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柳色----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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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说了什么?”贾小山拍拍手站起身,仍是漫不经心的问道。
  “宋道长说他也是惜花之人,想要见见养花人,切磋则个。一个兄弟走了嘴,报出寨主的名号,我心想寨主并不愿意多见生人,拦着没让往下说,把两位道长请走了。只是贾府的门面大,只怕仍是会找过去……”
  “走。”贾小山拉住韦天赐,转身便跑。
  “唉?”韦天赐虽然觉得他有古怪,想不到他说走就走,跑得风快。洪品方在后面大叫寨主,贾小山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只管拖着韦天赐跑出花田,疾奔下山。
  “小山?”
  韦天赐大声喊他。
  他跑得可真快,韦天赐全副轻功都施展出来了,还是险些跟不上。
  这些时日,韦天赐只当他病弱,功力也大大打折,原来他还能跑这么快。一时间涌起满心的疑虑,伸手捉住他腕子,双手用力,硬是要他停一停。
  “小山。”
  韦天赐这回叫得轻。
  贾小山扯扯他的手,急道:“天赐,快点,五哥还在柳园。虽说柳园是有奇门遁甲的阵法围住,就怕瞒不过那些个臭道士,万一给他们找进去,说不定会害到五哥。”
  “为什么?那两位道长跟你有什么仇怨?”
  “这要问他们啊,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他们,谁知道他们非要找我做什么。好死不死的,五哥还给我下了障眼法,替我躺着,我们快点回去看看他。”
  贾小山拉着韦天赐要走,他像是扎了根,怎么也不挪动。
  “天赐,你怎么了?”
  贾小山也觉得奇怪,回头来看,韦天赐并没有生气,一张脸甚至没有什么神情,平平如常,像是再没有什么事情挂怀。
  “你的脉息。”韦天赐平声说道。
  方才两手捉住他,不经意搭上他的脉,内息汩汩流转,绵绵不绝,并没有一分一毫油尽灯枯的迹象。扮了这么久,终于露了破绽。
  韦天赐曾说过他功夫高,一定可以把脉息变没有。
  居然是真的。
  “我不跟你回去啦,你既然没事,也不用我陪着你了。”韦天赐慢慢拽开贾小山的手,给他放回身侧,拉起自己手腕上的精钢铁链,手指微一用力,喀一声从锁头断开。细细一根小矬子,挫了数月,到底给他挫开了。
  “天赐。”贾小山颤声叫道。抬了手,怔在半空里,竟不知道如何捉他回去。
  “快去看你五哥吧。”
  韦天赐丢开铁链,摆摆手,大步往回走。
  虽然又给他彻头彻尾的骗了,韦天赐还是没有生气,一点也不生气。他这么费尽心机的,总是想要自己留在身边,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不想再知道了。只当是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了,忘得干干净净也就是了。梦里再真切,再痴缠,抵不过到头一场空。贾小山这三个字,只管丢在脑后,从此江湖万里远,还是好好做他的强盗是正经。
  那三个字定定立在身后,倒也没有追上来。
  正是黄昏时候,斜阳晚山,两道长长的人影落在身前,走得远了,渐渐只剩下独自一道,终于离分。
  韦天赐是来打劫的。
  自从天门寨的强盗集体从良,天门山上鲜花朵朵开,矢志不渝的大盗韦天赐黯然神伤,最终决定离开那块伤心地。屡次打劫不成,更有许多不幸遭遇,大盗韦天赐痛定思痛,只怕是陆上的营生跟自己八字不合,运势相克。
  于是转投水道,要在这浩浩江湖之间重新劫过,东山再起。
  眼前这条河东流钱塘,也算是水运要道,岸边泊着大大小小数十艘船只,不断上落。
  韦天赐暮间前来,先行望风。这一艘船小且雕花垂帐,大约是游船;那一艘虽大,却破旧,船主不像是有财宝可以被劫;再后面一艘大船看去十分结实,吃水也深,定是往来货运船只,只是货物未销钱财自然也还没有。
  看来看去,看去看来,好不容易认定了一艘海船,船身奢而不华,吃水不深不浅,想来是要往下游入货,带的金银实在不少,很适合打劫。
  这等大户的船上,搞不好会有很多硬手护航。韦天赐躲起来练了半天功,做好十足准备,一直等到月黑风高,提着大刀走去岸边。堤岸到夜间也静了,没有白日来来往往的人群,只剩下垂柳轻摇,映着溶溶月色。
  一丝柳叶香气散在夜风里,悠悠然,潜入鼻端。
  韦天赐打了个喷嚏,捶捶头,这么紧要的当口怎么想起这么晦气的事情,真是该死。
  挥挥大刀,再不去理会什么柳柳叶叶,一脚踏上岸边,腾空跃上大船。落地听响,踩出极重的一声,跟着放声道:“船上的人听着,打劫了!这艘船自今日起就归我韦天赐名下,有不服的,尽管出来同我打过!”
