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难受。
我身形摇晃,随时要摔倒。
直到一只带着血腥味的手捏住我的脸,强迫我抬头。
我便看到一张丑陋的、曾经引起我一个多月噩梦的两面,以及除开捏住我脸的那只手,在空中张牙舞爪挥舞着的三只手。
这种不堪入目的形态。
我小时候见过,是被五条大人救助的那次。
之后,我也听五条大人提起过一两次,说最近有个诅咒师作恶多端,尤其爱吃女人和小孩的肉。
这个诅咒师叫——
两面宿傩。
我思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两面宿傩好心情地歪头笑笑,但嘴角的弧度不管怎么看都带着嘲讽,“真是无聊的身材,也不知道六眼是怎么看上你的。”
“不过没关系。”他将多出来的两只手和一张脸收起来,变回了正常人类的形
态。略一施力,就将我扛到紧实坚硬的肩上,声音懒洋洋的,“把你带着,那小子应该不管怎么样都会追过来的吧?真有意思。”
-
我体弱。
可能是小时候饿多了,即使后来再锦衣玉食,也填补不回身体的亏损。
等远离了京城,来到藤蔓四垂的黑魆魆山顶,我就被随意丢在了地上,因为胳膊肘先着地,以至于整条胳膊连同肩膀都疼得发麻。
但我完全顾不上揉,因为一路颠簸而翻滚发酸的胃部阵阵抽搐着,我蹙了眉,忍不住掩唇干呕起来。
“你还真是弱啊。”
我胃部绞痛得厉害,连手指都在痉挛着,根本无心回应。却不想触了眼前杀神的逆鳞,我只感觉头皮一阵刺痛,身体就跟随头发本能地往前跌去。
两面宿傩拽着我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无视我?”
我疼得眼泪掉下来,抿起唇不作答。
头皮的痛感更剧烈了。
我忍不住小小地‘呜’出声,眼泪越掉越凶,“……对、对不起。”
如果是十一岁的我,
面对死亡,可能是迎接的态度。
但被五条大人给予了新生后,我就逐渐被养得娇气,怕疼,怕冷,更怕死了再也见不到五条大人。再也没了之前面对死亡的从容不迫了。
头皮的痛感减轻了些。
两面宿傩没再扯了,却是转而掐住我的脖子,将我从地上提起来。
我的脚尖够不着地面,呼吸一点点被夺走的感觉非常不好受,我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但杯水车薪,我感觉到窒息,眼球也有些充血。
见到我这幅模样,两面宿傩才咧起嘴,露出阴森森的笑:“忽然想起来,你这张脸好像有点眼熟啊,在哪里见过呢?”
我心中一紧。
更加呼吸不上来了。
我想自己可能会在下一刻被掐死,已经紧闭起眼做好赴死的准备,脖间的钳制力气却松了。
我狠狠摔在地上,捂住嘴部剧烈咳起来,同时还不忘拼命汲取新鲜空气。
两面宿傩侧身,看向暗处。
那里走出来一个少年,他一头及腰白发,身上穿着黑色的直垂装束,只有腰间的系带是白色的。他半跪下来,脸避开了明晃晃的月光,大半都掩藏在杉树的荫蔽处:
“宿傩大人,属下没能找到六眼。”
两面宿傩低头看他,冰冷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里梅,你最近是不是太轻松了。”
里梅后背一绷。
瞬刻。
两面宿傩的手就捏上了他的脑袋,用力一扭,极致的疼痛使得他瞳孔睁大,鲜血也从嘴角溢出。
而他并没有死。
在即将死亡的前一刻,两面宿傩就已经将他的脖子扭回来,并用反转术式治好表面。但内里还是有些错位,每呼吸一下,都在不断被痛苦侵袭。
“要不是看在你饭做得还不错的份上,”两面宿傩没再继续往下说,而是转了话锋,“其他两家呢。”
里梅的嗓子比刚才干哑了很多,每说一个字,嘴角都冒出来不少鲜血。但他的声音始终沉着冷静,“自大人您挖了六眼的眼睛后,其他两家就一直在四处讨伐六眼,目前是谁也没找到。但六眼那样子,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说着,里梅双手举起,毕恭毕敬地朝两面宿傩递过去一样东西。
是一块染血的白色布条。
