瞧见了庭院中站着一人,身穿黑色披风,似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悠悠转过身来,脱下了披风。
暗沉如夜色的披风下,是一身凤冠霞披的江厌离,清秀的眉眼都掩映着大红色的光晕,丽色纵生,甚是好看。
魏无羡愣在了原地,期期艾艾道:“师姐,你这是......”
“这是什么?”江澄出声怼他,“你以为要嫁给你啊?”
眼眶本有些发酸,硬是被这句煞风景的话搅没了。
“你闭嘴。”魏无羡没好气地回他。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江厌离笑盈盈地打断:“阿羡,我...我快要成亲了,过来给你看看。”
喉咙发紧,魏无羡点头,低声道:“我知道。”
“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来,你看不到新郎啦。”江厌离笑得羞赧,但是都看得出她发自内心的欢喜。
魏无羡上前两步,目光落在精致靓丽的嫁衣上,不待他说什么,江厌离半举着手,缓缓转了一圈。
“这件嫁衣的样式,是熹微陪我一同选定的。”
此话一出,魏无羡恍惚出神。
若是蓝熹微,也穿上这样明艳的衣裳,那该是怎样动人心魄的绝艳光景?而若是这样的光景只为他绽开呢?
是期待的。
在那封信来之前,是真的有过期待。
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一生,他失去过很多,会自卑会担忧,如果克制住内心情意,狠下心不回应这份感情,她会不会遇上更好的世家公子,他是不是真的配不上那么好的她。
会想,如今决定与他并肩的人,会不会后悔,选择站在了玄门百家的对立面,又会不会后悔,和他在一起。
也因为她炙热坦荡的爱,所有自卑化为乌有,骄傲不羁即如年少,好像整个红尘世间,只有他配得上她。
可为什么,磨难还是横亘在了他们想要好好在一起的时候啊?
蓝熹微生死未卜的那一晚,他的确祈求过上天,只要她醒来,什么代价冲着他来。
他没有想过,会是这样残忍的代价。
终究,这场花好月圆,他是求不来了。
魏无羡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长眸微红:“好看。”
“姐。”江澄也笑了,神色放松带着欣喜,“我说了吧,是真的好看。”
江厌离脸颊又红了几分,嗔道:“你们说了不算,你们说的,不能当真。”
“你不信熹微,又不信我,还不信他,是不是非要那个谁说好看,你才信啊?”江澄挑眉打趣着她。
魏无羡懂了江澄的言下之意,正想着可怜兮兮地接话,江厌离忙道:“都别站着了,坐下说话吧。”
玩笑归玩笑,魏无羡与江澄都知道江厌离脸皮薄,点到为止,没再继续揶揄嫁衣之事,难得统一战线,乖乖围坐在桌案前。
江厌离整理好披风,转而面对着魏无羡,笑道:“阿羡,来取个字。”
“取什么字?”
江澄白他一眼,嘴角却是止不住地扬了扬:“我还没出生的外甥。”
魏无羡笑着应下:“好,兰陵金氏下一辈是如字辈......那就叫金如兰。”
“好啊。”
“不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江澄重复念道:“金如兰...听起来像蓝家的蓝,云梦江氏和兰陵金氏的后人,为什么要叫如蓝?”
“蓝家也没有什么不好吧?”魏无羡下意识反驳,“兰是花中君子,多好?”
江澄像是想到了什么,别过头嗤了一声。
自打蓝熹微来云梦陪江厌离,江澄与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原以为两人相处起来会很尴尬,他甚至有点刻意躲着她。
两人关系的改善,是有一回他被云梦南边的一个小家族缠上,废寝忘食两日都没想到如何解决,蓝熹微受了江厌离之托,端着吃食进了书房。
“江澄,江氏是云梦的主心骨,云梦这一带兴盛或衰落,都靠江氏,没人会愿意被主心骨遗弃,赵氏之所以有恃无恐,依仗的,只是你的心软。”
不得不说,蓝熹微的这一番话,委实让江澄醍醐灌顶,也恰恰是由于这一举动,江澄没有再躲着她了。
他不提那件事,蓝熹微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偶尔会给他出一些主意,一如射日之征那段时日。
没有杂念吗?
