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疑自己已经被活生生地撕开成了两半,惨痛至极的叫喊让喉咙里都开始冒出淡淡的血腥味。
但这竟然只是开始。
不管他怎么尝试反抗,坚持,彼得都能清晰感觉到那个声音正在一直朝他脑海里钻,将他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拆开,一寸血肉一寸血肉地分裂出来,把他从精神到躯体全都碾碎,融合,直到挖出他所有的秘密与记忆。
“贝妮,贝妮……”它着魔似地念着这个名字,毫不怜悯地翻看着彼得所有的回忆,“为什么她这么特别?”
“你对家人有的愧疚,对她也有。”
“你对原则的坚持,对她也有。”
“你对信念的执着,对她也有。”
“她到底是什么?这些情绪又是什么?你到底想对她怎么样呢?”
它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彻底安静下去,任由无数记忆不断从面前流淌而过:
是在晴天,彼得骑着自行车,带着贝尔纳黛特在宽阔而空旷的郊外马路上往前开。空气里到处都是白色蒲公英在漂浮,一朵接一朵,在阳光下泛着微微透明的光。
她坐在彼得身后,满头漆黑长发被吹散开也没去管,只低头认真剥出一颗糖,微微起身用手搭在他肩膀上,把糖果绕递到他嘴边:“最后一个可乐味。”
他咬着糖块回过头,看到有蒲公英种子落在她的发梢和睫毛上,毛绒绒的可爱。
是在雨天,彼得忘记带伞而只能等在教学楼门口,直到贝尔纳黛特放学走出来,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又看了看一脸欲言又止的他,没有多问任何话,从书包里掏出折叠好的雨衣撑开,举在两人头顶:“一起走吧。”
是在春天,她穿着一身飘逸纱裙,背靠在选手预备区的护栏边,长及腰际的发丝被精心盘束起来,连头纱都是同样无暇的洁白。
彼得站在矮一截的观众席上仰头叫了她的名字,看到贝尔纳黛特很快应声回头,笑着将头纱掀开,朝他弯腰凑近说话。
低头的时候,她的头纱忽然垂落下来将两个人都盖住,为周围的世界笼罩上一层雾气般朦胧梦幻的淡白色。
所有的景物与人都被隔绝开,只有面前少女妆容精致的漂亮脸孔是清晰的,黑发绿眸,白肤红唇。
是在夏天,两个人躲在充满凉爽冷气的房间里不想出门。彼得打算趁暑假将他最喜欢的游戏玩通关,贝尔纳黛特则戴着耳机,和他背靠背或者并肩坐着看电影,一旁的桌子上放着冰镇饮料和切好的水果。
窗帘太薄,将片状的日光过滤进来,像是几瓣新鲜剥开的橘子。
他因为离通关又进一步而兴奋不已,忽然侧头看到对方有些昏昏欲睡,于是很自然地拿过一旁的枕头放在自己腿上,拍了拍,对她说:“睡吧,晚饭好了叫你。”
贝尔纳黛特懵懂地点点头,取下耳机,钻进他怀里很快睡着,身上盖着彼得从床边拿来的外套。
因为怕打扰到她睡觉,彼得干脆在界面按下了暂停,准备靠着墙稍微睡一会儿,最后两个人都是被梅叫醒的。
是在秋天,贝尔纳黛特陪他一起守在天顶,等待一场新闻预报里说会有的流星雨。结果最后发现拍的照片大多都是关于她的,真正流星的部分却很少。
是在冬天,彼得小时候最容易生病的季节,总是一感冒就头晕脑胀半个月,还格外讨厌吃药,不管梅和本杰明怎么苦口婆心地劝他吃药,也总是固执地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贝尔纳黛特教他一个办法,先憋气,然后一次性把药水全喝光,这样就会没那么苦。
彼得尝试了一下,感觉的确要好许多,然后在重新开始呼吸时,被对方迅速塞一颗水果糖进嘴里,冲淡了那种反呛上来的浓郁苦味。
他抿抿唇,感觉刚才被她指尖无意间触碰到的地方有点痒痒的,像是被羽毛抚摸过。
是在每一年,她急急忙忙从舞蹈学校结束训练往外跑,打车去参加彼得的科技竞赛颁奖仪式,在现场听到主持人叫出彼得名字时,第一个站起来鼓掌的时候。
是在她站在路边,顶着彼得格外专注的视线,努力回忆并复述着他前不久为她仔细讲解过的物理数学知识点,同时手里剥开一颗清甜荔枝喂给他。
无数个瞬间,无数段回忆。从六岁到十六岁,从懵懂孩童到青涩少年,从默默无闻的普通男孩到如今家喻户晓的蜘蛛侠,贝尔纳黛特总陪在他身边,如月光般温柔安静。
它茫然地感受着这一切,困难地试图理解,甚至想要拿其他从彼得记忆里找到的种种情感——对家人的,对朋友的,对姐姐的,对信仰的,对伙伴的,甚至是对从小缺失却仍旧不自觉渴望的母亲的依赖,一起去拼凑着读懂,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似乎每一种都有,但又全都不止如此。
