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关系----洪小蝶

作者:  录入:11-13

  他回答我:「王枫,你不明白我有多爱你,你不会明白的,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他一连说了三次我不明白,因此我更得思索个明白了。
  那一天沉沉的夜里,我与他谈了很久,包括我与他的未来,我问他:「我们以後呢?」
  他说:「王枫,你不是做生意的料,我养你,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你如果想做生意,我就找个位子给你玩玩,玩玩就好,你别把自己累坏,你的事就我来扛,你别认真跟我扛,知道吗?」
  後来,他果然怕我累又犯胃疼,工作的繁重压力从不让我知道,他一肩扛起,正如他习惯为我挡风挡浪那样,他说:
  「王枫,我只要你活得比我好,我白安这一生就值得了。」

  第二十章

  我以为白安会真的和我结婚,事实上,我们无法结婚,但他想到一个很好的方法,他说:「王枫,我们到国外去结婚,国外结婚合法,你就是我的另一半,我们以後就这样在一块儿。」他说得十分热衷,但我还没想这麽远。对我来说,我与他的爱情好像有些单向,这并不是说我不爱他,我的意思是他太爱我了,爱到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步。
  我真的很爱他吗?我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
  现实生活中,我变得相当敏感,遇事会开始把自己缩回小小的塔中而不自觉,因此,偶尔还是会出现发呆的情况。只是相较於先前变个人似的症状,我那偶尔的发呆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开学升大二了,我二十一岁了。
  二十一岁後,我该算是个成熟男人了。
  我在白安的照顾下,渐渐又活泼起来,他对我有很深的愧疚,所以很多事都让著我,包括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他都让我。我虽然有一段时间记忆力丧失,但他在那一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我认为也够了,他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曾经那样对我,所以那是他应该为我让步的。
  我感受到他对我那样深的爱,可是我无法回报他同等的爱,不知为何,白安的爱犹如一只宇宙间最恐怖的黑洞,把所有物质都吸进後那样无限大的巨大。爱这样大,会让我害怕。
  他时常说他不能失去我,不能没有我,但我却完全没有那样的感受。我不爱他吗?不是,我也很爱他,只是没那麽巨大。可惜我不能了解他,否则我很乐意跟大家分享他那种爱的成分不是一般凡人的内涵。
  那一天我又去上课了,白安却没去,因为他很忙,恰好他有会要开因此我就独自前去上课。
  班上的人都知道我和白安的事,所以也没什麽好遮掩的了。我反而乐得轻松,一方面我觉得我的心理压力太大了,一方面我又认为白安实在是太没安全感了,他很怕我被人勾走,所以才会昭告天下我是他的人。这样的昭告也带来一些困扰,例如有些人会对我另眼相看,说我与他一起乱搞,当然也有不错的朋友很羡慕这样的感情,那个朋友说我与白安是那种天塌下来也不会分开的那种爱情。他很羡慕这种爱,他说,当今世上已经快看不到这样的爱了。因此,我把他视为好朋友。
  我不会把我和白安之间相处的模式说给任何人听,我以为还是自己藏在心里就好,别人未必会懂。
  那一天,我上完课回去了,白安正在开会,於是我就到办公室等他,他的办公室十分乾净,也有很多我先前用过的东西,他都没丢,他说那些因为我用过所以更不能丢。
  他很珍惜我,包括我用过的一草一木他都会收纳进来,如果我哪一天什麽都不要了,他可能也会帮我把所有东西都丢掉。
  我在他的办公室坐了很久,这里曾经是我的办公室,当时他还只是个小跟班,但他现在不一样了,他用他的能力拿到罗撒饭店董事长的身份,他是该拥有这项殊荣的,因为白安本来就很有办法。