不是的,他有的,只是那微乎其微的杂念,在看到她小心安放于胸口的清心铃时,压根不值一提。
与蓝熹微相处久一些,就会知道,她认准的事不会放弃。
江澄知道,能让她那样珍之惜之的物什,是魏无羡的,也知道,她真的很爱魏无羡。
君子成人之美,更何况,那人是他的兄弟。
可这不是正给他外甥取名吗?
“是我取,又不是你取。”魏无羡不忿道,“唉什么劲儿?”
瞧着这两人又要吵,江厌离柔声开口:“好啦,你知道阿澄就是这个样子嘛,让你取字这个建议,还是他给我的呢。”
“行了,你们两个都别闹了,我给你们带了汤。”
这时,魏无羡才发现桌案上的食盒,熟悉纯鲜的味道,慢慢盈满鼻间。
江厌离见他俩终于没再斗嘴了,笑意更浓,先盛了一碗给魏无羡,又盛了一碗给江澄。
喝着许久未喝的莲藕排骨汤,魏无羡一口接一口,好不惬意。
然而下一秒,江厌离又盛了一碗,朝院门走去。
“师姐!”魏无羡心下隐约猜到她要干什么。
“姐!”江澄诧异望着自家姐姐,讶然失色道,“难道还有他的?”
江厌离莞尔一笑:“反正我带的多,见者有份嘛。”
到底是没再多加阻拦。
江澄看着手中鲜汤,默然少顷,端起碗规规矩矩地拱手,道:“敬夷陵老祖。”
“噗......”魏无羡被呛了下狠的,转头斥他,“你给我闭嘴。”
敛眉放碗,眼中复杂晦明,江澄犹豫片刻,道:“你今后就这样了?有没有什么打算?”
魏无羡摇摇头,漫不经心地回答:“就这样呗,反正他们也不敢下山,我下山别人也不敢招惹我,只要我们以后少惹是非就好了。”
“不主动?魏无羡,你信不信就算你不招惹是非,是非也会招惹上你?”江澄正色道,“救一个人往往束手无策,可要害一个人,又何止有千百种法子?”
魏无羡也放下碗:“一力降十会,管他千百种法子,谁来我弄死谁。”
江澄垂眸,闷声道:“你从来就不听我的任何一点意见,总有一日你会知道,我说的才是对的。”
“你到底有完没完?”魏无羡收起笑容,眉间染了三分郁色,起身就走。
“欸,魏无羡。”江澄也站了起来,“那蓝熹微呢?你要她怎么办?她偷偷溜来夷陵的事,你以为真的能瞒天过海吗?玄门百家之人明面上不说,你知道他们私下怎么议论她吗?”
“她心属你本无错,可你只要一日不交出温氏族人,一日不交出阴虎符,那她心属你便是鬼迷心窍,便是不知廉耻罔顾家规。”
“你就不能为她服个软吗?”
压抑着的情绪霎时爆发。
魏无羡旋身望去,勾了勾唇,笑意不达眼底:“为她服软?既然你们都觉得她心属于我是错的,怎么不去劝她别再来夷陵?也别再心属我啊?”
“就因为她心属我,就因为我护着清清白白的温氏族人,就因为我炼出了阴虎符,所以,就得认错服软,就活该被是非招惹吗?”
“那不如断个干净,再无瓜葛。”
江澄知道他动了真怒,也知道他说的话带了情绪,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院内气氛陡然陷入了沉寂。
而院外。
蓝熹微左手提着两壶天子笑,如画容颜像是覆上了一层易碎的琉璃,有丝丝光华在流转,也有裂痕在蔓延生长。
御剑赶去彩衣镇吹的冬风,她不觉得冷,长时间运转灵力而抬起右肩,她不觉得痛。
可在这一瞬,指甲掐进了掌心,她也能感受到心口温热在流失。
她低下头,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滑下来,落在了月白衣裾上,洇开了一小圈。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是不是...也骗了她?
