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观日也乐得把孙子托给长铭顾著,虽说在军营里,在众人眼下,梅应初也不会出了什麽大乱子,但让一个人仔细地管著总是好些。
长铭摇了摇首,迎向树下梅观日带笑的目光。
「应初之前总是缠我,现在有了你,就不顾亲爷爷了。」
「大将军。」长铭苦笑,跟著在梅观日身旁席地而坐。
「那孩子的个性是钻了点,但尚且懂得拿捏。原本请了先生在府里,但应初却嫌先生的思考过於闭塞而不知变通,於是就跟著我来西南了。」
长铭微微垂眼,「现下军营未与部落有过正面冲突,应初待在军营里也是安全,但开战後,可就无心思去顾著他了。我认识一个西北小镇的守城将军,自此出发莫约七日可抵达,若要将应初送出西南,那里倒是一个选择。」
「如此甚好,但也要应初别又私自跑回西南啊。」梅观日又饮了口凉茶,唇上白须沾著水气,「久攻不下,部族间的斗争也该达到峰点了,零星的冲突仅是徒然显现了部族後续战力的缺乏罢了。长铭,你道,是要灭了开族,还是灭了布萨好呢?」
「……只为平部族间的争乱,倒不必费心灭了全族。大将军又说笑了。但若由朝廷介入而选定一个族长,肯定不足以令他族服从,只怕是助长了下一波族长争乱。」长铭半带玩笑似地将梅观日严肃认真的问话扭转过来,「与其如此,不如将西南部族统整起来,正式成为歧国版图,也不必再遵从境内风俗民情地虚设一个族长了,就由各族自行管理,若是涉及族与族之间的纷争,再由刺史裁定处理便可。」
梅观日侧首望了望长铭,彷佛要将此刻长铭面上的怡然镇定刺穿出一道伤痕似的,「要将西南各族统整起来,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使人信服却不必动上刀枪,在历代兵书中虽是记载了此一兵法,但成功的例子却没几个。身为西南部族的你倒是将这种战法提出来了,是对西南的悲天悯人,抑或是……己私?」
长铭也不隐瞒,毕竟要使战术成功,定得仰仗梅观日从旁协助。他记得梅观日不喜他人扯谎,与其再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梅观日的尖锐提问,不如直接将心底的想法全盘说出来得好。
他两眼坦荡,「西南是我家乡,谁又希望自己家乡染上鲜血?若是能不伤族人且将西南平定,那自是最好。」
「听人说,西北军营的军师在朝中担任近侍辅臣一职?」梅观日顿了许久才又问道,「若是西南平定後,正式纳入歧国版图设为一州,你道,新任刺史会是何人?」
长铭先是不解梅观日为何要提及徐先生,但在下一句话里却猛然惊醒过来,若依徐先生的性子,难保不会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将他拱上新任刺史的职位。一名从戎多年的将军突地转为当地刺史,在朝廷从未见过,但却因西南高达五十多个部族而需要一名武将来管。又因他出身西南,只消让皇帝确信他效忠歧国的决心,他便定能拿到这职位。
他绝无此意,但徐先生却极有可能错认他的心意,又或是为了其他因素而将他拱上他不愿坐的位置。徐先生就是这麽一个人。
「你虽不愿如此,脑中或许也从未想过这件事,但看在旁人眼底,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事。长铭,你自己想想。」
※
过了一月,初迈入夏季的西南这才下起了雨,丰沛的雨水润泽了部份无水可用的地域,只见孩童皆张开双臂站在雨中,脚边是各式锅碗瓢盆,沉重的雨水落进铁锅里,发出一阵清脆响亮的敲击声,如同部族里孩童们嘴边吟唱的歌曲般,响了一个午後不止。
长铭站在梅观日身侧,打了一把纸伞,自伞缘积聚滴落的雨水仍是打湿了两人肩侧衣袖,长铭瞧了瞧远处笼在一片雨中水雾的沉静山峦,伸手将纸伞往梅观日那方递去。
「这雨水来迟了吗?」
「往年皆是夏初一至三旬才来雨水,如今尚不及一旬,算是早了。」他年纪尚幼时,还曾遇到十年一次的大旱,整个夏季旷热无雨,必须远自西北运来初融的高山雪水,方能苦撑过长达三季的旱季。
「早吗?」梅观日眼眉一敛,突地转身走出纸伞底下,长铭趋步跟上,随梅观日一同回到木屋底下避雨。
梅观日轻拂过微湿两袖,将军图布在桌上,伸手唤来长铭,便一手指著一处山谷。
「开族正领著一支军伍往布萨开去,日前听说开族因山道暴雨而致使行军速减缓,但至少将在三日内与布萨短兵交接。我原想在这处山谷要道先行布下陷阱,将开族军伍冲散,待开族前军冲出谷口便行截杀。」梅观日指尖沿著谷口续画至布萨部落,且在一处水道附近点了点,「至於布萨,只需将这处水道破坏,让整山汇集的雨水全数冲入部落内部。两军损失惨重无法打仗後,再让朝廷官员出面收拾情况,西南动乱大抵也就结束了。」
