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了个心眼,随即看向龙榻上靠在枕头神色疲惫的明德帝。
明德帝像是刚刚用过药,整个人意识混沌,帝王凌厉的双目此刻正耷拉着,尽显老态。
萧瑟心中微微担忧,轻声唤道:“父皇。”
过了好一会儿,明德帝才稍稍抬头,眼珠转向这边,“你怎么来了?”
“来见见父皇。”萧瑟垂首道。
“我刚刚听到通传,你媳妇也来了,怎么不见她?”
明德帝徐徐吐了口气,说话皆是一句一顿的,似乎很是费力。
萧瑟抿了抿唇,“阿筝贪玩,遇上华神医,两人年纪相仿,一道说话去了,父皇莫见怪。”
“这两个小姑娘脾气倒是有些像,的确会很投缘。”明德帝微微笑了笑,“不过你往后不可宠她太过,免得她性子野了去不好管教。”
“不碍事的,阿筝很听我的话。”
明德帝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容渐渐淡去,“你们感情好,这是好事,但是她孩子心性,以后担不起大任,你若认定了她,便要仔细教她些规矩。”
萧瑟顿了一瞬,“阿筝她心里有数,只是在亲近的人面前会放肆一些。”
“这样也好,往后的日子是你们过的,你母妃不在,我也不会管太多。”
明德帝轻轻叹了一声,合上眼,似乎要睡去了。
颇有深意的话语理解起来总有两番意思,萧瑟沉默片刻,“父皇。”
明德帝不答。
萧瑟一人站在榻前,太安殿内的人早已退得干干净净,他轻声道:“儿臣今日进宫是为了老七的事来的。”
明德帝仍旧不语,但那枯皱的眼皮却微微动了动。
“非是儿臣容不下他,而是老七做事屡屡过界,往后皆是伤天害理。”
萧瑟垂眸看着床边垂下的明黄色寝被,“儿臣若是不阻止他,会毁了整个天启。”
后宫的院墙里,秦筝抱着同样娇俏妍丽的华锦灵巧地翻过一道道红墙,她们是直接翻墙进的后宫,绕开巡逻的守卫朝着景泰宫的位置去。
华锦被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姑娘掐腰抱着很不习惯,“你不是会御剑吗?”
“宫里御剑,疯啦?”秦筝翻了个白眼,伸手搂着华锦的腰往上提了提,她给华锦吃了一颗风身丸,抱着倒是不费力,就是两人的身高半斤八两,跑起来怎么看怎么怪异。
“那你背我也成。”华锦翻了个白眼回去,“我快被你勒断气了。”
秦筝摸了摸鼻子,身子一矮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华锦险些叫了出来,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出声,耳畔哗哗风声一过,高低起伏的红墙如浪,荡得她头晕。
骑马坐车她不晕。
被兰月侯被沐春风带着轻功赶路她不晕。
被秦筝抱着,她脑仁都晕痛了。
好不容易翻进景泰宫里,华锦扶着墙脸色惨白,秦筝幽幽地问:“真有那么难受吗?”
之前瑾言哇哇大叫了一路就算了,那是提着两只胳膊飞的。
再往前……萧瑟也没这么大反应啊。
华锦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穴位,她舒了口气,“先进去吧。”
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猫着腰在园子里穿行,景泰宫还和上次来时一样,静悄悄的,纱幔吹拂,透露出一片空旷和孤冷。
“宣妃娘娘?”小道姑趴在窗头,朝里面喊了一声。
一根锐利的发簪穿过珠帘射了过来,秦筝动动手指,发簪来势一缓,停在她面前,她伸手拨了拨上面挂下的珠翠,“娘娘这个打招呼的方式不好。”
“怎么又是你这孩子,难道是不请自来惯了?”
珠帘一掀,一袭袅袅倩影从里面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紫色的宫装将她纤细的腰肢束得窈窕美艳,不管第几次看都那么让人挪不开眼。
秦筝努力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拉起蹲在自己身边的华锦,“今天的确是偷跑来的,上次可不是。今日来是想给娘娘诊脉,这位是华锦,药王传人,给陛下诊脉的小神医。”
“有所耳闻。”宣妃走到了窗前,看着两个差不多高的小姑娘,不由笑道,“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为什么要给我诊脉?”
“萧羽给娘娘下了蛊毒,娘娘知道么?”
宣妃心神微微一震,那一瞬间她心里滑过无数个场景,脸上却不动声色,“我是羽儿的母亲,他不会这么对我。”
“这是小和尚亲口说的。”怕宣妃不知道,秦筝又补充道:“就是叶安世,上次借了娘娘的血,今天早上我们把他救醒了,也是这位华神医帮的忙。”
宣妃脸上微微起了波澜,但唇却紧抿着。
华锦有些不耐烦,“你不是武功很高?把她按倒了我把个脉不就完了?”