  这段话可又像了一个人了。
  韦天赐呸呸两下,话说出口也收不回,于是将大刀耍得风响,锵一声定在甲板上。“再不出来的,大爷就进去送你们归西!”
  没有动静。
  这艘船上的人不知道是都不在还是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
  韦大盗连番威吓,不见收效,只好屈尊挪步,恶狠狠提着大刀上前去,一刀劈开船舱两扇门,先以声势夺人。
  舱门破处,现出一室一几,几上点一盏铜灯,有一位姑娘正探身起来,拿着银簪挑灯芯。强盗上船,破门而入,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一样,还是那么娇娇弱弱的坐回去。
  她旁边的两个人也像是无知无觉,分坐在几案两旁,正低头对弈。
  一盘棋黑白交错,似乎正战至酣处。左边那人目光如炬,盯着棋盘瞬也不瞬,右边那人提着一只黑子,轻巧落下。
  韦天赐呆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室的风雅景致,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
  倒是那姑娘看他呆得久了,衣袖掩着口,低低的笑了一声。右边那个人跟着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起身走到韦天赐面前,牵住他的手。
  “天赐,你来啦。”
  “……”
  左边那个人点头为礼,道:“韦小兄弟。”
  “……”
  韦天赐好想把脚下的甲板砸出一个大洞,然后噗通一声掉到水里遁走。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看到贾家大少爷,四小姐,还有贾小山这个明明应该从此不见的混蛋!老天爷,虽说山不转水转可也未免转得太巧了点,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可也未免逢得太快了点吧!
  韦天赐默默的收起大刀,拉开贾小山的手,退后一步。
  “天赐。”贾小山还想来蹭他。
  “不要动!”
  韦天赐大喝一声,趁着他被吓一跳的功夫,拔身倒翻出去,径直跃向船外。连番轻身功夫施展出来,能逃多远是多远!
  人在半空,腰上忽然一沉,贾小山笑眯眯站在船头,捞住了他的腰带,手腕翻转,借力使力将他拽了回来,端端正正摆在面前。韦天赐一刀挥出,贾小山展开手臂扑上来,只管给他砍。
  大刀半途中硬生生收住,两手高擎着砍不下来。
  贾小山已然牢牢抱在腰上,紧贴着乱蹭一气,撒欢一样。“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找来的,你一定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这样都给你找到了。”
  “不是!我是来打劫的!”
  “你回回打劫都劫到我这里来,根本就是想要劫我这个人嘛,还非要找借口。天赐,你的个性还是这么别扭,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么别扭,真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的是自己好不好?
  老天爷,这到底是什么孽缘啊。韦天赐问天天不语,一颗豆大的雨滴落在额头上,跟着稀稀落落的飘洒下来,转瞬间越下越大,想来老天爷也看他可怜了。
  贾仁叫他们进去船舱避雨,贾小山答应着,把韦天赐高举的两只手一一拿下来,分别握住,摇了摇。
  “这一回,你要一直陪我到死哦。”
  韦天赐听得心里面一凉,手腕跟着一凉,抬起来看看,果不其然,一副乌黢黢的铁链拷了上来,看着比前一副更要结实许多。
  “走吧。”
  贾小山志得意满,甩着手,颠颠的蹦回船舱。韦天赐无可奈何,听着铁链当啷响,一步一拖的跟上。
  贾仁看见两个人手腕上的链子,皱起眉头,骂贾小山调皮。贾小山跟他大哥撒赖,说根本就没有带着钥匙,想解开也不成。贾智给韦天赐斟了茶,斯斯文文的送到他面前,随口道:“剁掉一只手也就解开了。”
  “啊?”
