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人儿的面纱顷刻掉落,露出一张如画迤逦的脸。
“我只说一句话,魏婴,你听好了,我喜欢你。”
“阿羡,只要你还需要我,我永远不会离开。”
“这一辈子,我始终会为你而来。”
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她不顾一切地为他而来,把他放在心尖,每时每刻都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
她给了他最真挚坦荡的爱。
蓝熹微。
是蓝熹微啊。
流光乍现,黑暗瞬间被撕开个巨大的口子。
魏无羡终于睁开了眼,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抬眼,就看到了跪在一旁温宁。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倒在地上没了生机的金子轩,满身是血的蓝熹微。
胸口宛若突然压上了一块石头,难以控制的怒意混着极致的懊恼袭上心头。
“嘭!”
温宁被他一脚踹飞,重重摔在地上。
“你杀了谁?你知不知道你杀了谁?”魏无羡站在床边,长眸猩红,嘶声喝道,“你知不知道若不是金子轩,你杀的会是谁?”
若不是金子轩。
若不是他。
当场毙命的,就是蓝泱。
魏无羡大步走去,拽着温宁的衣襟把他拉起来,厉声道:“你杀谁都行,为什么对蓝泱动手?为什么要杀金子轩?为什么?”
“你杀了金子轩,你让师姐怎么办?让阿凌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心里的哀恸再难压抑。
他这些年来,到底为什么把自己困在乱葬岗?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是疯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魏无羡听着温宁磕磕绊绊地道歉,抓着他衣襟的手蓦地一松。
是他的错吗?他变成了这样,是他的错吗?
吹动陈情的的人是他。
挥之不去的那一幕,最是清风素雅的月白色,被血浸红,就连卷云纹抹额上也沾了血,或是蓝熹微的,或是金子轩的。
酿成了无法转圜局面的人,还是他。
他究竟要怎么做。
魏无羡浑浑噩噩想到了很多的事,短短十几年岁月走马观花般掠过。
他在乎的云梦水天,一夜覆灭;他引以为傲的剑术,再难触碰;他心爱之人,不仅被他亲手推开,在此刻,他都不知道她是否无恙。
视线恍然氤氲,男儿泪就这么掉下来了。
“锵—”
银针扎入皮肉发出的响动。
魏无羡愕然转过身,这才察觉到伏魔洞内不止他与温宁两人。
“对不起。”温情低声道,洞内昏暗跳跃的烛火映在她脸上,找不到一星半点属于当初那位岐黄神医的骄傲。
“你对我做了什么?”说这话的时候,魏无羡被温宁搀到了石床上躺着,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的情况,让他十分的不安。
“我和姐姐商量过了。”温宁率先开口答他,“去金麟台...请罪。”
听到最后两个字,薄唇上血色渐褪,魏无羡冷声质问:“请罪?请什么罪?负荆请罪?投案自首?”
温情点头道:“你躺着这些天,兰陵金氏的人,派人来乱葬岗喊过话了。”
“喊什么话?不要打一巴掌讲一句,一次讲清楚!”
“兰陵金氏要你给他们一个交代,听他们的意思,只要你把我们两个交出去,这件事情就暂且过了。”温情看了一眼温宁,又望向魏无羡,“麻烦你要躺几天了,这根针三天以后就会失效,我叮嘱过阿叔他们,会好好照顾你。”
“胡闹!”魏无羡气得头更晕,剑眉紧紧拢着,“我让你们这么做了吗?快拔针,拔针!”
说着就要起身,可温情的银针效力太猛,他怎么挣扎都是惘然。
须臾之后,他没再动,语气悲怆凛然:“金子勋身上的恶诅,真的不是我下的。”
温情默了默,问道:“可他们已经认定了是你,今日截杀的时候,他们问过你吗?”
“没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
“是啊,没问,直接下杀手,懂了吗?”温情艰涩出声,“不需要任何证据,也不需要你找出真相。”
“你是夷陵老祖,你精通邪门歪道,你没法抵赖的,事到如今,千疮百孔是谁下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穷奇道那些人,还有...金子轩。”
“确实是阿宁杀的。”
魏无羡认命般地闭了闭眼,哑声道:“可是,要去也该是我去,控制温宁的人是我,把他变成傀儡的人也是我,是我让他杀了人,为什么凶手不去,要一把刀去?”
