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被浓墨涂抹覆盖,远远地还能听见乌鸦嘶哑的叫声。
白雾包裹着玉罗刹,隐藏住所有真实的情绪。
忽有所觉般的,玉罗刹抬眼朝着街对面的屋檐望去。
黑衣的锦衣卫指挥使盘膝坐在屋檐之上,正低头看着他。
罗刹教教主身上的白雾散去,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和犹自滴着血的莹白手指。
玉罗刹与指挥使遥相对望,慢慢露出一个微笑,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在黑夜里闪动着冰冷的光,眼角没有同往常一样微微上扬,而是压着一种冷然的愤怒与尖锐。
……还有一丝落寂到极致的悲怆。
指挥使就这么静静注视着再度被白雾所笼罩的玉罗刹朝着长街尽头走去,然后在玉罗刹的身影即将没入黑暗时,起身跟了上去。
两人隔着一条长街,一前一后,不远不近。
一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人走在冷风吹彻的屋脊上。
玉罗刹没有理会不远处的锦衣卫,他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在深夜里还支着摊子的烧饼摊。
“老伯,还卖烧饼吗?”
仍旧被笼罩在一片白雾中,玉罗刹的声音却是极为正常的嗓音。
原本所在碳炉子后打盹的老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看清面前像是索命鬼魂一样幽魅的白雾时,险些没吓晕过去。
然而一粒金子被放在了他破旧却干净整洁的摊子上。
那金子并不是寻常的形状,像是被什么随意捏了一下,上面还带着可疑的红色痕迹。
但老汉却感觉有一股力量从胸膛涌了出来。
他之所以会在黑夜寒风中等到现在不肯错过卖一个烧饼的机会,都是因为老妻卧病不起,家中实在没有足够的银钱治病,若是这金子……这金子……
老汉拿了旁边的帕子狠狠搓了两下颤抖的手,拿出面团和肉馅开始揉搓起来。
……
指挥使没有再继续跟下去。
她目送拿着烧饼的玉罗刹缓缓离开,转身几个起落朝着来时的方向掠去。
……
花如令在短短一日之内,再度见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指挥使。
指挥使站在他面前,半晌没有言语。
今日为了方便没有回去主院的花如令本想去看看幼子是否安眠,却只能在这里盯着默不作声的指挥使衣角。
指挥使的唇动了动,良久,终于开口:“……你的幼子……”
被戳中了命穴的花如令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看向指挥使。
但话只要一出口,接下来便简单了许多。
指挥使面无表情道:“晏大夫回禀说那孩子心思郁结,夜不能寐,长此以往不利于休养身体。但她观七童心性平和,根骨极佳,想要带在身边教养一段时日,你可愿意?”
花如令:“……”
他不愿意。
他又不是不能养自己的儿子,为何要让别人来帮他养?!
可说这话的人不是晏大夫,而是指挥使。
花如令心中老泪纵横,只想冲去七童的房间里抱住儿子问问他,究竟是哪里让那位晏大夫上了心,竟然说动了指挥使来抢儿子?!
“属下……我……”
花如令几次张口欲言,拒绝的词又吐不出来,哽在喉头难受极了。
“我会亲自教导他武功。”指挥使不动声色地下了一剂猛药。
花如令的面上陡然露出动容之色,但很快又开始迟疑。
“我不会收他为徒,他也不会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继续道。
花如令:“……”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指挥使根本就没有给他拒绝的选择。
但至少……
被无缘无故抢了儿子的花如令忍不住问:“大人,为何一定是七童?”
他也是锦衣卫,知道有些事情刨根问底是问不来缘由的,但至少老父亲安心一二吧?
