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琳被她这样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弄得恍神一秒,然后便立刻明白了贝尔纳黛特这样反常的原因。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像是要因为过大的压力而崩溃了,但还是极力克制下来,嗓音沙哑地对面前的少女说:“别在这时候闹脾气,贝妮。这是为了我们所有人,包括彼得那孩子以及他家人的安全。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我没有闹脾气。”贝尔纳黛特冷静地看着她,“我知道那些怪物是来找我的,我从它们的影子里听到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她看着因为听到自己这句话后便立刻脸色惨白的玛德琳:“您是知道原因的,是不是?我们一直以来都这样东躲西藏地生活着,就是因为要躲避这些怪物,对吗?”
“您必须告诉我。”她看着自己的外祖母,指尖颤抖着,地面上的影子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不断扭曲地变化着,“否则我哪里都不去。”
“我不知道……”玛德琳看着她,好像一下子从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米娅,她的女儿,以及那个早已抛弃了她的爱人。
他们当初在离开自己以前,也是这样的反应,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现在,终于轮到贝尔纳黛特了。
“外婆?”她发现了对方神情中的异常,连忙走上前捧住玛德琳的脸,“我很抱歉,外婆,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开这里,求你了。”
“那些怪物到底是什么?”她问。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漫长的沉默。
直到很久以后,玛德琳才终于开口,声音听上去疲惫极了,冰绿的眼睛如同一对玻璃珠,没有丝毫生气,空洞又脆弱:“它们……是征兆。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这些怪物只是开始,那些……隐藏在它们背后的人,那些猎手,才是真正一直在追捕我们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谁,贝妮,但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我们必须离开!”
“为什么?”贝尔纳黛特听完,只觉得既震撼又无法理解,“它们……那些怪物背后的人,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一把钥匙。”玛德琳的困惑听起来并不比她少多少,“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不知道什么见鬼的钥匙!”
说着,她再次将脸埋在手里,肩膀颤抖着啜泣不已。
贝尔纳黛特低着头,没再继续追问别的,只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部,等着她的情绪逐渐平定些许下来,看着她一边用手胡乱抹了把眼泪,一边转过身从其中行李包中翻出了一个贝尔纳黛特很熟悉的盒子。
那里面放着每次搬家时,玛德琳都一定会带走的老照片。并不是她的母亲米娅的,而是一些别的什么,她从未见过的。
玛德琳将盒子打开,递给贝尔纳黛特,然后坐在她身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沉重缓慢:“你知道,瑞恩这个姓氏,并不属于你或者米娅的亲生父亲,而是我的父亲。”
“是的,你说过。”贝尔纳黛特一边回答,一边翻看着手里的老旧照片。
基本每一张都是全家福,里面的人她也全都不认识,但看起来总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
比如他们全都面无表情,又每张照片都是在一幢固定的房子门前拍摄,甚至连每个人每次的站位一模一样,看起来与其说是家庭留念,倒不如说是例行公事般的聚集在一起被照相。
而且因为照片过于老旧的关系,基本已经褪色到辨认不清原来的色彩了。晦暗发黄的基调让这些照片看起来越发令人不适。
“但其实这也不是他真正的姓氏。”玛德琳说,“我的父亲,也就是这张照片上的这个年轻男孩,库克·莫洛尼。”
“这才是他的本名,这些都是我们曾经的家人。”她说。
贝尔纳黛特呆愣片刻,一张接一张地翻阅着手里的照片,终于看到了有全家福以外的内容。
看起来这张照片应该是在夜里拍的,光线很不好,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些建筑物的轮廓,还有隐约的类似警告标的牌子,像是什么研究基地。
照片的背后,有一行潦草的手写句子:
霍金斯国家实验室。
第15章
彼得推门进屋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刚好响起来,是本杰明打来的。
发现他终于平安到家,梅连忙跑过来拥抱住他,接着便满脸惊慌地将彼得上下打量一遍,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我们看到新闻里说出现了怪物,而且遇袭的都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就在那个广场里……我们都吓坏了……彼得,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受伤,梅姨。那些怪物一出现后,我就立刻和其他同学躲起来了,别担心我。”彼得一边安慰着对方,一边用手指悄悄捏住衣袖朝下拉了拉,半遮住掌心,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开着梅随时可能会握住他手腕的动作。