  韦天赐被她唬得不轻,贾四小姐倒红了脸,满面娇羞的躲回去。
  “四姐,你不许再吓他。天赐,不怕不怕。”贾小山摸着韦天赐的胸口,给他顺气。
  这个罪魁祸首跑来扮什么好人啊,韦天赐瞪他几眼,埋头喝茶,不过就是一个链子,没有钥匙,还不能再把它挫开?
  “天赐我忘了跟你说,这一根链子是用乌金玄铁锻造的,挫一辈子也不要想挫开。”
  贾小山笑得很天真。韦天赐看得很绝望。老天爷,自己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什么,真要报应这一生一世不成?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天地之间只剩下连绵雨幕,哗啦哗啦的响个不停。

  15

  第二日大清早就开船了,自河道转入钱塘,乘风顺水而下,船行迅疾,一艘一艘的越过江上行舟。
  韦天赐晨起去甲板上练了半天功夫,回来坐在窗边生闷气,想着如何不用砍断手也能走掉。贾小山跟着他跑来跑去,没事就坐到一旁看着他。
  贾仁守在船头,贾智去了后舱,像是各有各忙。韦天赐想问问贾义和贾礼上哪去了,又觉得还是见不到他们为好。他们这艘船要去干嘛也跟自己没关系,只要想想怎么逃跑就行了。
  倒是贾小山找着跟他说话,一定是又想用什么鬼话哄住他。
  “原本真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韦天赐不搭腔。
  “虽然我舍不得你,可是我也很担心五哥,只好先回去看看他,都没有去追你,你是不是又生气了?”
  韦天赐还是不理他。
  “五哥给那两个臭道士捉去了,咱们这趟出来就是为了找他。”
  韦天赐这才转过来听他说话,贾信可是他们兄弟姐妹当中最好人的,好人怎么总是比较倒霉呢。
  “五哥身上那个障眼法,是个粗浅的法门,用来骗骗宁烟她们就是了。两个臭道士白瞎了几十年的道行,笨头笨脑的,硬是把五哥当成我给带走了。”
  强盗绑票的时候,就算是捉不到正主,只要能讹诈钱物的也可以带回去,这叫贼不走空。韦天赐想到此处,赶紧摇头,两位得道高人,怎么能跟强盗相提并论。
  况且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要捉贾小山?
  “按说障眼法两三日就消了,五哥也该醒了,可是他都没有回去家里,也没有去柳园。大哥让各处铺子票号的人都留神找他,有人报说见过两个道士乘船往东去,我们坐着船找了这几日,都没有踪影。我反正快要死了,就算给捉去炼丹也没什么,五哥心善人呆,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死了也会很难过啊。”
  怎么看都是活蹦乱跳精神得不得了的家伙,脉息还那么健旺,又在这里说死啊死的。
  韦天赐瞥他一眼,终于忍不住问道:“炼丹?炼什么丹?”
  “怎么说我也是命格特异,跟老天爷借了一轮寿数,如果拿去炉子里烧了炼丹,或许能练出延年续命的灵药。”
  “烹炼金石为外丹,吐故纳新为内丹,如何要害人性命?知止而后有定,修德方能近道,拿活人炼丹算什么道家中人,不过是邪门歪道,不值一哂。”
  韦天赐一番话说得凛然正气。
  贾小山也像是给他镇住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盯着他,看了许久,跟着叹了口气。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是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韦天赐也觉得好奇怪,居然满嘴文绉绉的话说出来,而且他有生以来道士都没见过几个,这些东西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细想想竟不是头一回了,自从那天夜里给那个奇怪的人附过身,脑袋有时就变得很奇怪,想的,说的,都不像是韦天赐了。
  “我这是,怎么了?”
