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几个需要按压触诊的地方进行检查时,贝尔纳黛特能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紧张,腹肌紧绷着将靠近人鱼线位置的几条血管牵拉得更明显。
“可以了。”她最后说,转身去将数据汇总,没注意到身后少年脸色上的异常绯红。
这是今天的基础体检项目,明天要进行的是一些身体机能测试。结果显示,蜘蛛毒液改造出的身体拥有远超常人的自愈能力与新陈代谢能力。
这和实验预期完全一致,被当做了下次工作汇报的重点内容。
汇报会是在下个月底的下午,由康纳斯博士主导,贝尔纳黛特在旁边做辅助。
当听到081目前的基因变异程度数值时,德福林打断示意:“能解释一下吗?难道这个数值还会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变化?这看上去比你们之前预估的要低很多。”
“是这样的先生。”康纳斯解释,“根据我们对081的检验和推测,这个融合程度将会不断升高。”
“那随着融合程度越来越高,到时候是是人类基因占据主导,还是蜘蛛基因?我记得博士你曾经说过,融合了蜘蛛基因的实验体,理论上也会不可避免地染上蜘蛛的习性。”
“的确如此。不过目前081还没有表现出任何行为异常。所以我们认为,到目前为止,蜘蛛基因只显化在了他的超能力和身体素质上,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大脑以及心智。”
德福林点点头,没再多问什么。倒是诺曼在看完这些分析结论后,忽然提出一个问题:“这样的基因会有遗传功能吗?”
“什么?”康纳斯有点没跟上,不确定对方说的这个遗传是指哪方面。
“这样的基因会有遗传到他后代身上吗?”诺曼换了个更直白的方式。
“呃……这个,后代遗传的问题。”康纳斯推了推眼镜,语气里有种被突然问到知识盲区的轻微尴尬,“事实上,我们暂时还没有将这个纳入研究范围,所以并不清楚混种生物的基因是否具有遗传性。”
“你刚刚提到实验体接受蜘蛛基因以后也会拥有蜘蛛的习性?”麦伦也插话进来。
“理论上是这样。”康纳斯礼貌地纠正。
麦伦挑挑眉毛,半开玩笑地继续说:“那夏天的时候你们可得小心了。”
因为大部分蜘蛛都是在夏天进入发情期并繁殖后代。
会议室里顿时传来一阵充满戏谑的闷笑声。
贝尔纳黛特皱起眉头,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屏幕上,尽可能去忽略心里那种仿佛是自己被这样言语羞辱一般的不适感。
这时,麦伦忽然想到了一个更实际的问题:“说到遗传,混种生物也会有生育能力吗?”
“关于这个……可能,也许,抱歉……由于目前这还不是主要研究范围,所以我们也不太清楚。”康纳斯诚实回答。
会议结束后,贝尔纳黛特回到实验室继续进行上午没完成的工作。助理小姐进来送资料,注意到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神情,不由得问:“您是最近休息不太好吗?”
因为她这样精神欠佳的状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这一个月来几乎天天如此。
“只是噩梦而已。”贝尔纳黛特简短回答,却只字不提梦境里那些过于可怕的内容。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诡异的场景。
梦里世界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诡异,腐朽与死亡。整个城市空无一人,到处是血管般密密麻麻生长着的藤蔓,以及时不时就会忽然冒出来的恐怖怪物。
而且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总会同时梦见彼得。那个明明有着她无比熟悉面容的少年,在梦里却成为了最令她害怕的猎手。
他用苍白的蜘蛛丝,用漆黑的雾气,用无数血一样鲜红的玫瑰,共同编织成一座牢笼试图永远困住她。
那些含着她名字的低哑喘息,落在她嘴唇与脖颈上的激烈亲吻,缓慢抚摸并仔细数过她每一节脊椎的触碰感,全都真实得让人畏惧。
她甚至还清晰记得梦境里,每次彼得贴在她耳边轻声叫她“贝妮”的时候,微抖的喉音里满是执着接近病态的兴奋感,即使被极力压制过也仍旧浓烈得随时都会失控,还带着怪异的重叠感。
有时候她都会怀疑,如果他真的控制不住,那自己会不会被他就这么掐死在这个满是丝线和花朵的巢穴里。这对他来说实在太容易了,落入蛛网的猎物根本没有说不和拒绝的权利。
偶尔有几次,贝尔纳黛特也曾被迫对上过彼得的视线。隔着层黏在头发和脸上的半透明蜘蛛网,她看到那双暖棕色的眼睛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正常人类该有的理智,全是陌生且狂热的异类本能。
因为饥饿而渴望用她进食。
因为缺失而渴望得到填补。
她以为他会带着獠牙朝自己撕咬下来,可落在皮肤上的却是一个个绵密的亲吻,那比死亡还能激起她的颤栗。
“别这样……”她的勇气和声音已经被过量的惧怕给挤碎成一片一片,那只抚摸在她脖颈处的手对她而言,几乎和行刑前即将落下的刀具没有区别,“求你了,别这样。”
也许是在陷入极端梦魇后,大脑被激发出的自救机制,每当她接近痛苦地发出哀求时,彼得就一定会停下来,紧接着整个梦境也会随之走向崩溃,还有他逐渐变得模糊的声音:“为什么这样不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快要清醒过来所以意识漂浮所造成的错觉,他的声音听上去简直比她这个弱势者还要痛苦无数倍,强烈的重叠感像是有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在他身体里撕扯,但问出的问题又是完全一致的。
“为什么明明创造了我,又要拒绝我?”
