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罗刹只觉得小荆拽着他跑路的力道更重了两分。
……
时间在晏鸿音与苏梦枕的交谈中相继流逝,苏梦枕给晏鸿音送去请柬的原因也明朗起来。
小荆说不清是如何将他带来昆仑山谷的,但是苏梦枕曾经试过,一旦他踏出山谷入口的分界线,小荆虽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但他的身体越会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衰败下来,距离死亡只有短短几个呼吸的距离。
昆仑山谷地处偏僻,关外的百姓又对此地避之唯恐不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苏梦枕与外界几乎是阻隔了联系。
直到小荆开始积蓄从前为了救苏梦枕消耗过多的力量后,它开始能逐渐朝着山谷外延伸一些,也是因为这样,它才会捡到重伤垂危的玉罗刹,才会给在山谷处徘徊的阿伽指路,将他引到了这里。
自此之后,有了阿伽的眼睛,苏梦枕才开始陆陆续续得知一些外界的事务。
比如中原朝廷的现状、比如神侯府、比如六扇门、比如锦衣卫……
当年的金风细雨楼并未随着苏梦枕葬身边关,而是改头换面诈死脱身,避开了羽翼渐丰,对江湖怀有浓重戒备之心的帝王。
帝王不会在意这些人是否是真的死了,只要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消失在京城,将京城还给本应当掌控她的帝王手中便足矣。
只是数十年过去,曾经的故人已然失去踪影,或游历江湖自此销声匿迹,或黄土一捧反哺故土,但仅仅凭着阿伽的身份能力,打探不到太多关于当年的秘幸与牵扯甚多的故人。
晏鸿音的不凡让嗅觉灵敏的苏梦枕隐隐猜测到什么,他与当今陛下曾有过短暂的接触,他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怎样为人处事的皇子。
苏梦枕赌这位曲雅公主的身份并不一般——如果帝王真的会信任一个人,将暗部的暗卫势力交付,那么这个人,必定出身皇室,与帝王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绊联系才是。
这才是为什么苏梦枕会在得知晏鸿音身处关外后,写信约见的原因。
——他到底还是挂念曾经那些舍命相陪的兄弟的。
而苏梦枕赌对了,帝王曾经查过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残留之人的踪迹,相关的线报的确留存在锦衣卫记载中。
除却高坐明堂的帝王与已然逝去的晏梨落,只有晏鸿音能回答苏梦枕想要知道的问题。
“这样啊……也好。”听到晏鸿音一一叙述故人旧事,苏梦枕长出一口气,放下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茶杯。
虽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幸福平淡或是志向实现的日子,但至少他们都是自由畅快地活了下来。
晏鸿音顿了顿,没忍住道:“您不想问问雷纯堂主吗?”
苏楼主与雷纯堂主之间的爱恨权势纠葛,在当时也是世人皆知的轰轰烈烈。
在当年苏梦枕自请前往南疆之后,六分半堂的主事人雷纯与狄飞惊也相继失踪。
六分半堂群雄无首,最终被朝廷分而击破,以罪论处,从此消失在京城之中。
苏梦枕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沉默了良久,他摇了摇头,只道:“不必了。”
竹楼外传来脚步声和荆棘滑过地面的沙沙声。
是玉罗刹和小荆回来了。
晏鸿音偏头看了眼天色,便起身告辞:“晚辈今日叨扰已久,还请前辈见谅。”
苏梦枕眼中浮现出笑意:“谈何叨扰?苏某只觉得今日时辰过的着实快了些。”
晏鸿音也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晚辈将在昆仑山脉停留数月,不知这段时间可否常来拜会前辈?”
苏梦枕虽然被困于此,但他却从未有过自怨自艾,疯狂颓废。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或许是死而复生应当付出的代价,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可以做许多事情。
他是苏梦枕,他绝不会让自己浑浑噩噩地生存,他会让自己所存于这世间的每一天、每一刻,都会活得有价值。
他将自己平生所学尽数刻在竹简之上,武功秘籍,身法刀法,智谋策略,治理经纶……
晏鸿音在看到那几乎堆满了一间房间的竹简时,只觉得心中震撼难以言喻。
苏梦枕眸光微暖:“自无不可。”
……
走出去好一阵子,晏鸿音道:“如何?”
“那荆棘还挺有意思的,像个小孩子,没什么戒心,虽然不会说话但能在地上写字,看来苏前辈教导得不错。”玉罗刹捏着下巴,完全没有套小孩子话的害臊,饶有兴趣道,“我都有点心动想养一个了。”
“是么?”
