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留给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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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境迁,秋意愈浓。高专里栽种的大多是落叶乔木,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改变了色调,深深浅浅的叶片连在一起,仿佛火原一样地燃烧着。
“我来这里的时候,这些叶子还是翠绿色的。”
走在林间小道上,荧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
“然而一晃眼的功夫,就要落光了。”
钟离似乎并不奇怪于旅行者莫名其妙的感伤,他只是抬手,温柔地替荧挡住一片即将落到她头上的叶子,
“旅者,还记得当初我们关于「磨损」的讨论么?”
“嗯,记得。”
见荧点头,钟离笑了笑,“那可还记得我曾说过什么吗?”
“该离开时,便要离开了。不然加注于身上的,注定会是更多的「磨损」。”
“本来已经接受友人的死亡,却忽然再次见到了对方,短暂相聚后又要再度分别……”
金发的旅者叹息一声,“虽然知道道理,但果然还是会让人觉得伤感。”
先前,钟离虽然在将羂索抹除后,以琥珀结晶完整保存下了夏油杰的身体,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在物理法则上,夏油杰已经彻底死去。如今他的灵魂之所以能自由行走在阳光下,全依赖于往生堂传承秘法和仙法的支持。
可毕竟来自提瓦特的众人只是过客,不会久留于此世,等到他们离开,夏油杰的灵魂也便会自动回到身体之中——他一样要回归死亡的怀抱。
这是包括他本人在内,所有人心知肚明的。钟离和荧从屋内离开,也是为了留给曾经的同期三人叙旧的机会。
“等到灵魂与身体融合,他后面十年的记忆也会回来,”钟离语气和缓,
“不管是痛苦还是欢乐,一切过去所经历的,皆是组成如今站立于此的我们的一部分,不可割舍,不可挽留。”
“那与过去的友人告别,究竟是成长,还是磨损呢?”
钟离的眸子望了过来,里面含着赞赏的笑意,“如果我说既是,也是呢?”
“「磨损」是天理之所在,力不能及。但人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们能在历经挫折后振作起来,带着回忆的伤痛继续走下去。就像狂风吹过芦苇,在短暂的匍匐后,终究将重新挺立,但有了这样的经历,它们理解了狂风的危险,学会将根系扎得更深,让纤维更加坚韧。”
“这也是你对璃月的期望吗?”
回忆起那个自己护佑千年的国度,钟离的眸里也含上了怀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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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杖,虎杖?”
另一边,钉崎喊了几遍,却发现自己旁边的少年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钉崎野蔷薇默默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唔啊!痛痛痛——”
虎杖捂住后脑勺,倒吸着凉气,“怎么了钉崎?”
钉崎抱臂在胸,不客气地对他挑挑眉,“我还想问你呢,你在想什么呢?”
“这个啊……”
虎杖移开了目光,望着飘落在他脚下的一片枫叶。
那艳丽的红色,让他回忆起昨夜的那场惨烈战斗。
彼时,不知是否是诅咒之王又一次恶作剧——毕竟祂总是乐于给虎杖找不痛快,在借由同时吞入十一根手指所引发的短期强制交换里,虽然身体全由宿傩掌控,但属于虎杖悠仁的意识却依旧是保持清醒的。
他不得不在极其无力的情况下,就这么看着宿傩先是故意作出一副好脾气的假象,实际早已对那两名少女有了杀意;接着又是同时与魈和另一名咒术师缠斗,眼看着同对方打上兴头,就要放出范围极广的领域——
——住手。
——给我住手啊!!!
痛苦、绝望、无力,如果这就是宿傩想让虎杖感受的,那祂确实做到了。虎杖悠仁品尝着苦涩的滋味,就这样在内心世界焦躁地挣扎着——他不知道宿傩的领域究竟是什么形态,但毫无疑问身为极恶诅咒的领域,必然只会带来灾难与死亡。
他的同伴,他的朋友,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都在附近,而宿傩发动的领域或许会让他们所有人都死去。
他想要打断,但显然只是徒劳:好似黑色幽默一般,平日里他与宿傩的情景此时反转了过来——如今拥有绝对的身体掌控权的变成了两面宿傩,而被压制在体内的虎杖就算发出再绝望的喊叫,也只能落于无声。
命运并不是永远眷顾着虎杖悠仁,现在的他只能清醒着,绝望地看着宿傩发动术式。
声带震动,他自己的口在一张一合,
“领域展开——【伏魔御厨子】。”
话语散逸在空气间,紧接着化为庞大而汹涌的咒力,在空中激烈无序地冲撞着。血色的池水开始凝聚汇集,因由至极的力量牵引着震荡,然后就这样掀起高而无形的浪潮——
会死吗?