“魏婴。”温情泫然泪下,“我们都知道的,温宁是一把刀,一把让他们害怕的刀,但也是他们用来作为攻击你借口的刀,我们去了,就没有这把刀了。”
“他们也就没有借口了,这件事情也许就过了。”
没办法辩驳的事实摆在这,魏无羡痛苦地嘶吼一声:“可是你们明白,去金麟台的下场是什么吗?你不是最疼温宁了吗?”
“什么下场,都是我们应得的,算起来,我们早就该死了。”
温情如释重负地道:“这些日子,是你...和熹微帮我们抢来的,都是我们赚的。”
话毕,她没等魏无羡再说话,上前在他眉间轻轻一弹。
意识慢慢开始涣散,紧攥成拳的手也慢慢散开,魏无羡死死地盯着温情他们,眼尾洇红胜火。
“话都说完了,也交代清楚了,也道过别了,那就再见了。”
温情笑了笑,眼里雾气弥漫:“这话我没对你说过几次,不过到了今天,有些话总是要说的,也请你替我和熹微说一声。”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们。”
......
白纱灯笼挂满整个屋檐,飘着的焚香味道中隐约杂糅了些许牡丹花香,充斥着冷清寂静的灵堂。
温情带着温氏族人赶来金麟台请罪的消息传来时,蓝熹微已经陪江厌离在灵位前跪了好几个时辰了。
“熹微,你的伤还没好,去休息吧。”江厌离喃喃道,侧首望向脸色瓷白的人,神色三分疼惜,七分沧然。
凝眸看着神台上的檀木牌位,蓝熹微摇头,背脊挺得笔直。
“江姐姐,我没事。”
闻言,江厌离一手抱着怀中的金凌,一手握住她垂放身侧的手,啜泣哽咽道:“熹微,姐姐不怪你。”
蓝熹微没说话,愧疚与憔悴,堙灭了星眸中的熠熠神采。
“熹微,我也不怪阿羡,我知道他不会对子轩动手的,我知道的。”
此话一出,蓝熹微怔怔地低下头,盯着腕间的桎梏,裙摆晕开圈圈水渍。
“江姐姐,穷奇道温宁是失控了,才会乱杀人的。”她胡乱擦拭着脸,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串,越抹越多,“他要杀的,本来是我,金子轩是为了救我......”
说实在的,江厌离的出现,对于蓝熹微来说,是庆幸异常的一件事。
在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江厌离是第一个让她体会到,被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温柔以待是什么感觉。
江厌离于她,就是一位温婉的长姐。
而如今为了她,长姐永失挚爱,叫她如何自处?
见状,江厌离当即打断道:“熹微!你能活着我很开心,我相信...子轩不后悔救下你。”
她最清楚金子轩的性子,他既然知道她会为了蓝熹微在魏无羡那受委屈而动了胎气,就是明白她是真的拿蓝熹微当妹妹疼。
这次穷奇道就定然会去救她。
她没有想过怪谁,蓝熹微能活着回来,她是真的谢天谢地,至于魏无羡,她是他师姐,亦是将他带大成人的长姐,她一直都相信他。
“答应姐姐,不要再自责,不要再多想。”江厌离担忧地望向缠了纱布的玉颈,捏了捏皓腕,“就算是为了姐姐,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深吸了口气,蓝熹微整理好翻涌不息的心绪,缓缓地站了起来,朝江厌离拱了拱手,又面向金子轩的灵位深深一拜,无声地退了出去。
直到全然离开灵堂,清瘦纤细的身子终是晃了晃,素手扶上了檐柱,堪堪稳住了身形。
“你听说了吗?温氏那些人真的要到金麟台来请罪了。”
“哎,金宗主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们?毕竟死的是金公子,这金小公子才刚刚满月就......归月仙子!”
两名金氏弟子将将转弯,便撞上了倚靠着柱子而立的蓝熹微,登时手忙脚乱地行起礼来。
“请罪一事...是何时?”
日薄西山,暮色照在女子姣好的面容上,愈发绝艳,可触及她苍白的气色以及脖颈处厚重的纱布时,愈发令人怜惜。
“回...回...回归月仙子,听说温氏的人已经到兰陵城了。”
蓝熹微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温氏的人,是要来金麟台吗?”
“是,马上就到金麟台了。”
脚下陡然一软,蓝熹微险些摔倒。
她不是说了,不要下山,不要离开乱葬岗的吗?
