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样的词汇实在太苍白了。
彼得咬着她的耳尖,听着一直在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哭泣,迷乱到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然而心里的空洞却始终在越长越大,甚至已经快要把他自己都吞噬掉。
“他们说,即使是最骄傲的灵魂也会因为爱而受伤。是这样吗?【2】”他报复性地想要将她弄出更多脆弱的眼泪,“那我想听你为我哭的声音。”
她拒绝不了,也反抗不了,只能感觉自己从身到心都快被这场无终止的梦魇给彻底蚕食干净。
三天后,贝尔纳黛特见到了那个由霍金斯国家实验室送来的新实验体。
一个十五岁的黑人少年,手腕上的数字刺青是096,从墨迹深浅来看,应该是最近刚烙印上去的。
也难怪他看起来跟之前的所有实验体,甚至包括081都不一样。
他会认字,有已经完全成型的思维方式与三观,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抗拒与敌意,而且极度反感别人叫他这个代号,但又坚决不透露自己的真实名字。
迈尔斯·莫拉莱斯。
贝尔纳黛特看着资料上赫然写着的姓名,不由得皱起眉:“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实验体。别告诉我他是霍金斯国家实验室从某个地方直接绑架来的。他看上去和街上那些正常长大的普通男孩没有任何区别!”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瑞恩教授。你只要照顾好他,别的事你都不用管。”负责押送迈尔斯的PIB特工回答。
这是她执行得最艰难的一次任务。
在进行体外基因融合度测试时,迈尔斯的反抗简直可以用不顾一切来形容,包括但不限于打晕了想要为他清理和消毒的劳拉博士,咬伤了康纳斯博士仅存的一只手,还扯坏了助理小姐的两件衣服。
“我们最好立刻找保安过来,这小子简直是疯了。”曼恩组长咬牙切齿地甩着自己刚刚被抓破的手,“真是个没教养的野蛮人。”
不。野蛮人是他们这群人才对。
贝尔纳黛特沉默地看着那个正在和另外几个研究人员拼死对抗的少年。
迈尔斯有名字,年纪也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个实验体,这说明他一定是被霍金斯国家实验室从家里,或者说学校甚至大街上直接拐走的。
这是犯罪。
但仔细一想,一直以来都用活人做实验的他们,难道不是早就已经在犯罪了吗?
还在贝尔纳黛特神情恍惚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所以,我现在是不小心闯进今年欢迎实验体的新派对了吗?看起来很热闹。”
几乎是在这个声音出现的瞬间,她条件反射地回过头,看到彼得不知什么时候正站在那里,一脸惊奇地看着乱作一团的实验室,好像觉得挺好玩的。
迈尔斯同样回头,气喘吁吁地看着他,满脸迷惑,似乎搞不清楚这里怎么还有个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介意加我一个吗?”他边说边走进来,步调轻快无声。
“等一下……”
察觉到迈尔斯误以为眼前这个同龄人是个很好糊弄的对象,只要撂倒了他就有机会能朝门外跑的危险意图,贝尔纳黛特连忙想要开口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
彼得单手掐住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黑人少年,将他轻而易举地提起来,暖棕色的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对方:“原来你就是这次被送过来的实验体。听说你的初试等级基本和我当初差不多。”
迈尔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完全动摇不了那只掐在自己脖颈上的手,强烈的窒息感与剧痛瞬间淹没过他。
他痛苦地望着那双棕眼睛,莫名想起阳光下即将进入狩猎状态的大型猫科动物,全都那么让人不寒而栗。
见鬼了,这种事是谁告诉他的?
贝尔纳黛特来不及细想,只惊慌失措地冲上来抓住彼得的手:“你会杀了他的,快放开他,迈尔斯!”