“没事就好,平安回家就好,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梅心有余悸地捧住他的脸,确认他没有受到一丝伤害后才彻底放下心,浅浅的泪痕还残留在皱纹遍布的眼尾。
“我在这儿了,梅姨,已经没事了。”彼得说着,又俯身拥抱了轮椅上同样刚松一口气的本杰明,嗅觉敏锐地闻到厨房里尚未蔓延开的细微气味,立即抬头,“好像有什么东西烤过头了。”
他的话一下子提醒了对方。
来不及去擦掉眼角的泪水,梅惊呼一声,连忙冲进厨房去拯救那些即将变黑的蛋烤松饼。
听着她不停自责居然忘记定时之类的话,彼得走进来,接过她手里那盘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失败品,再顺手从冰箱里摸出一瓶牛奶:“没关系,我正好很饿。再说,它们其实也没有那么糟。”
梅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将那些松饼和牛奶快速消灭干净,一下子都忘记提醒他已经快到晚餐时间,他不必吃那些显然口味不会太好的食物。
“你确定你一会儿还能吃晚餐吗?”她惊讶地问。
彼得咬着因为过焦而有些微苦的松饼点点头,伸手做了个完全没问题的手势,接着仰头将剩下的小半瓶牛奶也一口气喝了下去,最后在梅充满震惊的视线中露出一个又乖又甜的笑,视线余光还忍不住朝厨房里瞟,似乎还没吃饱。
“青少年嘛。”本杰明理解地笑起来,推着轮椅来到彼得对面,“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和贝妮一起,我们都没事。”他回答,手指习惯性地挠挠眉尾,轻快真实的笑意过于自然地流露出来,和前段时间总是心事重重,吃饭也有点心不在焉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本杰明太了解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所以,你们是正式和好了?”
彼得抿住嘴唇点点头,手里已经空了的牛奶瓶被指尖捏着灵活一转,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开,手指反复拨弄着瓶盖拧紧又旋松。
“真的?”正在厨房里忙着煮汤的梅欣慰又惊喜地看着餐桌前的少年,“你主动去见她了?”
其实是她主动发的消息。
这么一想,彼得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失败,刚刚应该由他来主动找贝尔纳黛特说话和坦白一切的。
可一向在理科逻辑与创造性想法上活跃无比的脑细胞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面对有关贝尔纳黛特的不确定情况的时候,就总是会卡壳。
“差不多吧。”他含糊不清地回答,指尖不住地点在牛奶瓶上,“我们谈了一阵,她现在已经不再怪我了,但是……”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可本杰明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但是你还没有原谅你自己,对吗?”
“那都是我造成的。”彼得微微垂着头,凌乱发丝的阴影投映在眼睛里,刚刚还愉快的情绪也跟着明显低落下去,“我没办法就这么原谅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别让悔恨压垮你,孩子。我从来没觉得这是你的错。”本杰明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贝妮的事,我为她感到很抱歉,也很难过,还曾经非常担心她会一蹶不振,所以时常和梅一起去看望她。好在她和她的外祖母一样,是个很坚强的姑娘,而且也一定非常在乎你。”
“非常,在乎我?”彼得下意识地重复一遍,清亮的棕眼睛眨了眨。一种莫名的欣喜在他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冒出心头。
“我认为是的,毕竟你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不是吗?”本杰明扶下眼镜,笑着点点头,然后认真对他说道,“听着彼得,过度的悔恨只会让你寸步难行,你不能一直被它们束缚着。相反的,你可以做很多你能做到的事去弥补,不仅仅是对其他人,也是对你自己。”
彼得思考一会儿,曲起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触碰过袖口下的蛛网发射器,然后缓缓点下头,紧接着便听到梅在厨房里叫他:“我下午做好的蜂蜜柠檬派,是贝妮很喜欢的甜点,你给她们送过去吧。顺便问问玛蒂周末是否有空,我计划请她们过来一起吃晚餐。”
“好,我这就过去。”他答应着,起身去接过那盘刚从微波炉里端出来的柠檬派,开门朝马路对面的屋子走去。
此时的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了,太阳光奄奄一息地匍匐在西方,可贝尔纳黛特家里却没开灯。
彼得朝灌木丛背后的窗户张望了一眼,那里被窗帘半掩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他走上楼梯准备敲门,却听到玛德琳带着明显哭腔与怒意的声音从门背后传来,紧接着还有贝尔纳黛特的声音,很轻,被大门隔绝得很模糊。
举起来的手迟疑在半空中,彼得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敲响了面前紧闭的大门:“贝妮,是我。梅姨让我送点东西过来。”
里面一下子安静了。
他又等了片刻,终于有人来给他开了门。
迎着薄薄的橙红暮光,彼得看到贝尔纳黛特的眼眶带着明显的红,像是刚哭过,垂掩着的睫毛有种明显的湿漉。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邀请对方进去坐坐,而是只停在门口,目光落在彼得手里端着的甜点上:“蜂蜜柠檬派?”