伏黑,钉崎,真希,魈……这里的人都会因虎杖悠仁存在而死吗?
思绪如野原上的风暴一样狂乱而无序地打转,而现实所经历的不过毫秒,然而仅仅只跳过了这无用的停顿,眼前的景色骤然改变。
重新露出的朝日不偏不倚,依旧稳稳地在地平线上挂着,刚刚的死亡之境就像泡沫一样蒸发了。
……发生了什么?
虎杖能感知到这具躯体传来的错愕情绪,看来这变化并非由宿傩主导。
他感觉到自己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了稳稳踏在空中,不知何时出现的某个男人的身上。
——那是……?
眼眶微微扩大,即便是千年的诅咒,也难得展现出了惊讶。
虎杖悠仁认出了对方:那是最近一段时间时他常在高专偶遇,自称「闲人」的钟离。
然而同平日里他所熟悉的那个赏花逗鸟,好似退休老人般悠然自得的钟离不同——此时对方单只安静站在那里,便已极有存在感。
身后的日光仿佛成了他的点缀,哪怕相距数十米,他依旧能感受到那双金瞳正朝着这边望了过来,投来的视线无喜无悲,只有无边的漠然。
对方唇瓣微动,陌生而流利的话语从他口里流出,声线低沉,腔调优雅,像是浅酌低唱。
耳朵不能听懂,意思却清晰地传导到了心内。
他说:这是天道。
接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回应着他的话语,跟着震颤了起来。
——那是神投射而下的视线;
那是神明之罚。
响彻在耳边,属于诅咒之王的狂笑已经不重要了。虎杖站在原地,借着宿傩的视线仰望,赤红色瞳孔里映出天星的辉光。
那一刻,浮现在他心头的既非恐惧,也不是喜悦,而是寂寥的平静。
【——你要在众人的簇拥下死去。】
在天星陨落的在最后一刻,虎杖悠仁的身体彻底消化了十五根手指。他没有犹豫地抢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任凭宿傩在耳边难得发出“你小子找死吗?快把我换回来!”的警告,也恍若未闻。
——即便就这么死了也没有关系。
——就算只有我自己孤独死去也没有关系。
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不知是因为光芒太盛还是因为其他原因,直到将整个视野模糊成灿烂明亮的金色。
“……”
“我在想,”短暂的沉默过后,虎杖低着声音说道,“是不是昨晚我就这么死掉比较好。”
“——说什么傻话呢?”
有沉重却冰凉的铁器微微敲在他的额头上,虎杖方才过于出神,没注意到从对面走来的真希,而她的旁边是同样以不赞同眼神望过来的七海建人。
特级咒具「游云」毁于昨夜,真希现在拿的是另一把造型奇异的剑。
野蔷薇热情招呼道:“哟,真希姐,来得正好,我们一起把这个毫无自觉的混蛋揍一顿吧。”
“……”七海则是无力地摁了摁眉心,“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虎杖?”
他走过去,缓缓抬起手,接着做出极不符合七海建人该有人设的行为。
突然被人摁住头发一顿乱揉的虎杖忍不住露出呆滞的表情,“咦?”
“据五条先生说,对晚辈这样做,这样有助于缓解压力。”
七海以极平淡的口吻,毫不客气地将锅甩到了那位最强的头上,“一般来说我并不认可那个人的不靠谱发言,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我认为听一下也无妨。”
“虎杖,”俯视着矮自己小半头的少年,七海摘下眼镜,认真地同他对视,
“你身上所要承载的压力,相较于他人来说,或许太过沉重了。但不要忘了,你身边还有或许并不是很靠谱的长辈,与你相携的同学。”
“人是依赖着身旁同伴的存在,来确认自己活着这一事实的软弱生物。不管未来如何,至少现在你的朋友们还在你的身边。”
“即便软弱一些也无所谓,你不必对自己过于苛责。”
“——你已经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咒术师了。”
林中寂静,只能听到风挂过树梢时携起断续的呜咽声,秋红的枫叶在空中打着转,缓缓飘落在了覆盖着青苔的石板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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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七海健人和真希从室内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了伏黑甚尔和伏黑惠。
“你……”
最后还是伏黑惠忍耐着开口。
“嗯,什么事?”
