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轻描淡写的用词,好像他真是稍微言语警告以后就让彼得安全离开似的。贝尔纳黛特感觉一阵尖锐的不适,忍不住反驳“他浑身是伤,你还弄碎了他四根肋骨。”
“是吗?”夺心魔眨眨眼,语气里的惊讶听上去充满纯粹的天真感,“倒是比我预想的少。”
她握紧手里的半截许愿骨,锋利的破裂边缘扎进手指,带来一阵让人清醒的刺痛。
“那么,你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因为我不小心把他弄伤?”夺心魔转动眼珠盯着对方。这里的光线太暗,贝尔纳黛特看不清他到底什么神情,只本能觉得那双眼睛非常吓人,每次对视时都能让她感到脊背发凉的深刻诡异。
漆黑如一对随时准备吞噬她灵魂的深渊,空洞而充满贪婪。
没有顺着他的话继续回答,贝尔纳黛特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上次你在我梦里故意让我看到的那些记忆,以及有关‘蜘蛛基因’的对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有试着自己去寻找过有关的信息吗?”
“有过。”
“那么。”他调整姿态正对着她,十指交叉,“我更想先听听看你的推测。”
完全没法把主动权抢在自己手里。
贝尔纳黛特意识到这点,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显露,手指却有些烦躁地扣弄两下:“我看过康纳斯博士的一些论文,里面提到外来基因会影响生物本身的行为。但是我并没有在彼得身上发现这点。后来,我想起他的影子。”
“怎么说?”
“外婆告诉过我,所有影子都是人本身的镜子。而自从被蜘蛛咬过以后,他的影子就发生了变化。那时候我一直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现在想起来,这种变化其实就是蜘蛛基因造成的,是吗?”
短暂的安静后,夺心魔脸上挂起一个微笑,点头承认道:“是这样,你终于意识到了。”
“可是这跟你现在的状态,以及你上次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关系?”其实后面这个问题才是重点,前面的提问完全是在装傻顺带。
夺心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在考虑片刻后眨眼看向对方:“这可是两个不同的问题,贝妮。”
说完,没等贝尔纳黛特解释,他又话锋一转,像是心情不错地主动提议到:“不过,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除非?”她清楚这不是毫无代价的,只是拿不准对方到底会提出什么要求。
但不管那是什么,似乎她都只有接受。
也许是同样清楚她的毫无选择,夺心魔并不遮掩地给出了自己的条件“除非我们做个交易,用一些关于你的事。”
“什么事?”
“我需要你告诉我,你从未向人提起过的秘密。它可以是禁忌的,也可以充满遗憾或者痛苦的,孤独的——任何性质都可以,只要那是你从来没有和别人分享过,并且……”
他微微朝贝尔纳黛特凑近一点,黑色的眼睛像是被挖去的不详空洞,正急切地寻找着任何可以被塞进去以带来短暂满足感的东西。
他盯着她眼里生机勃勃的冰绿色,惊惧的渗人感从贝尔纳黛特的每一根神经末端炸响开。一种被捕猎者盯上的生物防备本能让她坐在原地,浑身僵硬不已。
“并且,一定得是从来不曾告诉过他的。”
这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刹那间,贝尔纳黛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血液凝固。但她很快就调整好,希望自己这短促的异样没有被对方捕捉到,那双又黑又沉冷的眼睛一直在牢牢盯着她。
“我可能并没有多少这种你感兴趣的……念头或者回忆。”她的人生在来到皇后区之前都是单调黑白的,对于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动接受,无所谓痛苦或禁忌。
而来到皇后区以后,她的事彼得基本都知道,实在找不出什么值得拿来交换的东西。
“总会有的,我们可以一起聊聊看。”夺心魔改变姿态,语气也变得更加柔和无害,循循善诱,“我记得你最喜欢的城市是西雅图,对吗贝妮?”
“以前是。”
“那后来为什么要离开?”
“我不知道,只是外婆说我们需要去一个新的地方。”
“在西雅图有发生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吗?”
