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了揉额角,蓝熹微睨向缠绕于腕的抹额,星眸看上去很迷离,换作旁人,很难判断她是清醒的,还是醉了。
下一秒,女声比莫家庄的正厅里还要冷冽几分。
“出来。”
跟着她一路的魏无羡听了,心剧烈地跳动着,胸膛那一隅小小天地,像是再也装不住这份悸动,叫嚣着要闯出来。
蓝熹微旋身,盯着拐角处的眼神结了冰:“阁下要跟到什么时候?”
深吸了一口暗夜的寒风,额头仍然在止不住地冒汗,魏无羡摸着脸上的面具,僵硬地朝前挪了挪,小半部分身子露在了月光下。
终归是喝了酒,隔了点距离,蓝熹微端详了好一会儿,也只认出对方是一位成年男子,身形高且瘦,银色面具镀着清辉,有些晃眼。
翕了翕唇,蓝熹微犹豫地开口道:“莫玄羽?”
魏无羡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月白倩影,心里乱成了一团糟。
庆功宴上喝了一壶果酒便酩酊迷糊之人,却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喝完两壶醇酒,看不出半分醉态。
回想将将她娴熟的饮酒姿态,他突然看到了在无数个夜深人静时,什么话都不说,自顾自暇喝酒的蓝熹微。
痛意猖狂地席卷上心口,魏无羡猛地低下了头,唇齿间滑进一滴苦涩的液体。
久久没得到回答,蓝熹微皱眉,抬步正欲往前走去,又见那人完全匿在了昏暗光线中,好像很是难受的样子。
黛眉松动,她提醒道:“你回头一直往前,第一个岔路口向右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莫家庄了。”
话毕,蓝熹微不待他说什么,先他一步转身,款步离开了他的视线。
双脚沉得像绑了重若千钧的石块,魏无羡缓缓摘下面具,俊美无俦的脸庞惨然黯淡。
听着她那句指路的话,他方觉得回头二字,如同在他心头狠狠剜开了一个口子,一发不可收拾地破了防。
他们之间。
阿羡与蓝泱之间。
是不是再难回头了?
......
特别困惑蓝熹微的一件事,金凌是不是在她身上下了什么蛊?
不然为什么她半夜三更的都能被他给碰上?
“小姨!我就知道您不会骗我的!是不是想偷偷到大梵山给我惊喜!”
侧首看着圈住她胳膊满脸欢喜的金凌,蓝熹微哭笑不得地道:“阿凌,你先说说你大晚上出来干什么?江澄呢?”
金凌愣了愣:“舅舅啊...他...他......”
“你倒是会跑啊,金凌。”
耳畔骤然响起一道冷峻声音,几乎是同时,金凌忙不迭松了手,躲到了蓝熹微后面,尴尬地挠了挠头。
“舅...舅舅。”
江澄信步而来,负手驻足静立,颇为嫌弃地看了看金凌,继而望着蓝熹微,语气软了三分:“蓝二不是说你不来吗?”
蓝熹微莞尔一笑:“答应了阿凌的事,自然是会来的。”
不来的代价,她再不想体验。
“那小姨跟我们一起住吧,我们客栈就在前面。”金凌眼巴巴望着能让他少受江澄责罚的“恩人”。
轻笑出声,蓝熹微拍了拍他的头,道:“好,听我们阿凌的,好不好?”
金凌应得十分爽快:“好!我现在回去给您准备房间!”
一溜烟就不见了影子。
四目相望无言。
江澄摩挲着食指上的紫电,试探道:“走吗?”
“走。”蓝熹微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是与对待金凌截然不同的态度。
回客栈的路程不远。
江澄的欲言又止,尽数落在了蓝熹微的眼里。
“江澄。”
恰好看见客栈匾额之时,江澄听到有人在叫他。
“怎么了?”他停下了脚步,偏头去看。
女子静静地望着他,如画眉眼沾了些酒气,整个人难得的好气色,唯独那双璀璨若星辰的眼中,是静如止水的安谧。
广袖翩跹,蓝熹微举起了右手,道:“伤已经好了很久了。”
细腻白皙更甚羊脂玉的掌间肌肤,诚然是瞧不出任何痕迹。
江澄眸光轻闪,沉声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十几年的种种一一翻涌起来。
蓝熹微身子好得差不多后,哪怕知道来莲花坞会给世人臆测的把柄,她也时常来陪金凌,指点金凌的剑术、法术,有关金凌的事,她比他这个舅舅还要上心。
对他的话,却不一样了。
江氏遇上棘手的事务,她依旧会出谋划策,但没有再来书房与他商讨过,她会让金凌来转达,会耐心地教金凌怎么处理。
他们会聊天,可聊得话茬永远不离金凌。
那一剑,不夜天之战悬崖的那一剑。
始终还是成了他内心顽固生存着的一根倒刺,成为了横亘他们之间不可跨越的长河。
“我说过的,我不怪你。”
今夜是不是都想跟她作对啊?