  我,小王子,那个成天只知目中无人的小王子,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还好我有白安,要不然这个饭店也会被我搞垮。我意识到我已经原谅他先前对我做的事,我是真的原谅他了吗?
  我想想,这我还要想想。
  有些问题让我先搁著吧,别逼我去思考太严肃的问题,现在我的外表看似正常,其实精气神都还处於刚冒出头极度脆弱的阶段,一点点秋风秋雨都可能把我打回塔内。
  他进来了,看见我在等他,他很讶异,我说:「白安,今天学校有好多人都在问你怎麽没来,你猜我怎麽跟他们说?」
  他开心地问我:「你怎麽跟他们说我没去上课?」
  我露出浅浅笑:「白安,我跟他们说我们要去月球结婚了,那个白安去铺红地毯了,所以没来上课。」
  他笑得更开心,说:「我打赌你一定不敢这样说,因为这会让你很丢脸。」
  我微微扬著嘴角问他:「怎麽会丢脸,你是我王枫的人呐。」
  他说:「王枫,我还不懂你啊,你真是死也要面子的人,怎麽会说到月球去呢,要去,咱也要到太阳,那才符合你的身份啊。」
  我与他就这样又打又闹,我开始恢复昔日的欢乐,白安那些哄我的情话带给我的快乐更是无与伦比的,他说:「王枫,我正在办手续,你等我,我很快就可以带你到欧洲结婚了。」
  他把我抱起来又亲又吻,我整个人瘫在他身上,体会他的温暖。
  一场梦寐,几许风月,坠入人间的小王子伏向那爱恨交加的臂膀,眼前的迢迢路尚且茫然,那从塔里归来的人只想握著一室温柔。如果可以,把那些恼人的风浪都化消了吧。
  一道熙光,两只身影,交臂的罗袖互相取暖,兴许是人间有点寒。
  我内心隐隐叹了口气,就这样吧,暂时就先这样吧。
  如果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对你,那样的机运是可遇不可求的,有些人穷其一生都遇不到,而有些人在很年少的时候就遇上了,并且可以明确知道,他一辈子都会备受呵护宠爱。我,王枫,也许是贵命使然才会给我一个这样的人。我不该太贪心的,有很多人相当羡慕我,我应该满足的,应该知足的,但我有些隐忧,我以为再大的爱也敌不过现实的残酷,就像那时白安与我在商场上的仇视那样,有一天,他会不会又在哪个角落仇视我。
  我的隐忧是依据他的个性而来的,我明白他还是白老大,只不过他会对我让步,想办法让我忘记他体内有一个白老大。我也不愿去想像任何他凶恶的煞星模样,每每,我只要一想到他曾经在某个夜里伤害我,对我鞭笞,我的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发抖,不由自主把他推开,不由自主缩成小小一团,我与他还是有些风浪没熬过去。他在等我,我明白他用强大的耐心等我,我还不能把隐忧完全消灭。至今一年了,我们仅能轻轻拥抱,对於过往那些缠绵的身体纠缠早不复见了。
  他却十分有耐心,我没被他的耐心感动而奉献,相反地,我自问为何我要让他碰我,那些身体的伤痕还在,有些结了痂,可都还能细细察觉,一条又一条的鞭伤结了痂又如何,心理的伤有时隐隐作痛,他发觉了吗?我不知晓,也许他明白,又也许他不明白。
  那个傲视天下的王枫不见了,我仍是温文有礼讨人喜欢的小王子,只不过,我把傲气收藏起来,收在橱柜里,束之高阁。我不想再因为一丝傲气把自己推入死胡同的困境,白安的确让我明白傲气只会害了我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
  但我并不喜欢这个藏起傲气的王枫,我望著今天的一零一,好美啊,我想赞美一零一,用最美的中国文字赞美你,如果我的傲气也可以被白安赞美,我想,我不会输给一零一高塔,可是,我的傲气被十足羞辱,被百般蹂躏,我羡慕又痴望著一零一高塔,心想:「我王枫几时才能像你这样傲然不屈?」在白安面前应该都不可能了,他已经将我那傲气巨塔折断了,断翼的王枫应该不会再坚持非得持傲不可,也因为如此,我开始讨厌这个平凡的自己。
  我讨厌自己,非常非常讨厌。
  我终究还是受不了平凡了。
  於是,我今天忍不住摔东西,我拿起桌上的月历朝一只精雕的清朝花瓶砸去。那花瓶微微打颤落地後并未粉碎,原来白色地毯护住了,我走过去把花瓶摆回原位,内心却著实松了一口气。
  兴许是无处可发泄那股讨厌平凡的自己,闷气偶时一发,我又不由自主找生活物品麻烦,过一阵子,我居然把房间的窗户打破了。风灌进来,猛烈如汹涌的海涛不断往我的房间灌入,我醒悟时房间的东西都被吹乱了,适才发现我的行止居然失控。