“你最喜欢的。”彼得看着她,正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视线余光却瞥见客厅大大小小堆放着的行李包,一时间有点愣。
“贝妮……”
“替我谢谢梅,也谢谢你送过来。”她说着,伸手接过了彼得手里的甜点,低头准备关上门。
彼得下意识拦住她的动作,却又从对方抬起的眼神中看出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于是只能说:“那,一会儿见?”
“好。”
她关上门,回到客厅里,将手中那份香气浓郁的派放在桌上,听到玛德琳对她说:“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刚才应该告诉他的。”
“我不这么认为。”贝尔纳黛特拿起一旁还没被收拾进去的餐刀将面前的派切开,语气平静地回答,“毕竟我哪里都不会去。”
“贝妮――!”玛德琳焦躁地大喊,嗓音近乎嘶哑,“你不能在这件事上这么固执,这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安全!而且也只有我们离开了,彼得和他的家人们才能安然无恙,我们也是!”
她手中的动作一顿,抬头望着自己的外祖母,眼神出奇的沉静:“可我们已经逃亡这么久了,真的会有安然无恙的那一天吗?”
玛德琳一时有些失语。
贝尔纳黛特问出的这个问题,其实她也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这样终日漂泊的日子真的会有尽头吗?她们真的会安全吗?还是又像现在这样,短暂地平静下一个十年甚至更短,然后又被卷进同样的噩梦里。
一时间,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能颓坐在沙发上,用手捂着脸,发出的呜咽声不知是在呼吸还是哭泣:“我只是想保证你的安全,让你活下去,贝妮……我已经没有了爱人,没有女儿,我只有你了,贝妮……”
印象里,玛德琳从未如此脆弱地哭泣过。
她是贝尔纳黛特心里的超级英雄,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坚持又坚定地守卫在她身边的唯一亲人。
看到她此刻的样子,贝尔纳黛特的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深深的歉疚感。
她走过去,轻轻抱住自己的外祖母,沉默许久,直到感觉对方的情绪变得稍微平静一些后,才开口低声说:“我很抱歉让你这么难过,外婆。我也明白你这么做的原因,可是……”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记忆回到幼年时期,来到皇后区认识彼得一家人之前。
那时候,她的全部世界只有芭蕾的洁白与影子的漆黑,单调沉闷得像是一个坟墓。如果不曾有过这十年的斑斓过往,她也许能一如既往地忍受那样的生活。可现在……
贝尔纳黛特闭了闭眼,然后才接着说:“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活着’了。”
玛德琳颤抖一下,没有接话。她看着面前少女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冰绿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全是当初米娅彻底离开家时的模样。
那时米娅也是这么想的吗?也是无法再继续这样如同影子般的“活着”,所以连那个男人对她到底是虚情还是假意都没来得及去分辨,就不管不顾地跳了进去,自杀似地寻求着解脱,孤注一掷。
“一直这样逃亡下去是没有用的,我们都知道。”她继续说,“而且他们,那些猎手、怪物,究竟是从哪来的。他们要找的那把钥匙是什么,我觉得我们必须弄清楚。所以……”
“至少不要这么快离开这里。”她语带恳求,低垂的浓密眼睫下再度蒙上一层透明水雾。
玛德琳出神般地看着贝尔纳黛特很久,一动不动,注意力从她略带血色的苍白脸孔来到她脚边折映着的影子,喃喃自语似地说:“这里的一切,不管是人也好,记忆也好,的确对你很重要,是吗?哪怕你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里总是过于灿烂的阳光,那会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