看着黑发男人无知无觉的样子,伏黑惠只觉得牙根发痒,“这句话应该是我来问你吧?”
“你有话对我说吧?”
“哦……这是你猜的?还是看出来的?”
“……”伏黑惠面部有一瞬间抽搐,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的名字是什么?”
对方从原本卧躺的姿势慢慢坐起,手臂架在膝盖上,支着脸问他,“我的名字很重要吗?”
“也没那么重要,”伏黑惠立刻否认,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毕竟,对连自己孩子的性别都不知,就给他起名为「惠」的父亲,也确实没有知道名字的必要。”
“啊,对,是「惠」,”
对方的神情似乎有一瞬的柔和,然而仔细一看依旧是那副让人起火的嘲讽面孔,
“所以现在你是在向我撒娇吗?”
伏黑惠不答,深蓝色的眼瞳好像燃烧着的寂烈焰火。
“甚尔,”男人喃喃道,“我只剩这个名字了,你想怎么称呼都行,不想这么叫的话用「喂」来喊我也一样,随便你。”
他抬起眼皮,直直看向伏黑惠,“你打算从我这个已死之人这里问出些什么呢,小鬼?”
要问的问题太多了,伏黑惠微微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你是怎么死的?我的母亲是谁?你为什么又会回来,并出现在我的面前?以后你打算怎么做?
疑问盘桓在心头,却在真的要问出口的那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
这是什么白痴问题。话才出口伏黑惠自己就后悔了。
这个人八成会说什么【因为不知道男女,就随便起了,怎么,很在意么?】之类的烂话吧。
“这个啊,”
出乎意料的,对方居然抵着下巴,认真地开始思考起来。
接着他嘴角稍动,扯开一抹笑意,
“大概是,得到了上天眷顾,承蒙「恩惠」的意思。”
看着对面骤然露出错愕表情的少年,伏黑甚尔用手掩住嘴,遮住其下扬起的嘴角。
——这一遭折腾,倒也不错。
第70章 下章一定
不知不觉间, 荧几人在这里又多呆了一个星期。
没办法——毕竟不管是如钟离先前所说的那样,为了拿到「狱门疆」,他向此世之人做出了许诺, 故而仍需做些善后举措, 还是旅行者自己也舍不得在这里结下的情谊, 希望能有个尽善尽美的结局,种种原因之下, 最终结果就是他们选择暂时留在高专,帮朋友们进行收尾。
别的不说, 光是这次羂索捅出来的篓子,就已经让整个咒术界上下苦不堪言。
咒灵曝光并不是什么小事——但毕竟人类这种生物, 比起相信世界上存在莫须有的怪力乱神, 更原因相信自己所原因相信的,再加上普通人看不见咒灵这层原因, 咒术界联合整个政府硬要蒙混过去, 倒也不是不能给出个交代。
——于是整个保密部累死累活通宵三天,终于卡在Dead Le提交了方案。因为这次影响过于广泛且恶劣, 权衡利弊后,他们最后还是选择了最费力不讨好的方法。
政府高层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了这桩重罪:发布出来的官方声明解释说是某愉悦反社会分子筹划多年, 最终选择在万圣夜进行这一场“恶作剧”——在当夜恶意破坏某生物工厂,导致材料泄露,使得大批量无辜民众陷入精神错乱之中,同时雇佣黑客将自己提前录制好的二次制作视频针对全国媒体进行投放。该罪犯影响过于恶劣, 警视厅已于当晚将其击毙。
在提交了这样的回应的同时, 数名政府高官也不得不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 在电视媒体前鞠躬谢罪, 主动请辞。至于剩下那些没承担过多罪名的政客日子也不好过——包括首相在内的高官们被愤怒的民众与不嫌事大的媒体口诛笔伐,苦不堪言。
政府为了帮忙遮掩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那自然要从诞生了罪魁祸首的咒术界那里着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