晏鸿音眸光微沉。
就在方才晏鸿音正要走出房门时,她忽然转身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敢问前辈,这等玄妙奇特的种子是从何得来?”
苏梦枕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
只听他道:“是一家花店。”
“开在何处?如何模样?”
“你何时需要它,它便开在何处。”苏梦枕想起那个凄冷的雨夜,垂眸而笑,“只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
罗刹教主院内
睡在内间的叶孤城眉心紧紧皱在一起,额角细细密密的汗珠沁出,不知在梦境中看到了什么,睡得极其不安稳。
“父亲……父亲!”
……
“城儿,你母亲病故一事,你心中存有疑虑,为父明白。”哪怕在春日的天气身上都披着厚实大氅的男人站在十五岁的叶孤城身前,抬头看着城中府中的一片缟素,“可你真的做好准备,去知晓一切了吗?”
白衣的少年神情坚定:“是,父亲。”
他跟着父亲走进只有白云城历代城主才有资格开启进入的地下暗室中,在父亲的默许下将曾经根本无法接触到的秘幸一一看过。
前朝后裔……
复国责任……
血统混淆……
为祸中原……
叶孤城端坐在石桌之后,手中是摊开的一方折子。
地下阴冷,城主低头咳嗽了几声,而后像是牵动了什么一般咳得越发撕心裂肺。
“父亲!”
城主抬手阻止了儿子的搀扶,撑着桌面,抬头看向对面已经进入议亲年岁的独子,缓缓开口:“阿城,你看到了什么?”
叶孤城沉默了许久,一字一顿道:“蚍蜉撼树。”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温瑞安老先生的《说英雄谁是英雄》
苏梦枕的原著结局太让我意难平了QAQ
阿城的身世和白云城的秘辛马上要揭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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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蚍蜉撼树……”城主似是笑了一下,而后一点点直起身子,背对着叶孤城看向暗室周围的墙壁。
墙壁上雕刻着不知年岁记忆的壁画,是曾经叶氏辉煌的王朝。
“是啊,蚍蜉撼大树……”清瘦的男人身上挂着厚实沉重的衣袍大氅,像是压在他孱弱身躯上难以撼动的重量,抬头凝视墙上的壁画,低声喃语道,“可笑不自量。”
叶孤城攥着书册的手指一紧,张口欲言。
然而从父亲喉间逸出的轻飘飘的笑声却打断了少年想要说的话,叶孤城犹豫着,迟疑地看向父亲。
“可是自诩抱有鸿鹄之志的蚍蜉却看不清眼前的庞然大物,只觉得自己仍旧处在当年那艘乘风破浪无人能挡的舰船之上,只觉得叶氏……”男人的唇角勾起漠然冰冷的弧度,“还能回到曾经高居宫闱一手遮天的风光荣耀。”
叶孤城看着父亲的背影,安静地将父亲今日所言每一词每一句都深深记在心底。
“当年元兵入关,连破城池直捣中原腹地,叶氏一族与将士百姓死守京城、临安、金陵三城。
但在暗中,还是收敛了一部分财物,让年迈长老将族中所有襁褓中的婴孩带离了中原,逃往海外。
在海上飘荡数月之后,船只最终搁浅在一片荒岛之上,船只已然破损再无力出海,叶氏族人便就此安顿下来,为这座岛取名……飞仙岛。”
“很快,叶氏族人发现了岛上原本居住的蛮夷部落,在斗争冲突中占据了这座岛,压迫其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建立起了这座城池。
曾经岛上的蛮夷被教化为城中百姓,他们教其穿衣洁面,教其与中原无异的语言,读书、识字……
最终,这座城池成了一座海上的孤城,名为,白云城。”
城主深深凝视着墙面上的壁画,口中叙述着一个灭亡朝代最后的火种,如何从微弱的火把,最终一点一点积累薪柴燃烧成了如今的一城之火。
叶氏王朝虽未曾以云纹为尊,但皇城雕刻,服饰绣纹皆可见云纹袅袅。
飞仙岛中白云城,是独属于叶氏一族的浪漫与眷恋。
隔着海,与那片已经物是人非的故土遥遥相望。
少年不知何时走出来,在父亲的身后侧站定,同父亲一起一点一点看着墙上的壁画。
但他自幼并未向其他族中兄弟一般被长老们教导,而是由父亲带在身边寸步不离教养。
父亲从来只说他是白云城的少城主,是飞仙岛的接班人,从未提及过有关前朝叶氏哪怕只字片语,是以叶孤城对叶氏王朝并没有许多荣辱归属,反而对脚下的这座城池牵挂眷恋。
叶孤城的视线逐渐从壁画偏离到父亲的身上,他注视着父亲因为常年带着病容的面庞,心中暗自忖度。
这样的父亲……真的会让他此后毕生以颠覆中原王朝、复兴叶氏王朝为己任吗?