彼得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是他吗?你接下来要照顾的实验体,就像当初照顾我那样。”
她哑口无言地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她的第六感正在拼命预警着告诉她,如果现在自己敢点头或者说一个是字,那么迈尔斯就死定了。
于是她冷静下来,不去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只说:“你把他放下来,我们的事一会儿再谈。”
彼得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许久,终于松开力气,任由手里的人就这么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两眼发黑地看着前方,从濒死的绝境中急促喘.息着逐渐缓解过来。
“你没事吧?脖子疼不疼?”贝尔纳黛特试图扶起对方,但迈尔斯似乎被彻底吓呆了,手脚也不听使唤,根本站不起来,只能瘫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彼得,满脸害怕。
彼得看着她轻轻拍着对方的背,不断询问他有没有哪里受伤的样子,顿时皱起眉尖,语气很不好地说:“我刚才根本没有用力,他的颈椎好得很。”
说完,他转身直接离开了实验室。
贝尔纳黛特看着他的身影,有种什么东西已经完全失控的不祥预感越来越浓烈。
第85章
来到奥斯本的第八天,迈尔斯无数次尝试逃跑却始终失败,还反倒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在经历了连续三次被紧急送往医疗所,脸上和手臂上贴满消毒纱布,眉弓处也被缝了好几针后,他终于安静下来,明白自己暂时是真的出不去了,于是只能勉强服从实验室给他的各种安排:
住在装有监控的单人小房间,剥夺所有正常中学生该有的娱乐,单调乏味的食谱,听到叫自己代号的时候必须回答,无休无止的各种检查,以及同样逃不掉的学习。
简直是噩梦。
他现在怀疑就算自己将来某一天突然死了,下到地狱里去,也会有一群魔鬼逼迫他天天上学,想想就算是人类极刑估计也不过如此。
“所以,如果我成绩不达标的话……会怎么样?”迈尔斯很困难才把那句“会不会死”给咽下去,手心冷汗直冒。
他精神紧张地盯着面前自称是他未来生活负责人的瑞恩教授,满脑子都是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些恐怖片。比如把几十个学生关进全是致命机关的房间里逼他们考试,成绩差的学渣就会被当做失败品处理掉什么的。
“别担心,不达标也不会怎么样。”她回答,然后顿了顿才继续说,声音变得很轻,“我倒是有点希望你这次的融合度测试不达标。”
“什么?”
“没什么。”
她眨眨眼,仿佛刚才脸上的恍惚只是一闪而过的幻觉。
迈尔斯再次集中注意力看着她,这才忽然发现她的眼睛是一种非常薄亮清澈的冰绿色,有点像他曾经街头涂鸦时用过的一种荧光颜料,越是天光昏暗不清时越显得闪烁动人。
她的头发很黑,而且长,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不加装点地披散着,只有需要做实验室时会一丝不苟地盘起来。
如果不看她的工作头衔,迈尔斯会以为她是这里进来得最久的实验体。因为她看上去非常年轻,也就比081大不了多少的样子,过于精致漂亮的长相和气质里有种非常独特的浓郁清冷感,眼睫一垂就看上去特别不好接近。
可她看人的眼神又无比干净,也是整个实验室里唯一带着真正人情味的。
迈尔斯不好形容每当她看向自己的时候,那一抹蕴含在沉静视线之下的极淡波澜到底是什么情绪。但他能感觉到她似乎是在悲哀,为他,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和其他如果得不到回应就会生气,并且显然并没有将他的沉默反抗当做一回事的护工与研究员不同,贝尔纳黛特并不会用无视或者嘲讽来解决问题。
相反,她对于迈尔斯的抗议很包容,允许他表达自己所有不满的情绪,接受他提出“不想要”、“不喜欢”的反应,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为他调整出更好的方案。
如果遇到实在妥协不了的,她会很耐心地将情况详细告诉给迈尔斯,并答应用别的为他做交换——比如可以换来半天的相对自由,或者今天可以不用去参加学习课程,甚至给他带来一份他被告知禁止食用的甜点。
在这之前,迈尔斯都不知道自己有一天能为了汉堡和可乐差点哭出来。
他坐在贝尔纳黛特的办公室沙发上,一口一口啃着汉堡,听着外面随时走过的研究员们的脚步声和低语,看着不远处正对着电脑认真处理工作的贝尔纳黛特,忽然感觉他们有点像共犯。
为什么她要对自己这么好呢?
迈尔斯不太明白,甚至没发现自己对于“好”的定义都已经被实验室给严重扭曲了。但在经历了快两个星期的高压折磨,以及各种被当成物品一样来对待的痛苦经历以后,十五岁少年的心理防线早就崩塌得七七八八。
他就是能感觉到贝尔纳黛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能从丰富的冒险游戏和电影阅历中试着找出理由:“你以前也是实验体吗?”
