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说不清楚有没有吃过人肉饼。
依照两年内杀害56人的速度,平均每个月有2.33个被害人。
馅饼店内搜出了正慢火小炖的人骨汤。这意味着哪怕客人没吃过人肉,也可能不知不觉喝了人肉汤。这让买过洛维特夫人店铺食物的顾客,全部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心理阴影。
『……据悉,近日巴黎各大集市的蔬果零售价上涨,或会形成一股素食风潮。警视厅向兰茨先生与基督山伯爵表示特别感谢,两位的全力调查让本次特大凶杀案得以顺利告破。
最后,笔者有一个小疑问。距离1839年结束还有两个月,在正式迈入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之前,还会有更匪夷所思或令人发指的案件被爆出吗?请让我们向上帝祈祷,但愿世界多一些和平。』
费尔南放下《巴黎新闻速递》,猛灌了一口咖啡,压下强烈的恶心反胃感。
只要想起曾经与陶德、洛维特夫人同桌而食,他就整个人都不舒服——自己差点就成了砧板上的人肉。
幸好自己的直觉准确。第一时间察觉城堡丧宴的气氛极度不详,与出席宴会的其余人都不再往来,这次是逃过一劫。
庆幸归庆幸,后怕是后怕。
理发师陶德那类潜伏在人群中的凶残杀手,指不定在某个日常场景里会再次出现,从背后捅他一刀。
费尔南越想越不舒服,抬头看到妻子梅塞苔丝路过起居室门前。
房门敞开着,梅塞苔丝却对屋内的男人视而不见,仿佛把沙发上的丈夫当做了空气。
“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费尔南叫住了对方,“巴黎可不太平,我们才搬来不久,对此情况不够了解。你有什么想吃的,招专业厨师回来做,不要在外的店铺随便买。”
梅塞苔丝听到问话,还是停下了脚步转身朝门内看去,毫不意外看到丈夫的脸色很差。“我看过报纸了。谢谢提醒,我会安排好厨师的。”
然后呢?
费尔南等待着下文。
十几天前他去了味道审核会举办的城堡丧宴。
回家后将大致情况都告知了妻子,让她也避着些性情古怪的人。
如今,人肉馅饼店的案件曝光。梅塞苔丝既然看了报道,难道不该说几句关心丈夫的话吗?
梅塞苔丝却没什么好说的,她只能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您一直都很幸运,逢凶化吉,财源滚滚。完全不必担忧落入连环杀手的陷阱。”
如果是真的幸运值高,这话听起来没有太大的问题。
费尔南却非常心虚,只有他知道自己所谓的好运是怎么来的。
从十四年前寄出诬告信的那一天起,他的双手就不干净了。
为了拆散梅塞苔丝的上一段婚约,将爱德蒙送入死牢,他就能成为深情陪伴者乘虚而入。
有一就有二,为了娶妻不择手段,为了财富与地位也一样。
参军后支援亚尼纳,却出卖了信任他的顶头上司阿里?铁贝林。
先血洗总督府,如今发家致富的钱财都是灭门案中抢来的,更凭着与土耳其军队暗通曲款交换情报而立了所谓军功。
此刻,听到妻子说他幸运到不必担忧遭遇连环杀手,反而感觉这像极了其恶毒的诅咒。似乎在说「看你还能幸运多久!必有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找你报仇雪恨。」
费尔南知道自己疑心生暗鬼,但无法控制住恼羞成怒。
“梅塞苔丝,你是什么意思?!我差点就被两个连环杀手给坑害了,而你在听说这则消息后,对你的丈夫安危不闻不问,你有尽到妻子的责任吗!”
其实,这样的相敬如“冰”,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九年以来,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硬。
十二年半之前,梅塞苔丝安葬老唐泰斯。隔着茫茫大海,她认为再也没可能等回被打入死牢的未婚夫。
伊夫堡监狱有进无出,那里不允许探视,孤苦无依的她没有任何手段去打听清楚爱德蒙的情况。
最终心死如灰,随着表哥费尔南离开了马赛那个伤心地。
后来,她与费尔南在巴黎结婚。
婚后一年半,在两人的儿子阿贝尔出生后,费尔南决定参军,希望能凭着军功改变生活阶层。
梅塞苔丝并不支持丈夫的参军想法。
战火无情,谁能保证不会伤残死亡,不如就平平淡淡地在巴黎找一份文职工作。
显然,费尔南没有听取妻子的意见,前往了巴尔干半岛。
参军两年多以后,他春风得意地传回一个大好消息。
说救了莫尔塞夫家族的老者一命,被对方收为养子。对方将全部遗产都赠送给他,希望他能改名换姓。
这种天降横财的幸运,听起来是做了好事的福报。
梅塞苔丝收到了消息后,更关注的是另一条。
丈夫在信中说,古老的莫尔塞夫家族注重出身。即便是旁系家族继承人的妻子,最好也是名门之后。希望梅塞苔丝对外隐瞒真实来历,伪装成西班牙贵族的后裔。
有必要这样做吗?