第86章 情深不渝 这样好的蓝熹微。 上天啊……
从温宁口中得知了魏无羡在乱葬岗的很多事后,江厌离一转身,就看见了院门前的蓝熹微。
她低着头,手中提着两个瓷白的酒坛,青丝垂落遮住了侧颜,神情瞧不太真切。
出来的时候院门没关紧,魏无羡与江澄都在里面,蓝熹微为何不进去呢?
江厌离有些不解,分明来夷陵之前,她还让他们先行一步,自己特意去彩衣镇给魏无羡带天子笑来,怎么到了之后,又只在门外?
“熹微?”温婉轻柔的女声,犹如掉入湖中的一粒碎石,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阵阵涟漪,波澜骤起。
蓝熹微最先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拭去眼角湿润,走向江厌离,道:“江姐姐,你怎么出来了?”
眼神扫过略显凌乱的月白裙摆,江厌离主动握住她没提酒的手,担忧的话还没出口,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蓝泱!”
在院子里听见江厌离那句“熹微”,魏无羡愣了一下,回忆适才说的气话,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恐慌四面八方地涌上心头。
浑身发凉,他本能地闻声望去,侥幸想着,指不定是他幻听了,指不定是他太想她了,不然为什么她不和江厌离他们一起出现?
可当目光捕捉到了一抹月白,一抹飞快消失在门前的月白时,他彻底慌了神。
蓝熹微是真的来了,那些压根做不得数的气话,她听见了多少?又信了多少呢?
不敢想下去,魏无羡没再犹豫,冲出门外,魂牵梦萦的人,就真真切切背对他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
满腔解释的话到头来,堪堪叫出了她的名字。
蓝熹微旋过身,定定地看了他须臾,轻笑着回他:“好久不见啊。”
语气一如既往温柔,连神态,都和离开夷陵前一般无二。
魏无羡怔住,心里浮现出了一个不确定的想法。
她是不是......没有听到?
慢一步追出来的江澄莫名紧张,也不知道是怕魏无羡再说些气话,还是怕蓝熹微听进去了那些气话。
但说句实话,两人之间好似并无太多异样可循,若实在要说不对劲,便是魏无羡过于忙乱无措的表情了。
江澄看了眼蓝熹微,走向江厌离的同时,碰了碰魏无羡的肩膀。
长眸怔瞬片刻,魏无羡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见蓝熹微忽然侧头对着江厌离道:“江姐姐,你不是还有东西要给他吗?”
江厌离没留意到他们俩的暗潮涌动,在怀里摸出一枚玉佩,精致小巧的莲藕、莲花坠子,配上青色的穗子,典雅素洁,是云梦的风格。
“阿羡,这是后来,我从家中爹的书房里找到的。”江厌离说得认真,“应该是留给你的,你拿着吧。”
魏无羡垂眸,拿着玉佩的手微颤,没说话。
看他沉默不语,江澄也开口道:“魏无羡,你想好了,这次你回去,我们这些人,你熟悉的这些人,可能要很久见不到了。”
江厌离的意思,江澄的话,魏无羡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都懂,可是如今的他一旦回头,不就等于把乱葬岗上的人弃之不顾?
锄奸扶弱,如果因为外界给予的压力放弃,如果为了世人的不理解妥协,如果把自己放在首位,那又是哪门子无愧于心呢?
他无路可退,不能回头。
何况,他回去,也是要去见熟悉的人。
盯着眼尾洇开的红色,蓝熹微呼吸一窒,广袖里的手指渐渐拢成了拳,隔着酒坛上的细绳,掌心磨得生疼。
她到底,还是舍不得他难过。
“不会的。”清越的声音伴随着倩影轻动,蓝熹微抬手,广袖微扬,素手如玉,比指尖提着的瓷坛还要白上几分。
“下回,江姐姐孩子出生,江澄大婚,你认识之人所发生之事,你都不会错过的。”
鼻间盈满馥郁酒香与熟悉幽香,魏无羡心口倏地钝痛,眼里暗沉似墨,接过天子笑,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