“你的母亲,按照叶氏族谱来看,你也完全可以称呼她一句姑母。”
男人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猝然开口,说出的话却是如晴天霹雳一般划开了叶孤城脑中的清明。
他瞠目看向自己的父亲,震惊道:“怎么会……母亲不是父亲您的表妹……”
叶孤城的母亲常年卧病在床,哪怕逢年过节也闭门不出,几乎不与叶孤城有过什么接触,但即使如此,对母亲的天然向往还是让叶孤城从别人口中了解到了许多关于母亲的事。
男人的声腔清淡,说着冷酷的言语,眼中却因为想起她而染上温柔暖意。
“她是长老们为叶氏族长选择的主母,是血统最为纯正,没有与蛮夷通婚过的叶氏血脉。”
“叶氏的历代直系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在维持着血统的纯正,一代一代下来,白云城的城主、叶氏的族长,无一不是身体孱弱之辈,便是性情暴力难控,城中事务被长老堂尽数捏在手中。”
男人说到这里,笑了一下,道:“幸好,为父没有健康长寿的躯体,却有着十分清明的神智。”
“而更幸运的是,你的母亲也同样是如此。”
男人转过身来,双臂抬起轻轻握住叶孤城的肩膀,低下身子平视这个个头已然不矮的儿子。
“阿城,你的母亲几乎是拼尽全力生下了你,不是因为叶氏的责任,而是因为,她很爱你。”
“只是,她不敢见你,也不能见你。”
叶孤城咬着下唇,瞳孔颤动。
“叶氏主母没有叶氏族长的自由,她们从一出生便被当做主母候选人培养,待到年龄选拔出最为合适的一个与叶氏族长成婚,其余人便会被送去其他血统相对纯正的叶氏嫡系府上。
你的母亲是一个有大智慧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无法反抗在白云城一手遮天的长老堂,所以便收敛自己的心性,成为了最出色的那一个,来到了为父的身边。”
“我们本不想生育,让所谓的叶氏皇室血脉就此断绝,叶氏族长之位从其他并未病入膏肓的嫡系或是旁支挑选。”
“但……长老堂在你母亲身边安插了眼睛,得知我们一直未曾圆房之后,给你母亲下了易于生育的药,而后调换了我们房中的燃香。”
“我们那时才明白,叶氏直系不是没有过聪慧之人,只是这些从宫闱之中流传下来的下作手段,长老堂在叶氏直系身上已然用得轻车熟路,信手拈来。长老堂已经将叶氏蚕食控制至此,孤身一人被困城主府的叶氏族长,什么都做不到。”
“只要叶氏的嫡子不诞生,便会有更多失去控制的意外。”
“不久后,你的母亲被诊出有孕。”
男人缓缓放开儿子的肩膀,手掌顿了顿,微一用力向下压了压,而后滑下来垂直身侧。
他向旁边走了两步,这一迈步又牵动了体内气息,咳嗽声不止,再被叶孤城小心搀扶到椅子中坐下后良久才稍稍顺下气息。
“可是阿城,让我们惊讶又喜悦的是,你心智聪颖,身体康健……宛若一个奇迹。”他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子,病容含笑,坦然道,“所以,我们决不允许长老堂的手,伸到你的身边来。”
原本垂眸沉思的叶孤城猛地抬眼看向父亲,扶在他胳膊上未曾撤去的手骤然用力,像是穷尽了所有的力气,颤抖着、不敢置信着。
“双亲亡故,须得各守孝三年。”男人的眼中闪过不忍,但还是一字一顿,将鲜血淋漓的真相刻进了儿子的胸膛,“三年后,便是为父。”
为了这个,那个温婉坚韧的女子熬着一年又一年的病痛,缠绵病榻形容枯槁,不敢见心爱的儿子哪怕一眼。
为了这个,不论多么痛苦,男人也要在儿子长成之前挡在儿子身前,熬到油尽灯枯,拼尽所有为他争取时间,将他毕生钻研尽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