长铭一看见那对布萨而言再重要不过的水道竟要被梅观日设计破坏,眉心不禁皱起几条竖纹,他沉吟一会,抬眼正视梅观日。
「大将军此计一出,虽是速战速决,但却大大毁坏西南,日後这块土地交付至朝廷手中,若要重建,也是麻烦。」
梅观日两眼满是兴味,他明白自己的计谋求快求速,却是将西南无辜百姓置於战後处理。长铭定不愿见他如此,但一面要平定西南内乱,一面又要将伤亡减至最低,两者求全却是哪方面都讨不了好。长铭出身西南,总也该有个归属的部族,他只需护好自己的部族便好,其馀皆可不顾,但他却想尽办法要护住整个西南。
「你心中可有其他计谋?」
长铭深吸了口气,「的确有,不知大将军可愿听一听?」
连日大雨方歇,开族这才加紧了行军步伐,所有战士身上胸背皆刺有开族印记,而布在印记底下的斜长十字,则是代表了他们所砍下的头颅数。
开族人赤脚踩在泥泞的谷道中,飞溅起带泥浊水。谷道四周皆是浓密树林,就因长得太过茂,连一丝令弓手隐身且能容箭矢穿过的缝隙也无,若是躲得太浅,当下便引开族战士一刀封喉了。
树林间除了战士们行进间的呼吸及足音外,再无人声。
至少走在最後的战士是这麽想的。
下一瞬间,身後欺来一道冷冽气息,他尚不及旋身,便见他持刀的右臂滑了下来,落在泥水上,发出如同足音般沉闷声响。
他想大叫,将前头那些战士的注意力唤回来,他张大了口,却惊觉自己发不出声。
一名歧国士兵的陌刀笔直刺进他喉间。
长铭站在一旁,强迫自己心冷,将那些家乡怀思全都丢在脑後,他面前站的不过是一群即将为歧国带来动荡的异族战士,若他在此失败,他便得遵照梅观日的原意,将这群异族一个不剩地全都斩杀。
他高举灭星剑,喝令众军士由後抄过开族战士,因行军路线拉得极长,待最前头的战士发觉身後有伏兵时,长铭已将後段的食粮补给全数抢下,且正往前方杀去。
开族战士投来一柄柄尖锐的狩猎长矛,自空中俯冲而下,将站得太前的歧国士兵一一击倒。长铭当下让盾兵往前一站,挡下数十柄狩猎长矛後,趁著开族战士手上只馀猎刀而无远距投射的长矛,再命士兵朝前冲去。
梅观日高站在山谷顶峰,朝下望著歧国士兵快速地斩杀开族战士,令开族几乎措手不及,情势完全倾向一边。
「太莽撞了。」
长铭的运兵速度相当急切,但对於地形不甚熟悉的歧国士兵仅能紧跟在长铭身後,对於已下达的指令却是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开族战士便趁歧国前军後撤而中军尚未补上前的空档,猛然突进将前军逼退。
长铭忙应付周身围绕上来的开族战士,眼角瞥见前军竟後撤得太快,空出一道让敌方突入的空隙。他忙让弓兵洒下箭雨,暂且阻止开族战士欺得太前,但原该排列成伍的弓兵却早让开族战士冲得散乱,尽管接下了发箭命令,但实际射向敌军的弓箭却是零星几箭,失却准头且偏射向树林枝干。
长铭握著灭星剑的右掌松了松,但旋即收紧,指节泛白地砍向站在他两侧的敌军,滚热血花飞溅射出,却无法温热他因控不住军势而泛冷的心。
他领兵作战经验丰富,却急在当下进攻而忽略了身後将士是否已跟上他脚步。分派至西南後,他训练新兵不过月馀,怎能与那群已跟随他多年的西北大军相比?梅观日派给他的副官在方才冲锋後便不知去向,他未多加注意,或许也在战场上寻不到他,或许已替他挡了一剑身负重伤而无力再战。他放眼四周,竟只看见了十数名歧国士兵,孤立无援地散在各处,且皆被三名以上持著染血大刀的敌军团团围住。
他心中念著西南,过於柔软的战法却令这批与他同生共死的士兵陷入困境。
长铭先是冲至附近受困的歧国士兵前,狠力地替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再护著他们渐往後撤。在两把大刀同时抵在他的灭星剑上时,他脚下几乎要站不稳,刀锋近逼在他眼前。
「将军!」大腿中了一箭的士兵猛然将一名敌军推倒在地,手中的陌刀尚不及砍下,身後便先被一柄银冷大刀刺穿。
压在灭星剑上的力量骤失,长铭沉声大喝,剑法凌厉且再也不留情地将眼前敌军一一斩杀。
他为何要留情。
为何要替西南留一条後路。
就如梅观日所言,将所有反对朝廷的部族全都斩杀便好,再用力说服他出身的部族别作出任何反抗。他记忆中的西南常年因部族争战而陷入烽火里,终归是数量过多的部族起了冲突所致,他只消将族数减少,冲突便可轻易化解。
他究竟在执著些什麽。
西南固然是他家乡,但站在他身後这群士兵,日夜随他操兵,同寝同食,难道就不是他的兄弟了吗?