“为什么以前不管我要什么都可以,现在却不行?”
“你这样看着我,是在厌恶我吗?还是想要就此彻底抛弃我?”
他说得好像孩子在朝自己的母亲索要一枚糖果,但不明白为何得不到。
如此天真,如此扭曲。
贝尔纳黛特浑身冷汗都冒出来,拼命祈祷这场噩梦快点结束。
而当她醒过来时,那种心悸不安的感觉却并不会就此消失,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一次又一次地做这种梦。
“也许是您最近压力太大了。”助理小姐安慰,“您真的应该好好休假,放松一下。”
“我尽量。”
贝尔纳黛特叹息着转向她刚送过来的几份资料:“是上次的检测报告吗?”
“是的,康纳斯博士让我给您。”
她翻开看了看,注意到劳拉博士和另外几名团队成员给出的批注是——“基于上个月的观察,081于近期时常会出现类似躁郁不安的情绪变化,但自控与调节能力良好,暂未确定该变化是否由蜘蛛基因造成”。
他最近总是情绪不好吗?
贝尔纳黛特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和彼得见面时,并没有发现类似的情况。除了每次她要离开时,彼得总是会下意识追问那什么时候再见面。
但他小时候刚来奥斯本那段时间也经常这样,所以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引起注意的问题。
这么想着,贝尔纳黛特站起来:“我去看看081。”
说完,她转身走出办公室,来到他的房间,却被护工告知彼得午饭后就去了生物实验室。
因为得到过特许,彼得平时也可以独自到这里来,或者帮忙一起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任务。
透过门上的框型玻璃,贝尔纳黛特看到了那个身穿白色实验体制服的少年。他似乎正在对着一个箱子面无表情地发呆。
她开门走进去,叫了一声对方的代号:“在做实验?”有时候他觉得无聊,学业已经完成,工程图也画腻了,就会跑到这里来搞点有意思的实验消磨时间。
彼得回头看着她,起身让开。
这时候,贝尔纳黛特才看到那个箱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一只体型硕大,花纹妖异美丽的银黑色捕鸟蛛。
她顿时停住脚步朝后退了退:“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是康纳斯博士选出来的新样本生物,因为还在做基因测试,所以我先将它拿出来养一段时间,顺便研究一下。”他回答。
“研究什么?”贝尔纳黛特汗毛直立地盯着那只体型巨大的捕鸟蛛,以及它旁边蛛网上的一个个白色虫茧。
“它们结网和缠住猎物时用的方式很特别,跟其他蜘蛛不太一样,所以我有点好奇。”
“为什么忽然想要研究这个?你对绳结感兴趣?”
“不是。”彼得看着对方,非常认真地回答,脸上的笑容柔软又温暖,“我是想抓一只天鹅。”
贝尔纳黛特愣一下,看了看那只培养箱旁边正摊开的笔记本:“这是康纳斯博士给你的生物研究新课题吗?”
“也不是。”彼得仍旧看着她,语气一如既往的轻快,“只是我的私人爱好。”
说着,他伸手在培养箱上轻轻敲了敲,捕鸟蛛立刻从蛛网上爬下来,蹲守在投喂食物的入口处。
“不过我又想到一个新的问题。”彼得凑近那只蜘蛛,仔仔细细打量着它,“你觉得蜘蛛会亲近并认定它们的饲养者吗?”