指挥使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深渊太冷,需要一个太阳。”
她成不了太阳,眼光也不好,只能找一个他看上的小太阳给他。
作者有话说:
花如令:我知道我家崽很好,可你们没有自己的崽吗?为什么要抢我的TAT
第32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连载
花小公子被花夫人抱去了主院,而一直与花夫人感情甚笃的花家主却被赶去了书房,今天是他眼巴巴盯着主院看夫人幼子的第三天。
花家的公子们除却还未满弱冠的五公子和六公子,其他的都散落在大明的各个地方,只不过逢年过节与父母兄弟生辰时都会回来相聚。
花五与花六两位公子对自家父亲将小弟“借”出去的行为也同样不满,生起气来不光给花如令捣蛋,还严防死守着有苦说不出的老父亲靠近主院,掐断了花家主向夫人说软话的机会。
花夫人年轻时也是一人一马仗剑江湖的红衣女侠,武功天赋不低又家世十分不错,性子爽利娇蛮,虽说成了亲收敛了不少性子,然而一旦凶起来,那可真的是花家上下无人敢触霉头的存在。
花如令百口莫辩,既不能同指挥使再说拒绝的话,又不能给自家夫人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可怜巴巴夹在中间,还没有软乎乎可可爱爱又贴心的小儿子安慰。
只不过当晏鸿音与玉罗刹离开花家堡,入住自己的宅子的那一天,小小一只的花小公子还是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等在了门前。
这两天一直有些蔫,天天二半夜出去当教主的玉罗刹打着哈欠,原本兴致缺缺地跟在晏鸿音身边,在看到等在门边白白净净可可爱爱的一只花小公子时,愣了好一会儿,才惊呼了一声,转头眼神亮晶晶地看向晏鸿音。
晏鸿音没理他,而是转身走向不远处廊下拧着帕子依依不舍看过来的花家人。
当晏鸿音安抚了花夫人之后,约定了逢年过节会送花小公子回来,并且短时间内不会离开金陵城后,花夫人的情绪明显缓过来了许多。
但在晏鸿音说到不想让外人知道她身边的小公子就是花满楼之后,花夫人抬手制止了张口欲言的花如令,郑重严肃道:“晏大夫请放心,今日七童跟随晏大夫离开花家堡,自归来前都会只是晏家的孩子。花家的小七会在不日后前往临安府,那里有一座小楼让花家的小七可以远离祸事发生的地方,平和心性。”
晏鸿音顿了顿,朝着眼中犹带红意的花夫人认真一礼。
花夫人回礼,她身后站着的花五花六两位公子也跟着行礼。
花如令静静站在妻子的身侧,不再试图开口说什么。
院中原本来来往往的下人今日全都没有出现,偌大的花家堡一时间安静下来。
花夫人最后不舍地看着不远处被高大的男人举起来抱在怀里逗笑的幼子,看着看着,眼中滴下泪来:“其实我知道的,小七这半年来都不开心。虽然他一直在笑,想告诉我们他很好,他已经不、不……可是我是他娘,我怎么看不出来他是不是真的开怀?”
“明明被上一辈恩怨连累的是小七,可反过来安慰我们这些大人的还是小七……我……我心里痛!”花夫人死死捏着手里的帕子,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不想让那边的幼子听到,“小七开始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最开始他会缩在床角,他会用手指敲打膝盖的法子来计算时辰,然后通过下人们进门的时间验证天是不是亮了……小七会在吃饭的时候先寻由头与我们说话,筷子从来都只夹碗里的饭菜,生怕弄乱了盘子里的菜……小七会一点一点走过桃花堡的每一处地方,摸着每一片院墙,一步一步地数着步数……”
花如令红着眼,伸出胳膊支撑着旁边已然压抑到颤抖的花夫人。
“我知道,这么一味的护着他,反而让他觉得不舒服……让小七更想表现得……表现得就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应该让他长大——”
“可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花夫人反手抓住花如令的手臂,用力之大,晏鸿音几乎能听到花如令骨骼隐隐错位的咯吱声,但花如令没有丝毫异色,只是让花夫人依靠着他,侧首轻吻着花夫人的额角。
“我甚至想将小七拘在我的身边,一时一刻,每时每刻都不离开,不让他再受一点伤害……”
花夫人的脸埋在花如令的颈间,泪水濡湿了花如令的衣领。
“可是我不行,我不可以这么做,这会毁了他……毁了我最乖最好的小七。”
“我眼睁睁看着小七越来越瘦,越来越不开心,他对着我笑的时候,偶尔也会恍惚着走神……”
花夫人的视线始终紧紧锁在幼子的身上,每看一眼都是眷恋。
那边和高大男人说着什么,原本笑开的花小公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直直朝着花夫人所在的方向“看”过来,脸上带着急切,开始在男人的怀中挣扎起来。
“……我总想着时间还多,”花夫人看着朝这边犹豫着走了两步,然后奋不顾身跑过来的幼子,咬着牙压低声音最后道,“小七可以慢些长大,被多宠一些也没关系。”
“可是小七已经从当初怀里的一点点,长成了如今这么高的模样。”
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呢?