这个问题让她沉默一瞬,但还是如实回答道:“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母亲。”
“你很少提起她。”
“因为外婆会难过。而且我也的确对她了解很少,从我出生开始,我们就没怎么见过面。”
“后来呢?”
“她和我们一起住了快两年的时间,后来又离开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又丢下你了?”
“是的,在一个游乐园里,那天下雨。”
贝尔纳黛特平静地说:“这些对我而言并不算什么重要的回忆,而且我都告诉过彼得,所以也不符合你的要求。”
“是,我记得,你跟他说过。”提到彼得,夺心魔的态度就会很明显的冷漠许多,甚至连名字都懒得说,原本舒展的眉尖轻轻皱起来,旋即又问,“那么离开西雅图后,你们为什么决定来到皇后区?”
“我不知道,外婆决定的。也许是她觉得我们已经安全,可以找个适合常住又远离我们曾经逃亡路线的地方,纽约在各方面都很合适。”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住,眼神略微闪烁。
“你好像想起了什么?”夺心魔轻易注意到她脸上的细微变化。
“有一件事,我的确没告诉过彼得。”她有点犹豫。
“说说看。”
“……但其实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你得先说出来我才能知道,贝妮。”
“他的影子。”贝尔纳黛特回答,“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街上,日落黄昏的时候。他的影子碰到我,是有温度的。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连外婆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是吗?”他停下转动手里许愿骨的动作,看上去一动不动,“但一件事的发生总是有原因的。你不会无缘无故只能感觉到他影子的温度,而对其他人却无动于衷。”
“……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但她能明显感觉到,夺心魔对这个话题似乎很感兴趣,还继续追问:“这算是一切的开始吗?在你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你被动注意到他影子的与众不同,所以开始不自觉留心和他有关的一切,最后变得还和他变得格外的……亲近。”
明明是代表温暖与联系的柔软词汇,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格外冰冷刺人。
但不可否认的是,夺心魔是对的。
那时,她的确是因为对彼得影子的特别之处感到很好奇。所以在一开始,两人还根本不熟悉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多关注这个小男孩,看到他被欺负会主动帮忙,发现他不爱坐校车会主动提议和他一起走路上下学,然后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我想是这样。”贝尔纳黛特没有掩饰地直接承认。
话出口的瞬间,她以为夺心魔会表现出反感或其他类似愠怒的情绪。她知道对方厌恶听到这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在思考几秒后,忽然转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最后一次在游乐园见到你母亲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
“……什么?”她完全不理解对方的意思,只感觉这个问题未免也太离谱,谁会记得自己十几年前某一天穿的什么衣服。
“我猜是一条有绿色腰带的白裙子。”他自顾自地开口说着,平静的声调并不高,却莫名带着种让人无法反抗的肯定,让她浑身汗毛直立。
“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贝尔纳黛特又有些后悔。她不该这么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明明只要否认或者质问就行。反正她也不记得了,随便夺心魔怎么说都没有办法得到求证。
长时间处于被支配地位下的谈话,让她一直精神紧张,也很容易被对方影响。
不过提到这个话题后,夺心魔的情绪似乎和刚才不一样了。一层冰冷微光慢慢浮现在那双充满死气的漆黑眼睛里。
“我当然知道。因为对你而言,那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他边说边站起来朝她靠近,然后伸出手。苍白的手掌上有清晰可见的纹路,却没有人类该有的温暖色彩,比冰雪还来得僵冷无温。
“什么意思……”跟他说话实在很难不被带着走,这好像是夺心魔的一种能力,他可以让任何人顺从他的语言。
“意思是,作为交易需要,我可以带你回到你过去的记忆里亲自求证。”他抬一下手,意味明显,同时也承诺,“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可以拒绝吗?