一直悄悄关注却又质疑他们话题的我,在看到里梅手里的东西后,瞬间就被一股寒意不可遏制地冰蚀住,我瞳孔发颤,有些不敢相信。
因为这是五条大人觉得疲惫时,用来蒙住眼睛的白布。
五条大人那么厉害,怎么可能……
“真让人不爽,那小子跟我打之前,就已经打过好几场架了,就算当时杀了他,也依旧让人不愉快。”两面宿傩怏怏不悦,可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兀地笑起来,“他不是也会反转术式吗?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死掉吧?等他回到京城,发现被他遗留在本家的人全被我杀了,就连他的未婚妻也被我掳走了,会露出什么表情?要来找我继续打一架吗?哈哈哈哈哈哈……”
他情绪突然激昂起来,甚至将上衣撕掉,露出完全形态,在斑驳的月光下狂笑不止。
蓦地,他脑袋微偏,令人胆丧魂惊的四只眼睛注视向我。见我一直盯着他手上的白布看后,他嘴角咧出渗人的弧度。
“赏你的。”
他将白布松开,却恶意地丢去了反方向。
布条轻飘飘的,再加上此时还有风,就被吹着不断往前飘。
我连忙站起来,但光着的脚底却被尖锐的石头刺穿。我忍着痛,却始终挪不了几步。眼看布条越飘越远,我不得不跪爬着、伸手去追赶,却到底是没抓住。
看着越飘越远的布条。
我一时没忍住,眼泪顺着眼角掉下来。
五条大人……
*
不远处。
跪在地上的里梅,这才将注意力落在跪坐在树下、埋头捂脸哭泣的少女身上。尽管她此刻长发散乱,厚重繁琐的裙裳也七散八落地露出女子绝对的禁忌之处——后颈。
看起来无比狼狈又可怜不堪。
但不管是昂贵的手链,还是一看就没多在太阳底下晒过的白皙肤色,都不得不让人喟叹一句:
是贵族啊。
他平淡无波的神色阴郁下来。
这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家伙们,果然都只会因为一些无聊的小事痛哭不止,伤心得就像人生就此完蛋了一样。
他没耐心看,重新垂下脸。但因为脖颈的疼痛,他觉得那女人的哭声真的是聒噪,越听越烦。
直到宿傩大人欣赏够了那女人伤心欲绝的姿态,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站起来,往前走。他才敢将脖子掰回正位,然后施展反转术式治疗。
总算是没那么疼了。
但那个女人为什么还在哭。
他隐隐带起杀意,双手也摆出了咒杀对方的姿势,宿傩大人的声音却从远处轻悠悠地飘过来,“里梅,把粮食带上。”
他不得不止住,恭敬回一句:“是,宿傩大人。”
粮食是谁。
自然是那个烦人的贵族。
里梅情绪不爽地走到还在低声哭泣的贵族少女身边。什么话也没说,拽住她的胳膊,就将人从地上硬拉起来了。
迎着少女朝他望过来的、带着湿意的呆滞目光,里梅冷冷:“你最好给我安静点,否则就把你切成两半。”
第3章 003
‘把你切成两半。’
这句话促使我停住了哭泣,即使每走一步,脚底的痛感都剧烈传来,我也依旧努力咬唇忍着。
但那个叫里梅的少年,步伐却快得出奇。
总是走着走着,我就望不见他的身影了,只得一个人待在原地,听着四周鬼哭狼嚎般的呼啸风声,和各类动物窜过草丛、树梢时传来的恐怖动静。
我知道自己不能逃。
而且我也不想逃,府里的人都死了,五条府上的人也没了。目前我在世上唯一可以依赖的,就只有五条大人一个。
虽然五条大人下落不明。
却也并非全无希望,就像两面宿傩说的,五条大人拥有反转术式,可以治疗自己的伤,肯定会性命无碍的。等他恢复能力,就一定会主动来找两面宿傩,救我脱离苦海。相反,如果我逃走了,先不说能不能躲避两面宿傩的追杀,光是在森林里迷路饿死、被野兽咬死,就已经没有希望再见五条大人一面了。
不多时,里梅回来了。
看着双手抱膝、蜷缩在树下的我,他眉毛拧得很紧,看过来的目光如凝结成的冰,“你会不会走路,这都第几次了。”
我没敢回,垂着头,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乖巧一点。
“算了。”他走过来,一副嫌弃至极的样子,只用一根手指攥住我的一小截袖子,扯着我往前走。
我没有抗拒。