被自家五哥半道抱在怀里走过来的花小公子摸索着寻到母亲的手,担忧地抬起小脸问道:“娘,你是不是哭了?”
这一声,让花夫人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她将小儿子最后抱在怀里,脸颊相贴着,轻声道:“嗯,是哭了,娘亲有些舍不得小七。”
“那七童不走了,陪着娘和爹。”花小公子捧着花夫人的脸凑过去亲了亲母亲,小小声说。
“那可不行的呀,咱们家七童也是要长大的。”
花夫人将花小公子弯腰放下来,整理了一下儿子的衣襟,抻平卷起来的衣角,她似乎忘了儿子的双眼,朝着心爱的小儿子露出一个含泪却柔暖的笑:“小七会成为一个健康,英俊,帅气的儿郎,保护爹爹和娘亲,保护成天往外跑一点都不省心的哥哥们。等到那一天……娘亲一定会再给小七做最喜欢的桃花糕。”
花小公子拉着花夫人的手,重重点头,小脸上满是坚定和向往:“嗯!”
“……晏大夫。”花夫人站起身,将手中的小手交到晏鸿音的手中,咬着牙压低声音最后道,“谢谢。”
“还有……拜托了。”
***
晏鸿音和玉罗刹买下的宅子虽然在金陵,但是距离花家很远。两人的身份特殊,为了保护花满楼,也为了保护花家人,花小公子以后也不能随意回来花家堡探望自己的父母兄长。
就像是雏鸟终究要离开巢穴丰满羽翼,这只提前被上天收回了光明恩赐的小鸟,也终于踏上了他的旅程。
玉罗刹牵着小只的小公子,晏鸿音走在小公子的另一侧,两大一小缓缓融入人群,背影消失在身后依靠在高处阁楼之上目送他们的花家人眼中。
白日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花小公子因为一直被家里珍视精养着的缘故,并没有什么机会能身处在人群之中。
起先他只觉得新奇,对耳边嘈杂喧嚣的尘世好奇,脑袋时不时转过来又转过去。
可很快的,潮水一般涌过来的声音并没有画面给予小公子距离的安全感,他开始害怕起来,下意识攥紧了身边牵着他的玉罗刹。
玉罗刹的手很大,也很暖,花小公子走着走着,几乎整只崽都贴在了玉罗刹的腿上。
走着走着腿上多了一个挂件的玉罗刹哭笑不得,他揉着小不点的脑袋,将花小公子手里的包袱抽出来拎在另一只手上,低声问:“害怕?”
花小公子抿了抿唇,别扭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回答:“……就……一点点。”
晏鸿音不着痕迹地挡开了朝着小公子涌过来的人群,闻言也低头看向紧紧贴在玉罗刹腿边的小公子。
或许这世上的缘分都是很难说清楚的东西。
幼崽本该拥有天性趋利避害的本能,花小公子生性敏感,更是其中翘楚。
但自从初见开始,他像是知道是玉罗刹救了他一样,在与两人相处时,比起身为锦衣卫的晏鸿音,竟是更亲近传闻中无恶不作的大魔头玉罗刹。
晏鸿音跟着黏在一起的一大一小后面,看着玉罗刹将腿上的团子捞起来让他坐在小臂上,如数家珍般报着烧饼摊上的口味。
卖烧饼的是对面相很是和善的老夫妻,老妇人虽然脸色有些大病初愈的苍白,但眼角眉梢都挂着慈祥宽和的笑意。
老夫妻的烧饼摊比旁边小摊的看上去新不少,似乎是扯了新的布料拾掇了摊子,但烧饼里面的馅料仍旧和之前一样夹得满满当当。
已是深秋,但金陵的阳光仍旧带着些暖意融融。
晏鸿音忽然一阵恍惚,只觉得将要入住同一个宅子的三个原本毫无瓜葛、不该有所纠缠的主人之间,有种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
玉罗刹买了烧饼提在手上,花小公子被重新放在了地上。
他看了看左手的包袱和右手的烧饼,又巴巴地看向晏鸿音。
晏鸿音一言不发地取走了玉罗刹手上的小包袱。
花小公子抬手想去牵玉罗刹的手,却碰到了刚出炉的热烧饼,眨了下眼睛,伸出另一只手摸索了一下,果然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找到了晏鸿音的袖子,轻轻捏住,眼中没有了惧怕,满是安心。
晏鸿音袖中的手一动,微凉的手牵上了花小公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