她越想忘记的事,越不想忆起的人,却处处可见,人人提起。
蓝熹微顿时感觉喘不过气,看着江澄,面对他的道歉,头一回说了第二句话——
“但我原谅不了你,你食言了。”
金陵满月宴前,我们说好的,发生什么事都好,天塌下来我们都要坚定相信他,要护他回乱葬岗。
可是你剑锋所指的。
是他。
第102章 汹涌 曾经期待过天天在一起永不分开的……
翌日。
在大梵山逛了好一会儿,既没碰上什么厉害的精怪,也没遇上蓝忘机,蓝熹微拢起广袖,看向前方金凌的背影,缓声道:“阿凌。”
“怎么了小姨?”金凌停下步子,回身朝她走了过来。
“江澄就在这附近,想来食魂煞和食魂兽也不是你们的对手。”蓝熹微顿了顿,莞尔笑开,“那小姨替你去寻含光君,可好?”
别说金凌,玄门百家中消息稍微灵通点的,都知道归月仙子最是依赖含光君。
“好,那我让他们跟着您,这大梵山......”金凌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认真嘱咐这儿,又嘱咐那儿的模样,看得蓝熹微心头一暖。
笑着听完他的话,蓝熹微温声开口:“阿凌长大了。”
金凌一愣,旋即挠了挠头,不自在地眨眨眼:“我本来...本来也不小了。”
从前可以抱在怀里的小糯米团子,如今身形虽还不及青年男子颀长,但也算小辈中长得高的了。
十六岁的金凌,确实不小了。
昨夜喝酒好不容易暂时忘掉的,结果到头来还是阴差阳错的再被提及。
星眸微不可察地黯了黯,蓝熹微面上未显丝毫,抬起右手摸了摸金凌的头,柔声道:“让他们跟着你,我很快...就能找到忘机的。”
肩胛顿时疼了起来。
可蓝熹微不仅没收手,笑容还更灿烂了。
十六岁。
十六年,任何常人难以捱住的伤,任何漫长漆黑的午夜,她都咬牙熬过来了。
她最擅长的事,就是不动声色承受着各种各样的疼痛。
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日再怎么不好过,明日也不会有不同。
世间的欢愉安然,从来都不属于这十六年间的她。
澄碧的天空纤云不染,山木墨绿苍翠,身处其中应该是舒服,应该是很惬意的。
蓝熹微望着树干上蜿蜒缠绕的藤,直到那种空落窒息的感觉不再汹涌,她才动了动疼麻的右肩,慢慢开始在林中走动。
按她与蓝忘机的默契来说,两人在同一个夜猎场地,最多一盏茶就能遇上。
然而,接近快一刻钟后,她仍是没找着蓝忘机,连蓝氏弟子都没能碰见。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前方灌木丛隐隐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江宗主,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想必蓝二公子心里最清楚。”
蓝景仪和...江澄?
听他们的语气,怕是对什么事情生了不同的意见。
想到这些年蓝忘机与江澄向来不对付,蓝熹微没多想,拨开重重杂草往声源走去。
“金公子,夜猎本来是各家公平竞争,可是金公子在大梵山上四处撒网,使得其他家族的修士举步艰难,唯恐落入陷阱,岂非,已违背了夜猎的规则?”
“他们自己蠢,踩中......”
“金如兰。”
混入少年对话的清越女声一响起,无论是适才说话的蓝思追,还是话还没说完的金凌,皆噤了声,呆呆看着突然出现的人。
尤其是金凌,听到自己的这个名字,瞬间慌了神。
如兰是他的字没错,但他舅舅不这么叫他,小叔叔也不这么叫他,只有一种情况下,有人会这么叫他。
生他气的小姨。
“小...小姨。”结结巴巴喊了来人一声,金凌下一秒就往江澄那边靠去。
瞥见他的这个动作,蓝熹微忍住笑意,扫了眼旁边地上凌乱破损的缚仙网,回想方才的话,心下了然。
大梵山乃是江澄精心筛选所得而来的猎场,是为了给金凌与其他家族后辈拼资历助助阵,初衷是好,但耗财布缚仙网,还连累了无辜之人。
于情于理,若依金凌继续说下去,免不了要被蓝忘机罚上一遭。
刚夸他长大了,这就要上赶着去挨罚。
行至蓝忘机身侧,黛眉轻挑,蓝熹微抿唇道:“思追所说可有错?”