这种情愫是如此复杂,深厚,却又纯粹无比,萌芽于漫漫过往时光中,无法寻觅其源头的某一刻,又细水长流地滋润过他目前生命中最灿烂的十年。
直到几个月前,贝尔纳黛特的忽然消失。无尽的悔恨与痛苦充斥着这段时间以来的每一寸回忆,仿佛被生生挖走了最重要的东西。
无法解脱,无法愈合。往日柔软温和的情愫全都在这一刻冒出密密麻麻的尖刺,扎进他的血肉,穿透他的灵魂。
“贝妮……”这个名字是如此珍贵而重要,一遍一遍回响在他的记忆里,还有黑发少女漂亮清丽的脸孔。
“贝妮,对不起……”是自责于没有保护好她的沉重负罪感。
“贝妮,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分开。”他们从小就在一起,没有对方的未来是怎样的,他完全无法想象,也不想接受。
至此,它终于找到最想要的东西。
一种强烈到无法自控的占有欲,接近病态的依赖感,想要吞没那样的保护她,却又克制着这份迟到苏醒的感受,期待对方也能够给予回应,就像这十年来的无数次那样。
她总是会包容彼得的每一个怪癖,每一种麻烦的小习惯,每一次没有说出口的请求。
他渴望这次也能如此。
但这还不够。
这里面仍然掺杂了太多它不需要的珍惜,尊重,忍耐,以及绝对的忠诚,而且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分开。
于是它干脆将所有抓捕到的情感都囫囵吞下去,想要以此完全入侵到彼得的思想里,找到他顽强意志力的弱点,将他彻底同化成自己的附庸。
而在终于成功撕开这处唯一的弱点后,它看到了被囚禁在彼得意识深处,即使被他作为人类的意志所一直极力排斥,甚至是想要彻底抹杀,却同样顽强存活着的另一种自我与本能。
一头被他用善良与责任感所牢牢困锁在深渊里的蜘蛛怪物。
那是自从他被蜘蛛咬过,自身作为人类的基因被蜘蛛毒液浸染改造以后,就不断成长起来的怪物。
蜘蛛侠的能力从来不是馈赠,而是诅咒。
它带给了彼得无与伦比的超凡力量,也带来了蜘蛛这种冷血生物的种种本能——天生的掠食者,极其强烈的领地意识与掌控欲,等待猎物时的耐心冷静,也是凶狠狡诈的暴君——并将这些蜘蛛的天性不可磨灭地烙印进了彼得的基因里。
它是彼得所有蜘蛛超能力的源头,却被他一直死死压制着,从来没有真正完全发挥出来过。
而现在,那枚禁锢着这头蜘蛛怪物的虫茧已经遍布裂纹,很快就要崩塌了。
“贝妮。”
恍惚间,彼得已经有些分不清这个声音到底是自己发出的,还是脑海里那个一直在不断折磨他的异类。
漫天雪花覆盖住他,苍白如一件殓衣。
“贝妮……我的。”
他听到它在自己脑海里,将他心底深处隐藏许久的自私念头不断重复出来,语气僵硬而吊诡:“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说着,它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再次消失不见,连带着所有施加在彼得身上的痛楚也全都戛然而止,蜘蛛感应也不再刺痛。
躺在雪地里喘息着缓了片刻后,彼得终于有力气慢慢站起来,伸手捂住着头甩了甩,脸色是罕见的不正常苍白。
他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自从那次他的意识进入逆世界与贝尔纳黛特相遇,却遭遇夺心魔并成功逃脱出来以后,自己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的脑海里总是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声音,一而再再而三地怂恿他打破自己的底线与原则。
必须立刻搞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否则再这样下去,他很可能会彻底失控,进而做出许多他完全不敢想的可怕事情。
胡乱拍掉身上的大片雪花,彼得很快赶回实验室,准备取走之前被自己存放在通风管道里的背包和相机,里面有关于魔犬口器分泌物的成分分析。他可以借助这份报告调整蛛丝的制作配方,让蛛丝能够经受住那些粘液的腐蚀。
此时的实验室里仍然是满目狼藉,空无一人。
他取到相机准备离开,却无意间再次看到那几个被装在巨型玻璃容器里,被称为“宿主”的人类。
这些人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寄生了才会变成这样?