花钱购买爵位没什么见不得人,可是完全抛弃过去的生活痕迹,假装生而高贵,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费尔南自辩这样的做法是为了儿子考虑,让阿尔贝有一个优渥高贵的出生,更利于他的未来发展。
需知法国权贵向来看不起暴发户,这种思潮经历了资产阶级大/革/命却仍有残留。
九年前,梅塞苔丝妥协了,却也不可避免因为这件事与丈夫产生了思想上的裂痕。
哪怕成为了莫尔塞夫伯爵夫人,她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生活,越是生活富贵越是觉得自己活在了亲手编造的谎言里。
此刻,梅塞苔丝面对费尔南的责问,内心纠结万分只回以苦笑。
“我相信您会运气好,这样还不好吗?曾经我劝说您不要参军,您说不惧怕战死。因此,我想您面对连环杀手,也不会害怕恐惧。”
狡辩!
费尔南就要争执,心底始终压着一个无法问出口的猜疑——妻子是不是从没爱过他,还想着被投入死牢且可能已经死了的爱德蒙?
下一秒,两人却听到另一道脚步声“踏踏踏”响起。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爱丽丝」太棒了,我骑着它跑了一个小时,跑出了骑马以来的最快速度。父亲,您送的这份生日礼物太棒了。母亲,您送的马具也舒适极了。”
十一岁的阿贝尔兴奋地快步走来。
从骑马场回家,第一时间就是与父母分享试骑新马的美好感觉。
起居室内,费尔南与梅塞苔丝瞬间变脸。僵持气氛秒变相濡以沫,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任何间隙与猜忌。
两人在儿子阿贝尔面前是一对模范夫妻,父亲严肃又正直,母亲温柔又和善,感情甚笃。
霎时间,在这个金碧辉煌的伯爵府邸,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距离莫尔塞夫伯爵府一个小时路程之远,是生活环境较为杂乱的出租屋。
珀尔与爱德蒙带上了新鲜果蔬,前去探望死里逃生的劳拉与米歇尔。
这两位「人肉馅饼案」的幸存者,被绑架期间除了断水断粮引发的饥饿虚弱,没有其他外伤。在医院留观了两天,确保没有大碍,今天就出院回家了。
“抱歉,家里有点乱。”
劳拉没想到两位救命恩人会立刻登门探病。“上帝仁慈,让我在两位的帮助下死里逃生。真是给两位添麻烦了,应该是我登门道谢才对。”
海黛前天清晨收到消息就赶去了医院照顾母亲。这会动作麻利地帮衬母亲一起收拾了桌椅,又要去准备茶具给两位贵客倒茶。
“不必客气。”
珀尔表明来意,“刚刚在楼下探望了米歇尔先生,看来你们都从惊吓中稳步恢复着。那就允许我直说,此次不请自来为了一起旧案。劳拉女士,您有没有想过要如何处理与费尔南的旧仇?”
「费尔南」这个名字一出现,让屋内三人的情绪都为之一变。
劳拉与海黛不由直接愣在了当场,没想到不曾说出的旧仇被点破了。
爱德蒙虽早有准备,还是微不可查地僵直了背脊。表面上忍耐克制得再深,却无法否认心绪波动。
那个卑劣小人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让他们一夜之间被打入地狱。
恨太深,怨太重,从身体到灵魂饱受炼狱折磨。这份仇不可能轻易放下,而必须亲看到费尔南备受折磨,生不如死。
下一刻,爱德蒙只觉左手一暖。
就见珀尔面不改色地偷偷伸手,在桌面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似一阵冬日阳光,温暖通过指尖沁入心尖。
爱德蒙瞬间平复心情。今天主要由他来商谈具体复仇事宜,不会被怨愤的情绪影响既定计划,这就对劳拉说了起来。
“劳拉女士,根据您的孩子向兰茨先生求助时透露出的旧事,你们一家与莫尔塞夫有仇。回溯过往,九年前莫尔塞夫发迹,而总督阿里?铁贝林在节节胜利突遭惨败。
总督府被奥斯曼军队冲破后,铁贝林的儿子都被残杀,只有他的女眷活了下来。从时间线上,不难判断你们的真实身份,是来自巴尔干半岛亚尼纳的凡瑟丽姬与海黛公主。
导致你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正是化名为莫尔塞夫的费尔南。
后来,您与女儿被贩卖到意大利亚历山德罗子爵府。两年前子爵暴毙,两位逃到了巴黎,改头换面换了新身份生活。我说得对吗?”