金凌小声道:“没。”
江澄微微侧首睨了他一眼,又望向与蓝忘机并肩而立之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怒气与躁意散去大半。
“夜猎凭的是本事,缚仙网不失为一种方法。”蓝熹微放柔了语调,“但殃及了其他修士,阿凌觉得,这样对吗?”
相比江澄与金光瑶有些过分的溺爱,蓝熹微于金凌,宠而不纵。
是以金凌来云深不知处做了不合规矩的事,她虽会背地里替他挡一挡蓝忘机的责罚,但总是会悉心告诉他这些道理。
她的小阿凌是值得万千宠爱,可她更希望她的小阿凌,知世故而不世故,骄傲而不倨傲,成为比他爹爹,还要耀眼的少年。
金凌怔住,倒不是因为蓝熹微说的话,只是每每到这种时候,他能感觉到,蓝熹微对他的爱,是那么多关爱他的人里,最重的。
她是他的长辈,却没有半分强势,平日与他相处像是朋友,他犯错时,也顶多皱皱眉,叫他一声“如兰”,再给他讲清为什么错了。
见过她最不温柔的时候,还是他受伤。
“金凌,小姨问你话,怎么哑巴了?”江澄面无表情地道,眸光轻闪。
“不...不是。”金凌回神,忙向她走了步,乖巧认错,“我知道错了,小姨。”
蓝熹微也款步上前,压低了声音:“还不去抓猎物?等着你舅舅骂你不成?”
金凌心领神会,收剑入鞘,对在场的三位长辈施了礼,持弓退走。
气氛不算融洽的,但也远好过起初的剑拔弩张。
江澄似乎想说点什么,迎上那双星眸,张了张嘴,终是没再开口,选了个相反的方向,信步下山。
待江氏弟子全然离开后,一言不发地蓝忘机淡然出声:“去做事,尽力而为,不可逞强。”
蓝氏小辈中饶是有想与蓝熹微打招呼的,也被这句指令收起了心思,恭敬地应是,规规矩矩地朝山林深处走去。
四周归寂。
蓝熹微转身,抬眸瞧着蓝忘机,余光忽地捕捉到粗壮树干后的一道身影,视线滞住。
那人穿着黑衣背靠在树上,如墨长发间赫然夹杂着一根发带,火红似骄阳。
蓝忘机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只见那人又往树后挪了挪,想起蓝思追说的话,轻声解释:“是莫玄羽。”
记忆中他是因为“叛出”江氏,所以没有行及冠之礼,那几年里也一直是这样简单的装束。
莫玄羽的冠礼,即使蓝熹微没去,也从金凌那里有所耳闻。
怎么也用起发带来了?
“熹微?”见她迟迟未有反应,蓝忘机伸手握住皓腕,触到的细腻肌肤冰冰凉凉,蹙着的眉宇松了松。
没发热就好。
“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纷扰思绪渐渐回笼。
蓝熹微摇了摇头,反手牵住腕间的温热,默不作声地向前倾身,下颌抵在了宽厚肩膀上。
“就是...很闷。”她埋首嗅了嗅清冷兰香,眼眶发酸,“早知道听你的,不来这了。”
带着她的手放在胸口,蓝忘机垂眸,牢牢环抱住她,低哑道:“那就回去。”
“可我答应了阿凌。”
“那就留下来。”
萦绕心间的一抹昏暗郁色,被耳畔这两句异常简单的话彻底冲淡。
雨过天晴。
蓝熹微从他怀里离开,宛若孩童一般,就着自己没放开的手来回摇晃,笑道:“那到底是走还是留啊,含光君?”
像是没听出话语中的揶揄与打趣,蓝忘机只凝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道:“我都陪着你。”
又沉又磁的声音,听得人心尖直颤,卷着山风传了老远。
魏无羡别开头,努力假装听不见他们说话,心口处针扎似的痛,细细麻麻地蔓延游走全身。
他没有想到,前不久与他争执的人会是金凌,“有娘生没娘养”这样的话,如果是别人对金凌说的,他定然不会放过这人。
可是这么说对他说的,是他自己。
他也没想到会再遇见蓝熹微,更没想到会遇见与昨夜的防备冷漠,截然不同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