彼得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将相机挂在脖颈上,打开通风口盖跳下去,走到那几个已经和标本没什么差别的人面前,仔细打量了他们片刻,然后又在一旁散落满地的凌乱文件中找到了与这些宿主相关的几份报告,上面写:
“……通过实验,观察对象表现出明显的喜冷怕热倾向,且害怕阳光。”
“宿主没有与感染和发作时有关的记忆。”
“宿主在感染潜伏期会频繁看到逆世界的场景,或听到有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说话。”
“随着感染程度加深,宿主会逐渐出现性格变化,并慢慢忘记原本的记忆,且身体素质得到大幅增强。这是宿主自我意识被不断磨灭,且被联入逆世界主宰夺心魔的蜂巢意识的征兆。”
“宿主在抵抗感染与精神控制时,会感到无法忍受的痛苦,甚至是精神崩溃。”
以及,“宿主的躯体最终会被蚕食腐化为夺心魔的一部分”。
看到这里,彼得顿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他回忆起自己这段时间来的种种异常迹象——隆冬季节却感觉不到有多冷,讨厌家里开暖气,总是听到一个诡异的异类声音——基本和这些报告上描述的一样。
也就是说,他也是一个感染者,一个尚未被彻底腐化的宿主。
意识到这点后,彼得连忙翻找出其他文件,想要找出消除寄生物的办法,却始终一无所获。
看起来他们将这些感染者带到这里,就是为了进行研究的。可从刚才彼得因为试图反抗那个声音,却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到快要崩溃的情况来看,恐怕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一旦他开始时不时地看见逆世界里的场景,那离他的精神与躯体被夺心魔完全腐化就正式进入倒计时。
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感染的?
一想到身体里有个时刻觊觎着,随时准备吞噬他自我意识的寄生物,彼得就感到一阵尖锐的战栗与强烈反胃感。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同时飞快思考着所有可能的起源,手指捏住桌角的力气一时没收住,直接将整块厚实硬木捏碎掉。
短暂回忆后,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在逆世界遇到夺心魔那次。因为整个逆世界里,拥有极强精神控制能力的只有夺心魔,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
而之所以他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时常幻视逆世界的症状,也许是因为蜘蛛感应的预警与压制作用。
但很难说这种压制作用能持续多久,因此不管怎么样,他一定得尽快摆脱这种控制。而既然实验室对宿主的研究还没有正式开始,那也许唯一知道该消除这种寄生的人,就是霍普警长。
毕竟他记得霍普曾经说过,他的继子威尔以前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
做出决定后,彼得很快带着相机和背包离开了实验室。他必须赶在那个声音再次发作并疯狂折磨他之前,用最快的速度找到霍普警长,消除自己身上的寄生物。
然而还没等他赶到布鲁克林区,背包里的对讲机忽然响起来。
那是他之前交给塞莱斯特用作遇到紧急事件,以及需要约定见面时才会彼此联系的对讲机,波长经过极为复杂的加密处理。
彼得停在一栋高楼的天台边缘,将对讲机从包里拿出来,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无数玻璃制品破裂的刺耳脆响,人群的尖叫,以及有什么怪物正在嘶吼的愤怒咆哮。
紧接着,塞莱斯特的声音响起在背景一片令人不安的嘈杂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蜘蛛侠,我现在正在曼哈顿区第九大道的空中餐厅里。这里出现了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怪物,看起来就像个巨大的变异蜥蜴,而且……”
她话音未落,伴随着巨大的轰鸣与金属破裂声,一个阴森怪异到完全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哈利·奥斯本,该跟我一起去见你父亲了。”
一阵急促的杂音后,对讲机彻底失去联系。
“塞莱斯特?!”彼得试着叫了对方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将对讲机放回背包,很快调整方向朝曼哈顿区赶去。
密集冬雪飘零在空气里,擦过他的肩膀,坠落向下,将纽约本就微弱的初阳晨光折散成朦胧氤氲的一团覆盖在城市上空,雾气跟随着到处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