贝尔纳黛特从资料中抬起头,表情有点惊讶:“不,我不是。”
“哦。”迈尔斯继续低头啃汉堡,薯条上的番茄酱沾得他手上都是,“我以为你也是,所以才会和他们这么不一样。”
贝尔纳黛特对他的话感到很茫然:“什么不一样?”
迈尔斯回答了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因为她有些惊恐地发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首先想起的竟然是,彼得以前也这么说过。
所以为什么会在一个明明毫不相关的场景里,莫名其妙忽然想起另一个人呢?
她皱皱眉,最终决定把这个古怪而无解的问题抛到一边。
第二天上午,照例是上课时间。迈尔斯特意到得很早,以为这样生物实验室里就不会有其他人,他可以独自看看生物实验室外的环境,寻找有没有机会能够逃离出去。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等他到的时候,彼得已经在那里了。
因为有过第一次见面时差点被对方活活掐死的恐怖经历,迈尔斯对这个外表看似漂亮无害,身形纤细的少年有着很深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直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但他的确能从彼得身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非人异类感。
就像某种恐怖生物套着一副极具迷惑性的美丽皮囊,试图伪装成人畜无害的模样。明明和他们一样都会穿衣吃饭,有着符合正常标准的种种行为和情绪反应,但其核心里住着的终究是异类的诡怪感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让他每次见到对方都会忍不住畏惧到浑身汗毛直竖。
简直太倒霉了。
在这种尴尬到只有他们两个的死寂环境里,迈尔斯连想要装作没看到对方都不行。
还在他犹豫要不要假装走错地方然后离转身离开这里的时候,彼得忽然头也不抬地对他说:“你应该关门。”
为什么啊?
这个问题在迈尔斯脑海里滚一圈,最终又掉下去,没能被问出口。他紧张得想不起问为什么,只能按照对方说的做,在保持身体不动的情况下试图反手去摸门把手,却总是悲催地摸个空。
将桌上刚组装好的隐蔽发射器戴上手腕,彼得抬头看向大门同时伸出手,半透明的晶莹蛛丝从发射器中飞出来,黏住门把手将它很快关上。
迈尔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问:“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蜘蛛丝,我自己试着做的。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不感兴趣。”他简单回答,顺势将话题转移开,“你是来等着上课的?”
迈尔斯点点头。
“瑞恩教授怎么没来送你?”
“什么?”
“你是她负责的新实验体,她不是应该时刻都得花精力照看着你吗?”
虽然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正常,但迈尔斯还是听出一种略带刺人的刻意感,被他很好的掩饰在自己貌似轻快的随和语气里,仿佛他只是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问题。
迈尔斯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对方不经意间展露出这种微妙情绪称之为嫉恨,因为听上去真的很像。
仔细想想,这其实还是彼得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以前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表情都是充满明显敌意的,尤其是在贝尔纳黛特在的时候。
那种感觉很恐慌,也让迈尔斯感到非常莫名其妙。
如果不是因为确信自己之前根本没见过更不可能认识他,迈尔斯都要以为他俩之间是不是有着什么天大的过节,比如自己不小心在什么地方抢了他的钱,用麻袋套着他打过一顿,甚至还偷了他的东西,而且是最珍贵的那种。
天哪,不会真的是自己叔叔曾经偷过他什么东西吧?
迈尔斯麻木地祈祷千万不要是这样。按理说他长得和自己叔叔也不像,就算彼得真的被他叔叔偷过东西,也不应该能认出他来才对。
还在他发散思维越想越离谱的时候,彼得似乎看出了他的走神,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呃,在。”迈尔斯迅速回神,然后回答,“瑞恩教授……我不知道,我是说,除非必要,她其实不怎么经常出现,所以也没有送我过来。”
“这样吗?她也不管你有没有想看的书或者陪你过节日?”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迈尔斯不明所以地接连摇头:“不,她不陪我。”虽然比起其他研究员,贝尔纳黛特确实要友好温柔许多,但他也并不希望时常见到对方,那让他感觉到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