  白安起初不以为意,只当成是生活的意外,然而,随著我那突如其来的暴冲益发明显时,他也吓了一大跳。
  我居然又拿起他的烟灰缸往地上砸,把一小块大理石瓷砖打碎。当时他正在洗澡,连忙冲出来,见我脸色宛如一头疯狂的野牛,用他强壮的臂膀把我身体架住,问我怎麽了。
  「王枫,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我也很想知道我怎麽了,可是我没办法控制,我对著他大吼大叫:「我讨厌你,白安,我讨厌你。」我失心疯了几分钟,白安都快抓不住我了,我在他胸前冲撞之後,喘气,说不出话来。
  那之後,他才发现我的情绪很不稳定。把前前後後发生过的事兜连在一起之後,他又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我只简简单单跟医生说:「我讨厌自己,很讨厌很讨厌现在的自己。」
  我一边说一边落泪,我的手揪著衣摆下缘一角,抓得紧紧的,我真的,再也无法忍受现在的王枫。这个平凡的王枫,连我都厌恶至极。
  我又对著一零一高塔发呆。十七岁时,我凝望它,感觉它很孤寂,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二十一岁时,我凝望它,感觉它太高傲了,一种讨人厌朝我示威的高傲。
  白安在我房里装了监视器,他说怕我伤了自己。
  我站在窗前对著一零一发呆很久,身体突然冲撞玻璃窗,一遍又一遍,我用拳头敲撞玻璃,拼命想把眼前的高塔砸烂,我像一个疯子想把眼前矗立的傲物除掉。白安冲了进来,架住我,死拖活拖把我架到客厅我才安静下来。
  他抱住我的肩头,用十分温柔的语气跟我说话:「王枫,冷静下来,你冷静下来,你生病了,你听我说,你生病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他万般柔情地哄著我,把我带到医院。
  我安安静静地,话又变少了。他很担心我是否又回到一年前的状态,还好我只是沉默不语并非闹自闭。
  他问我:「为何要撞玻璃?」
  我回答他:「我看一零一不顺眼,愈看愈碍眼,我想用高射炮把它打掉。」
  他又问我:「你以前都这样想的吗?」
  我看著他,给他一个答案:「自从你把我变成这样後,我才开始这样想。」
  他黑黝黝的眸子盯著我很久,约莫五分钟之久,然後一个人走到外头去。
  回来时身上都是散不去的烟味。
  他一路开车载我回十七楼时一句话都不说,我则别过头看著窗外的台北城市,亮眼的橱窗栉比鳞次,一个比一个妖娇。我专注望著路上的行人,高贵的台北人连走路都是昂首阔步,手上牵著狗,连狗的姿势都比我优雅,我算什麽,我这样算什麽,我怎麽如此窝囊。
  那个收起傲气的王枫活得如此委屈,直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
  一路上我不断凝望台北人的身影,会不会连地上爬的蚂蚁都比我高贵骄傲。我没看白安,不知他的想法,他很专心开车,最後我以为他会载我回饭店,未料他把我载到一个地方。
  他把车停在一个很小的停车格上,我随他走下车,跟在他後头,他走了很久很久,我也走了很久很久,当他把脚步静止在一家餐厅门口时,我才发现他带我到一间喧闹的音乐餐厅吃饭。
  他把菜单拿给我点菜,我随意点了几道爱吃的,他就吩咐服务生那几样菜,他没点他爱的,只给自己一杯酒。他说:「王枫,这里的音乐不错。」然後菜端上桌了,他替我把餐具都拭净一回,夹了几瓢菜在我碗里,说:「来,先吃饭。」
  他没吃饭,他听歌,帮我弄菜,还有抽烟。
  台上的人唱著什麽新鲜的歌,有些听过有些则很陌生。他听得若有所思,我吃饱後,他让服务生把桌子清乾净,又替我点了一杯热水果茶。他把我叫到身旁的位子摸摸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倚在他的肩头,我俩就这样静静听歌。
  「王枫,你很讨厌我对吧。」他突然这样问我,声音在我头上半寸,低低问我。
  我没答腔,我讨厌他吗?如果我真讨厌他应该会反抗他,然我还天天跟他在一块儿。
  「你很讨厌我对吧,你讨厌我让你这麽委屈,你讨厌我要你服从我,对吧。」他把这句话重覆了好几遍。
  音乐很吵,但他的话我都听得很清楚,一句也没漏掉。
  他说,王枫,我把你的傲气弄丢了是吧。
  他还说,王枫,你会不会拿刀杀我,就像你想拿高射炮杀掉一零一那样,你会不会,会不会?