爱德蒙的话音落下,看着对面母女两人的脸色变化,能确定推测都正确了。
“看来,我说得全对。现在,我有一个小问题。两位是否愿意出庭指认费尔南联手奥斯曼帝国背刺恩主、灭门总督府、出卖军情、伪造身份等等罪行?”
“当然!我们当然要为父亲报仇!”
海黛也顾不上被道破真实身份,被戳破了女扮男装的伪装,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心中更觉一阵心酸。
凡瑟丽姬的双手本来光滑如玉,而今劳拉的双手却难免粗糙,这都是生活磋磨后的痕迹。
这次又遭遇了“人肉馅饼案”的一劫,如果劳拉还是总督夫人,怎么能可能遭受这样的死亡危机。
劳拉却没有立刻应承,深深看了基督山伯爵一眼,又看向了兰茨先生。
前天在血腥地窖,濒死之际仿佛见到来自深渊的吸血鬼与堕天使,现在看来也不全部是幻视。
为什么这两位先生会助力她们母女复仇?
一方面是出于维护正义,但另一方面吸血鬼伯爵身上飘出一股挥之不去的黑暗气息,他很可能与费尔南有旧怨。
劳拉没有追根究底,她已经学会难得糊涂。
“好,我愿意出庭作证。但我恳请两位在案情判决前能对外保密我与海黛的身份,我不希望节外生枝。”
爱德蒙听得懂,“您放心,我们没有对米歇尔先生提过,这是三位的私人家务事。”
劳拉确实不希望米歇尔知道太多。不是不信任一起死里逃生的男人,而是不想去赌人性。知道她是逃奴,与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且是被莫尔塞夫伯爵谋害至此,这是两回事。
“谢谢两位的保密。”
劳拉很配合,“接下来,要我具体怎么办?”
爱德蒙已经有了详细计划,“首先,我会去意大利找到亚历山德罗子爵的财产继承人,正式消除两位的奴隶契约,以而让你们能无所顾虑地出庭。
接下来,最好能出示一些身份或文件证明。比如证明两位确实是阿里?铁贝林的家属,以及费尔南曾经效命于他的文书,甚至勾结奥斯曼军队的书面证据。能提供的细节越多,越能一气呵成锤死费尔南的罪行。”
劳拉点头,“九年了,我无时无刻不为这一天做准备。我想,我搜集了不少材料。”
接下来,就需要准备的书面证据等具体细节进行了商讨。
劳拉将能回忆起来的事都说了。像是费尔南进入总督府效力都做了哪些工作,接触过哪些人,谁与他可能沆瀣一气等等。
整整商谈了两小时,爱德蒙密密麻麻记录了一堆。
他表示最迟明年年初,必会将一切准备工作落实妥当。届时将费尔南告上法庭,而在此之前请劳拉母女务必保重。
珀尔则是伸出了援手,如果劳拉认为需要换一个更安全的居住环境,之前收留海黛的那间空房子,随时可以借给母女俩居住。
劳拉谢绝了这一帮助,大隐隐于市,不必突然变化住址,免得引人怀疑。不过,她保证遇上问题,不会遮掩困难,必会及时联系兰茨先生。
珀尔与爱德蒙没有多留,谈完复仇协作计划,两人就告辞了。
也不适合向劳拉母女俩说万圣夜快乐之类的节日问候,差点被做成万圣节特供馅饼的受害人,恐怕很难在今年找到万圣节的节日乐趣。
临走前,爱德蒙多看了一眼海黛,十三岁的女孩根本看不出来是女扮男装。
要不是查明铁贝林唯一活着的孩子是女儿,也得到了海黛本人的承认,她真的就像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男孩。其实不奇怪,在生死存亡的压力逼迫之下,孩子也能学会极致的伪装。
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爱德蒙发现自己的判断力受到了挑战,他在这方面的观察力不够敏锐。
同时,由此及彼,怀疑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不是爱上了一个男人,兰茨先生其实也是女扮男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