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可随着越走越远,我的体力逐渐透支,再加上我的脚还受着伤,更加走不动了。
但里梅还是扯着我不断加快速度。
所以我几乎像个破布袋子,在被他强行扯着走。
直到最后,我实在是没有力气,提步的瞬间身形晃了下,就怎么都控制不住地径直向前栽去。
里梅避开。
我直直栽落在地,但我却感觉不到疼,内心只有一个想法——真好,趴着休息了呢。
“起来。”
头顶,传来里梅毫无温度的声音。
我用双手支撑起上半身,却在想要爬起来的时候,因为脚底的疼痛再次跌回地面。这次我的额头结结实实磕在了石头上,疼得我没忍住,发出了极短促的一声哭腔。
想起里梅之前的话,我连忙抬眼,惊惶不定地看向里梅。
他也冷冷地盯着我。
“你还能不能走了。”
“……妾身的脚,受伤了。”迄今为止,我总算是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因为长时间没喝水,声音有些哑。
他表情不变,“疼得连路都走不了的话,我不介意把你切成八十多块带着上路。”
我被吓得身体一抖,下意识往后蹭了蹭,却又在里梅冰冷的视线里慢慢挪回去。我扶着树干,努力爬起来。
那只受伤的脚经过走了那么远的路,伤口早就裂得更狠了。
我只能瘸着一只腿走。
里梅完全不管,继续用一根手指攥着我的衣袖,速度一点不减地往前走。
我极力忍着,下唇都被我咬破,冒出血来。
直到我快要疼晕过去时,才终于到了地方。我没敢看两面宿傩在哪,因为里梅在路上警告过,如果敢抬头,就去死。
所以我始终埋着脸。
却也能感知到两面宿傩的声音在离地很高的地方,应该是在树枝上。
“太慢了,里梅。”
即使声线听起来懒洋洋的,但却充满了威慑力。我很畏惧他,不仅仅是喜怒无常杀人如麻,还因为他完全形态的长相,像个妖怪,很吓人。
所以我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不想身侧的里梅却兀地跪下,态度恭敬得连额头都贴着
地面。
只剩下我一个人站着了。
我慌乱不已,也跟着跪下来,模仿里梅的动作,额头紧贴地面。
空气很静,两面宿傩长久地没有表示,直到我紧张得额头都冒出细密的汗,才听见一阵轻漫:“下不为例。”
我松了口气。
同时,我也能感觉到身侧的里梅,紧绷的身体在那一瞬间也放松了下来。
*
天色漆黑。
里梅随意选了颗树,就背靠着树干、闭眼入睡了。
周围一片死静,连声鸟鸣都没有。
我的精神却始终松懈不下来。
不仅仅是因为目前所处的境遇,还因为我的脚。
刚才赶了那么远的路,脚底的伤口越发严重,还有很多小石子和树叶被血黏在患处,即使不动弹,它们的存在感都强烈无比。
好在这一片有水源。
就在里梅靠着的那棵树的后面。
我悄没声儿地睁开眼。没敢去打量两面宿傩所在的位置,却小心翼翼地往里梅的方向看了眼。
里梅离我不远,也就隔了四棵树。
四下黑黝黝一片,但有月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中漏下,以至于能看清些。里梅此刻正后背靠着树干、盘腿坐在地上睡觉。他的头发很长,约莫到了腰部,也没有用发带束起,随着低头动作,他的白色长发垂落到身前,将右半边脸遮住。
露出来的左边脸,眼睛是闭阖的。
睡着了吧?
应该吧……
虽然不确定,但我的脚已经忍受不了了。
我努力将动静压至最低,缓慢挪动身体,爬行。
在途径里梅身边时,我屏声敛息,将速度又放缓了些,极力做到没有一丝声响。为此我付出了很多努力,比如每挪动一步,我就会停下来,紧张兮兮地观察里梅有没有睁开眼。
这种心理上的折磨和身体上的痛苦,让我快要疯掉了。
可一旦想到只要过了里梅这道难关,前方五米就是水源,这种期待又将我的精神稳住,就连黑眸都闪烁出光亮。
我轻手轻脚。
眼看就要越过里梅。
一只手却猛然伸出,扼住我的喉咙,用力下压,迫使我的身体惯性地倒向身后的草地。与此同时,还有另一只手及时捂住我的嘴,防止我发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