  第二十一章

  我没拿刀杀他,相反地,在那之後的之後,我拿刀砍我自己。
  在白安面前我表现得很乖巧,但那乖巧里头是顺应,顺应白老大的需要,我的内心闷闷地,以前我的笑容里是连那眉、眼、额发都会一起飞扬的,然而,就我所知恢复记忆後这些日子以来,我的笑容是属於那种浅浅的、笑不开怀的浅笑。
  换个辞说,我在白安面前跟他对闹的成份里头,谨守著一道防线,那并非我的本性。就如同过去那个王枫会任性雀跃地、甚至胡闹地说:「白安你太厉害了!」现在的王枫则会乖巧地,看看白安的脸色再说:「白安好厉害。」那个惊叹不见了,我明白自己的闷气来自何方,可我还是害怕,担忧怀著傲骨的王枫又会出事。
  我的生活很简单,二十一岁的花样美男子王枫,白天上学当一个称职的大学生。下了课有时和同学吃饭聊天,有时则窝在十七楼。我那目中无人的气势敛去不少,朋友也自然多了起来。我的朋友白安也认得,他会提醒我,那个王玉婷是个想嫁入豪门的势力鬼少来往,至於那个刘琪琪是个花钱如流水的富家女也少来往,删去法的结果,班上的同学只剩下七、八个尚可交流,而那七、八个当中对我王枫至诚者也只有陶威一人。
  陶威的父亲在台大当教授,他身上的礼教也十分严谨,上课时总是穿戴洁净,一丝不苟,符合我王枫的乾净指数。
  我与陶威走得近,因为他给我一张图,一张台湾的樱花林地图。
  我问他怎麽有这东西,他说他父亲是植物学系教授正好研究台湾的樱花,於是我就和他搭上了。
  他的资料很齐全,某日,他邀请我到他家里,我冲著樱花资料过去,果然发现上百品种的樱花标本,都是他老爸的结晶。这兴起我的本性,他家也种了一簇簇的樱花树,我坐在樱花树下与他聊天玩得乐不思蜀。
  陶威的父亲总是和蔼地叫我有空常去,他还拿出他的收藏,一株绝种的樱花标本,他说:「这株樱花已经绝种了,因为有人把它的根都消灭了。」然後他说:「灭了,即使再生也不像樱花了。」
  他说他是个守旧派,反对植物基因改造,他坚持树木花草就该保有原来的样子。
  灭了,即使再生也不像樱花了。
  我站在窗边,对著逐渐黯淡的天空,日影西斜的一零一在红光下如一尊披著火红战袍的将军,威风凛凛。我问著,如果有朝一日一零一高塔倒了,还会不会有人前往崇拜仰望,还会不会有人替它拍照,甚或,会不会有人视它为标竿执意要盖得比它更高?
  我,王枫,早倒了,被那个白安摧灭了。
  我灭了,即使再生也不是原来的王枫了。
  有人管这毁灭後的重生是「成长」。可是这成长的骨骼不是接在一块儿的,硬拼凑的成长,我王枫,就是那改造基因下的结果吧。改造我的人名为白老大。

推书 20234-11-20 :雨月杀人事件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