贝尔纳黛特沉默着权衡片刻,最终别无选择地将手伸过去。
刹那间,一阵刺骨的冰寒穿透她的身躯,冻结她的思维。
她感觉自己被丢进一个五颜六色的万花筒里,被不停摇晃着看不清任何东西,混乱到极点的视觉与眩晕感让她想吐。
很快,一切静止下来。
她艰难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站在一座高大的白色摩天轮下,到处都是灰蒙密集的雨水,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浇灌得模糊,发灰。她的视线水平变得格外矮小,低头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回到七八岁左右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支装有金色闪片的透明气球。
身上穿着一件有着绿色腰带的白裙。
贝尔纳黛特牵起裙摆盯着看了许久,还没从这种震惊中回过神,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莉莉。”
莉莉,百合花,自己母亲最喜欢的花。
印象里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她。
贝尔纳黛特回过头,果然看到母亲米娅正撑着伞站在不远处。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她早已记不清米娅的模样,连声音都已经忘记。只觉得她站在那里,像个孤独矗立在雨中的朦胧幽灵。虽然是在对她说话却又完全没有看着她,而是非常紧张地望着周围,慌乱到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周围的稠密雨水融化开。
“莉莉,想喝柠檬水吗?”米娅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一点零钱递给她,手指接触到她的时候甚至带着清晰颤抖,“去买吧,就在那边的餐车里就有。”
贝尔纳黛特安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问“你能不能别走?”
“我在这里等你。”米娅回答。
她乖巧点点头,转身的那一刻其实心里非常清楚,米娅不会等她。
果不其然,等贝尔纳黛特回来的时候,长椅处已经空无一人。她独自在雨中坐了很久,意识到米娅应该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站起身。
记忆在这里开始变得与印象中不同。
她记得自己接下来应该是回家了,好像是被警察送回去的。因为她找不到路,整个人又淋雨又惊慌失措。回家后还接连高烧两天,醒来后对于在游乐园的记忆更是忘记大半,只记得米娅不见了。
但是现在,在夺心魔为她重新呈现出的过往记忆中,她并没有回家,而是继续撑着自己的小伞在游乐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又离开,准备想办法联系上外婆来接她回家。
马路对面有红色电话亭,整齐划一的漆黑越野军车停靠在旁边,门把手下烙印着特殊的苔藓绿标记。
贝尔纳黛特愣了愣,条件反射般停下朝电话亭走的脚步。记忆里年幼的她并不知道这个图案代表了什么,但现在她已经能一眼认出那是pib的标志。
大雨磅礴成一座禁闭牢笼压下来,逐渐砸碎所有鲜活明快的色彩。游乐园的欢闹声正在不断远去,狭窄的小巷深处传来女人凄惨无助的呜咽,听上去饱含痛苦,也有些熟悉。
她抓紧手里的气球慢慢走过去,看到米娅正蜷缩着倒在地上,浑身沾满泥泞与脏污。旁边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pib士兵,手里拿着枪械与电棍,充满戒备地对着地上已经只能抽搐,却再也无法站起的米娅。
雨声太过嘈杂,贝尔纳黛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一切的语言都被抽离成类似噪音般的模糊低语。
隔着发灰的漫天雨幕,她认出那个手提双头镰刀的高大男人,看着他单手就将米娅从地上拎起来,跟拎一只垂死的鸟类没什么区别“你不会以为当初逃离实验室,就从此平安自由了吧?昆汀博士不是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吗,你怎么就是学不会听话。”
“就算你把追踪器从身体里挖出来,我们也照样能找到你。何况你现在根本用不了任何超能力,我说得对吗?那个被植入进你身体的微型干扰器,你一直找不到它到底在哪儿是不是?”
米娅绝望地挣扎着,目光透过脸上潮湿凌乱的头发,看到街角处露出半截的气球和雨伞,顿时更加惊慌失措。
注意到她神情中的突然反常,德雷克迅速抬头望向巷口,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被米娅猛地撞倒在地。她早已经筋疲力尽,只剩一股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极限力量还在徒劳支撑着她,朝巷口拼命大喊:“快跑——!莉莉,快跑!”
她哆嗦着后退几步,手里一松,气球立刻漂浮着脱离出去,雨伞也风吹翻在路边,茫茫大雨瞬间吞没下来。
“妈妈……”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叫米娅为妈妈。眼前过于惨烈的一切让她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能在米娅一声声的凄厉叫喊中慌忙逃跑。
然而面对众多训练有素的pib士兵,年仅八岁的贝尔纳黛特根本没有任何离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