“对哦。”
话音未落秦筝就整个人翻进了梢间,小手奇快地朝宣妃捉去,宣妃也是有武功傍身的人,裙摆一晃,身形急退。
荡开的真气和穿梭的人影将四处垂挂着的帘幔纠缠成一团,秦筝剑指一划,素白的布帛片片撕落,宣妃的身影如鬼魅般穿梭在纷纷扬扬如雪落的帘幔中,她提了气追上去,两人眨眼间便绕着红漆梁柱转了好几圈,仿佛一对绕梁的燕。
“别转了!”华锦头疼地扶额,“晕死了!”
“得罪。”秦筝手中剑诀变换,月白色的剑气蜂拥而出,她手里并无三尺青锋,却仿佛有一剑涤荡山河,“大道无术,定!”
三枚银针从华锦手中飞出,朝滞缓的身影刺去,宣妃半边身体一麻,整个人跌落下来,秦筝眼疾手快地将她拦腰托住,在后者冰冷的注视下讪讪一笑,拉开了她的袖子露出一截玉白的手腕,“华锦,快来!”
华锦翻过窗台快步朝宣妃走了过来,手指一搭,“萧羽恶贯满盈,你对他妈那么客气做什么?”
“这也是小和尚他妈呀……”秦筝小声反驳。
不知道是哪一句触到了宣妃,她冰冷的神色褪去,露出几丝黯淡。
华锦给宣妃诊了好一会儿,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脉象的确有异,但是我查探不出来蛊虫在哪个位置。”
“有就行,小和尚说他亲眼看到萧羽把蛊虫丢进去的,找不出来没关系,小和尚已经有办法了。”
秦筝拉起忽然目怔的宣妃往自己背上放,“我们走。”
按萧瑟说的,只要能够确证宣妃身体里有蛊虫,就把她带去太安殿。
这是人证,也是物证,怕就怕萧羽到最后抵死不认。
秦筝身量小,但宣妃一介女子也轻,塞了一颗风身丸之后她朝华锦招了招手,“得快点,两个人我带着很吃力的。”
华锦暗暗发誓等她出去一定要自己学一门轻功,她忍着头晕被秦筝架了起来,她身上的风身丸药效已经过了,秦筝自然没那么大的力气再把她打横抱着,只能像之前那样勉为其难地架住她的腰。
“等会儿到太安殿,你们怎么跟皇帝陛下说?
他的状态真的很不好,说多了会刺激到他,万一晕过去就麻烦了。”
“万灵丹先备着。”秦筝带着两个人蹿上宫墙,身形笨拙了不少,无奈只能将内力施展开来朝着外宫的方向狂奔。
哎,应该叫千落姐姐一块儿来的,起码她能抱一个。
眼看着外宫和内宫交界的宫墙就在前方,沐春风就在另一边的墙下等,秦筝喘了好大一口气翻墙落地,却被面前的一幕惊了个透心凉。
“春风!”
华锦惊慌地叫了一声。
“两位小师父,你们可算来啦!”沐春风盘膝坐在地上,笑着打了个招呼,脸色却不算好看,他的头顶被一只铁手套牢牢地按住,按着他的人,一身紫衣蟒袍,沉闷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监,瑾宣。
“永安王妃好大的胆子,竟敢挟持宣妃娘娘。”瑾宣淡淡地开了口。
秦筝将宣妃放了下来交给华锦,“我们是有正事,大监却是有私心。”
瑾宣的手始终按在沐春风的头顶,只要他用上内力,就能将沐春风的头盖骨拧碎。
秦筝把手背在身后在瑾宣看不到的方向并起剑指划了一个圈,“大监是怕赤王府的事情一旦告发会牵连到自己所以赶来灭口吗?”
瑾宣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沐春风的头顶轻轻敲了敲,细密的冷汗沿着后者的额穴淌了下来,“从你入天启开始赤王殿下就一直在想办法除掉你,可始终没有成功。”
“那是他没自己没本事,就知道靠别人。”秦筝耸了耸肩。
萧瑟就不一样了,现在她都打不过他,想想就好气。
“你的确有些过人的本事,但今天不一样了。”
瑾宣垂眸,看向自己手底下尽管冷汗淋漓却依旧背挺得笔直的沐春风,“只要你们把宣妃娘娘交给我,我可以把你徒弟还给你。”
“不然,他得死。”
第108章 王妃好生不识趣
▍手上功夫比不过人,全靠嘴皮子利索,搁在江湖里,这叫无赖。
秦筝看着沐春风,后者看着她,“徒弟,怕不怕?”