“理论上来讲,并不会。”贝尔纳黛特尽可能平静地为他解释,“蜘蛛是冷血动物,并不具备认主的能力。”
她像是一只已经被藏匿在暗处的天敌紧紧盯上的鹿,看不见来源的恐慌感包围住她,更找不出原因——也许是这只让她恐惧的大型节肢动物,也许是……
“这样吗?”
彼得伸手挠挠眉尾,轻微叹口气:“真可惜。”
他转头望向贝尔纳黛特:“但如果有需要的话,还是有办法彻底驯化它们的,对吧?”
她屏住呼吸。
第84章
梦境还在不断恶化与纠缠她。
贝尔纳黛特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浑身冷汗的从床上惊醒过来, 强烈的不安感让她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她发现这些梦全都有着极其反常理的连贯性与统一性,就像是睡着后被迫进入了一个真实存在的恐怖世界那样。
这是一个很离谱的想法,听上去就像某些不切实际的玄学命题, 可却意外地贴合她目前的无解处境。
长时间的睡眠问题让她在工作中逐渐感到力不从心,整个人浑浑噩噩,时常会忘记自己刚才想要说的话或者本来应该要做的某件事, 甚至丢三落四到好几次连资料都弄不清究竟放在哪里。
“你该休假了瑞恩教授。”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这么告诉她。
可贝尔纳黛特有尝试过,休假并不能解决她每晚都被噩梦侵袭的困境, 反而是工作能让她得到缓解,不必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恐惧每天总会到来的入睡上。
有时候贝尔纳黛特都恨不得自己干脆失眠算了。虽然那也很痛苦, 但至少不会让她这样恐惧和不知所措。
然而事实就像是乐于和她作对似的,每每当她支撑不住躺下在床上, 那些潮湿阴暗的深黑色梦境总能如约而至, 将她从现实世界中剥离出去, 埋葬进一个个缠满蜘蛛丝的囚.笼中。
她不知道事情到底要折磨自己到哪一步,才会是这一切的终点。
贝尔纳黛特疲惫到接近痛苦地叹息着, 将杯子里的咖啡一口气喝完,重新整理思路投入数据分析中。
这很困难,那些表格里的数字与英文缩写好像全都无法固定在它们本来的位置上,不管她多么努力试图去看清也只能看到一团滚来滚去的毛线球。
再这样下去, 她真的只能被迫休假了。
关掉屏幕上的工作表,她低头用手揉按着一看电脑就开始胀痛的额角,手机屏幕上忽然跳出一条消息。那是她上个月预约过的心理咨询师发来的,提醒她如果症状仍旧没有改善, 可以再次来找他聊聊。
回想起她之前和咨询师的对话, 贝尔纳黛特烦躁地按掉电源键, 想要当做没看到, 脑海里却忍不住回想起她之前和咨询师的对话,糟糕透顶得和每次和董事会成员开会差不多。
不管是在咨询师还是在董事会面前,她都是弱势的那一个。对方总能用自己的学识,经历,或者权威来压迫她接受她不想接受的东西。
就像无论自己怎么解释,她做这些梦是不受自己控制的,而且梦境居然能有逻辑有顺序地连上,这本身就很不正常。但是咨询师却永远在否定她的说法:“人的潜意识也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可是人不会反反复复只做同一个梦。”她还试图解释。
“这说明你对那个人其实有着很深的感情,只是你自己没发现。这挺常见的,不管是现实生活中还是影视文学作品里都会有。人们总是会习惯性忽略最明显的东西。”咨询师的回答听上去充满了对其自身资深经历的绝对自信,以及将对方的解释当做是掩饰借口的司空见惯。
这种由经验带来的不自觉傲慢,是贝尔纳黛特无数次从董事会成员身上体会到过的。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是苍白。
“他只是实……我是说,他算是我工作上会频繁接触到的一个人,但那并不特别。我的工作每天还会接触到其他的人。”
“可只有他持续不断地出现在你梦里不是吗?这说明对你而言,他一定是有着某种象征意义的,这种意义甚至重要到能如此左右你的梦境。事实如此,你得学会接受这一点。”
咨询师边说边抬下眼镜:“刚才你提到,你的梦里总是出现蜘蛛,黑雾,巢穴和玫瑰这几个元素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