来请罪就是死路一条,为什么要来?
她已经恳求蓝忘机去找证据了,为什么不再等等啊?
“归月仙子!”两位金氏弟子连忙喊道,怕她晕过去,又不太敢靠得太近,“要不我们现在去叫含光君来?”
摇了摇头,蓝熹微勉强站直,垂眸片刻,道:“我没事,你们去忙你们的。”
两名金氏弟子不放心,想再说话,却见蓝熹微转身朝外跑去,月白色飞扬如夜空中的一轮弯月,皎洁无瑕,不可方物。
霎时,便没了踪影。
第97章 血洗不夜天(上) 这辈子她最美好的无……
月上柳梢头。
蓝熹微一路撑着檐柱往房间走,夜风冰凉,吹得一双璀璨星眸结了霜似的,泰然自若地迈进房,反手将门关上。
漆黑沉寂的满室空荡,唯有零零散散的几缕清辉惶惶照亮一隅。
眼中那层琉璃终是尽数破碎,雾气来得急,也来得凶。
“熹微,作为兄长,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可作为一个刚失去嫡子的父亲,金宗主相信与否,我们心里都清楚。”
“玄门百家中,想对魏公子发难的,想对温宁一脉下手的数不胜数,就算穷奇道的事,真是因为那一声多出的笛音,金公子死在温宁手上这件事,无法辩驳。”
“温宁他们来请罪,除了金宗主愿意放过他们,任何人去求情都是枉然,你能安然回来,蓝氏已是欠金氏一个大人情,我作为蓝氏家主所言,早已失了最公允的立场。”
字字见血,句句诛心。
蓝熹微靠着木门往下滑,直到全然跌坐在地上,她环住膝盖,眼泪止不住地滚落,浸湿了整张脸。
这些话。
她讲清穷奇道截杀的来龙去脉后,蓝曦臣沉默许久说出的这些话。
不啻于是彻底摧毁掉了她心底的最后希冀。
如蓝曦臣说的那样,穷奇道金子轩的惨死,的确是与温宁脱不了干系。
如今的兰陵金氏权倾百家,金光善想要保住一个人,亦或是想要杀掉一个人,有谁拦得住?
他们不会为了那些所谓的“温氏余孽”,去追查穷奇道的那声笛音是否真实存在,也不会放弃这个能堂而皇之除掉温氏剩余族人的机会。
整整一夜,蓝曦臣的这番话在她耳边流连萦回,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没有用的,饶是她在场能作证,她的话也都是没用的。
姓温,但凡有半分嫌疑,即死罪。
而那人,会眼睁睁看着温情慷慨赴死吗?
上金麟台请罪的只有温氏族人,他没有前来,意味着肯定有人想办法让他“留”在乱葬岗了。
一根银针的事,并不难。
可药效过后,他心中又该是如何做想?
与心爱之人再难相见,再也无法继续可能的悲恸,她是尝过的,太痛了。
按理来说,她不该对让她这样难受的人仍存余情,她应该对他所有的事都避而远之,她应该尝试去忘记他的。
但是她没有。
这份早已成为了一厢情愿的感情,这份早已被人当饭后谈资的感情,她还是没有放下。
大抵是永生难忘了。
原来,还是很喜欢他啊,喜欢到哪怕他心里没她,还是很喜欢,还是不愿看到他受半分委屈苦难。
她想起了穷奇道在听到温情名字后,才渐渐恢复清明的那双漂亮瑞凤眼。
没有了她的魏无羡越来越好,没有了温情的魏无羡,还会好吗?
答案昭然若揭。
拂晓的第一缕光越过头顶洒落,不动声色地撕开了屋内黑暗的布锻。
蓝熹微愣愣抬头,眼前有些发黑。
辰时。
温氏族人...伏法命死之时。
素手颤抖着按住心口,蓝熹微脸色瓷白,艰难地喘了喘气,猛地吐出一大口血,闭上眼调息了半晌,随后撑地起身。
走出房屋的动作,与其说是又缓又慢,不如说她是在任凭自己的身子亏损。
春风徐徐吹来,青丝凌乱地飞扬,挡住了些许视线。
蓝熹微拢了拢鬓间碎发,一步一步地挪动,直到眼皮越来越重,停在了通往金麟台大殿的一段台阶上。
下一秒,活生生的人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向前倒去。
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刹,蓝熹微恍惚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