“师父,我比你年长,怎么会怕?”尽管身上寒毛直竖,但沐春风仍是笑着回了句。
秦筝瞥了眼被打飞到一边的动千山,又看向沐春风,“徒弟,你已经逍遥天境了,我在你这个境界的时候,徒手接了雪月剑仙一剑,在道剑仙手里吃过灰,那时候的我和他们相比就像小溪和龙湫,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泥。但是有这样的对手在前,我却从来没有怕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秦筝忽然向前跨出一步,掷地有声地回道:“因为我纯阳门下,周身四尺便是铁齿铜墙,只要我不想死,就没人伤得了我!”
天边忽然传来了剑鸣,瑾宣猛地抬头一见朝这边疾速驰来的两道剑光,手心里顿时聚起一团内力往下压去。
动千山忽然拔地而起,剑吟如浪,蓝色的潮水将沐春风整个儿裹了起来,瑾宣一掌压下如泥牛入海,只听秦筝厉喝一声:“徒弟,跑!”
一道雪白的剑光皎皎如鹤,朝瑾宣的手劈下,沐春风伺机夺过动千山朝前一滚从瑾宣手底下逃出,他急喘了几声,“师父!”
松间云鹤在瑾宣手上虚晃一枪,转身就挑起一旁的宣妃带上半空,扶着她的华锦冷不防一道剑光划过手侧,被惊出一身冷汗,脸色煞白,“说御剑就御剑,你能不能事先打个招呼!”
“抱歉抱歉!”秦筝一手将应召而来的玄鹤唳天握在手里砍向瑾宣,幽蓝的剑身被那只铁手拷在掌心,她聚了几分真气在脚底不让自己后退,又伸出一掌迎上了瑾宣的另一手打散了他试图击落松间云鹤的内力,“徒弟,带着华锦快走!”
沐春风忙不迭地拎起华锦站到了自己的剑上。但他不放心,虽然知道秦筝现在的境界难逢敌手,但瑾宣大监的功力太过深不可测,“师父,你没问题吧?”
“赶紧把人送到,别让宣妃摔下去了!”秦筝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松间云鹤就带着宣妃远去了。
华锦看着头皮一麻,那剑那么锋利,一个人挂在上面,会不会一不留神被切成三段?
没等她细想,身下一动,沐春风已经指挥着动千山朝松间云鹤追了上去。
瑾宣一脸晦暗地看向拦路的秦筝,“王妃好生不识趣。”
秦筝扯了扯嘴,“不是我说,大监也多少有点不识趣了。”
她提着沉重的玄鹤唳天在青灰的砖石上轻轻敲了敲,“难道现在大势已去这四个字写的还不够明显吗?”
“王妃此言差矣。”瑾宣幽幽地看着她,“是非曲直,在这皇城之中,不到最后是没有定论的。”
秦筝冷笑一声:“大监,你当天底下的人都是瞎子不成?”
瑾宣双手拢在袖中,淡淡地回道:“王妃出自江湖,可能不太懂这宫中之事,在这里,黑的可以说成白的,白的可以说成黑的,就看嘴长在谁身上了。”
宣妃身体里的蛊虫,可以是萧羽下的,也可以是萧瑟下的,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三番两次偷偷潜入后宫的永安王一方,怎么看都是后者更可疑。
萧羽和暗河的合作,最早是萧景瑕找上的。然后是萧崇,白王一方先理亏,最后萧羽把那些暗河杀手全部杀了交出尸体,说不定还能博个力挽狂澜的名声。
至于暗河数次刺杀永安王的事,那是江湖里结的仇寻到天启来了,全部推到苏昌河身上,反正如今已是死无对证。
“行,我懂了。”秦筝点了点头,她横剑在前,“手上功夫比不过人,全靠嘴皮子利索,搁在江湖里,这叫无赖。”
“哼,无赖就无赖,萧羽打不过我家的,骂不过我家的,耍赖也耍不过我家的!”
玄鹤唳天上的蓝色幽焰骤然熊熊燃烧了起来,“区区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也就你们这群眼瞎的想让他当天子。”
“天道都看不上他,也配当天子?!”秦筝一剑疾行刺向瑾宣的面门,“愚蠢!”
瑾宣手中聚起了九成功力,他面对的是个小小年纪就已经半步神游的剑仙,他不会小觑,“王妃好剑,瑾宣若是江湖中人,怕是会因能与王妃比剑而感到荣幸。”
“你才好贱!”玄鹤唳天裹挟了风雷之声,剑光如石破天惊,秦筝一身道袍隐入剑影,重重叠叠,虚实难辨。
剑吟,雷鸣,风声,鹤唳,瑾宣所处的不是皇宫。而是一片墨色翻滚的九天云海,深蓝色的闪电从靠近的雷云中涌现,头顶和脚下陡现一只浑身裹着幽焰的玄鹤,怒火轰雷般的隆隆之声充斥着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