  韦天赐抬起头,莫名的有些着慌。
  贾小山走到他身前,搂着腰偎到他怀中,贴着心口,轻声道:“不要想,不要想起来。”
  想起什么?韦天赐愣怔着,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细碎额发,尖俏面庞,一双眼睫略略颤动。每每细看他的模样,都有些眼热心动。只是不知道,看着他的这双眼,这份心,究竟是不是自己的。
  贾小山回过手来,把他的手臂一一拽到自己肩头,揽成一圈。韦天赐听之任之,将他圈在怀中。明明是他惹出来的奇怪事情,可是这么紧挨着他,又像是能稍稍安心一点。
  两人一坐一卧抱拥着,呆了许久。
  韦天赐正要推贾小山起来,问个清楚明白。船身猛然一摇,两人仍是歪倒回去,滚做一团。身后舱门跟着推开,贾智挽着流云袖,盈盈走过去。
  “四姐。”贾小山气鼓鼓的喊。
  “啊。”贾智好像刚刚才看到他们两个一样,衣袖遮住脸,推门往船头跑出去。
  她刚才,一定是在那边门后偷窥吧,韦天赐终于反应过来,他们兄弟姐妹这个共同的爱好实在太糟糕了!
  贾小山还要抱上来,韦天赐把他推一边,问道:“这是停船了?是不是遇上那两位道长的船了?”“大哥四姐会收拾他们的,不用理不用理。”贾小山摆摆手,不肯动弹。
  “刚刚还说担心你五哥,现在又不理了,你都没有良心的吗?快点出去看看。”韦天赐扯扯铁链,把他捞起来,推开舱门出去。
  舱门开处,迎面就是一缕江风沾湿,眼前水波横阔,细雨濛濛,只见得贾仁修长的一道身影立定在船头。
  大船下锚收帆,斜转过来停在江流当中,挡住后面一艘船只。
  那一艘船要小上许多,给阻断了航程,不停随波晃动。江上水气氤氲,隐约看见船头上站着两道人影,深灰袍服,巍巍仪冠,面目就瞧不清楚。
  “宋道长同傅道长俱是有道高人,或许有教于舍弟,只是家中老父不舍,务必烦请将舍弟放还……”贾仁躬身抱拳,客客气气的同那两个道士说话。这边船高,那边船矮,他礼数行得谦恭,仍是居高临下的气势。
  “说过没有,就是没有!你要诬人罪名不成!”
  回话的道士十分暴躁,大概就是洪品方说面色不善的那个傅道长,他旁边的宋道长跟着打圆场,道:“贾公子,令弟当真不在咱们这艘船上,公子要是不信的,不妨过船来亲眼看看。”
  “如此,叨扰了。”
  贾仁再不听他们推诿,说完就跃身而起,径直到了那边船头,落在两个道士身前,微一抱拳,侧身往船舱中走去。
  傅道长拂尘横扫,挡住不给他进去。贾仁更不多说,一掌翻出就跟他打起上来。
  韦天赐要过船去帮忙,贾小山拉着铁链不许走,两个人拴在一起,过去只怕是添乱。倒是贾智出舱就不见了人,韦天赐问起,贾小山趴在船舷上,指指下面江水,原来她悄悄潜入水中去了。
  那边宋道长也跟着出招,三人在船头斗得翻飞来去,贾仁一只手打一个,仍是挥洒自如,应付有余。
  “你大哥好厉害。”韦天赐闲在一边观战,赞叹道。
  “我也很厉害啊。”贾小山不服,只可惜不能跳过去厉害给他看。“而且那姓宋的根本就没有好好打,搞不好还是在跟姓傅的捣乱。”
  “宋皑师弟心底良善,脾性温厚,行事却也果决。傅玉为人暴躁,有他在旁照拂着也好。”韦天赐随口应道。
  “天赐。”
  贾小山偏头看着他,眉头也皱起来了。
  “我又说奇怪的话了?”韦天赐指着自己的嘴巴问,贾小山点点头,扑上来抱住他的脑袋,想要给他摇醒。韦天赐把他拍下去,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还不是他招来的!他有什么好嫌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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