长铭剑招恶狠,周身随即横躺了一座以尸体堆叠起的矮丘,一时间竟无任何开族战士愿在此时接近长铭,直至敌军中射来一剑,刺穿战甲且没入长铭肩头後,开族战士才又行动起来,围堵长铭所有去路。
尽管战鼓及士兵们的呐喊在狭长山谷缭绕不去,刀剑交击的拔尖声响更是紧贴在耳际,但长铭却满面沉著,彷佛这些乱人心音的声响不曾有过,他两眼逡巡过一回,灭星剑身的敌军血液更是令剑柄湿滑得几乎自掌中松脱。
他脑中一片雪茫的白,什麽景像人影也想不起,唯有皮肤隐隐感觉西北的冷。
日阳高照。
「众士兵听我号令,中军突进,前军在侧,弓兵排列成伍,放箭!」
突然炸裂开来的声响令开族战士一瞬失神,在意识到原本被他们压制的歧国士兵一扫先前萎靡气势,重整後大幅朝前突进後,才慌忙地将刺入敌军太深的战士们召回,一壁躲著浓密箭雨,一壁奔回阵营,且将军伍排面也重整後,才慢一步地与歧国中军正面交锋。
长铭无视刺穿右肩的箭矢,剑锋仍旧灵活地在敌军咽喉及胸腹间来回砍击,在身後重新涌上一群精神饱满的歧国士兵时,他不意看见几张在西北军营跟随他多年的熟悉脸孔。
是了,有几支西北军伍也被分派至西南来了。
长铭正要举起灭星剑,但右臂却让他人先一步制住。他微侧过首,凌乱发丝落下了一绺半掩住他视线,他先是看见一柱光滑棍身,才见到那人持著太极棍的精壮手臂,最後是染波挂在唇边的熟悉浅笑。
染波看见长铭表情呆愣,似是一时间丢失了思考,尽管神情呆若木鸡,但那眸光里跃动的情涛却是汹涌翻腾。染波心中虽是积聚了不少思念,但战场上若是两名将军皆因私情而担误战事,可就不好了。
他想了想,以指尖刮搔颊侧,说了句表面上看似带著距离,但在他俩心中却是再贴近不过的话,「长铭,许久不见了。」
「为何……你为何在这里?」长铭嗓音微哑,方才泛著冷的皮肤突地寻回了西南盛夏热度,颊上让敌军血液喷溅了半面,却仍能看出底下滚热泛红的肤色。
「我一时也说不清,等战事结束後再一一道来。」染波左掌握了握长铭持握著灭星剑的掌心,力道轻缓地抚过长铭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的指节,「场上的事就交给我,军医已在後头等著了,你肩上……快去处理吧。」
长铭的灭星剑让染波一把夺走,他站在原地,竟看见染波使出了几招与他相仿的剑式,反倒是染波惯用的太极棍仅让他持在左手,时而突击挑开一股脑朝他冲来的开族战士,时而将重伤的敌军一棍挥向战场角落。
仅是右肩中了一箭罢了,他仍能再战,没道理他弄乱的情势要让染波回头收拾。
似是发现了长铭随地捡起一柄陌刀,正要混入歧国中军里一同冲向敌军,染波嘹亮的嗓子就对著长铭大吼。
「长铭,你若再负伤跟来,回头我就将你绑在床上三日三夜,令你就算伤好了也无法下床!」
长铭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全战场的人应当都听见了吧。染波话意可解释为若是他强行带伤上阵,致使伤口恶化,染波定将他绑缚在床上全心养伤;但另一方面下不了床,下不了床……
只见一名原为西北军营的士兵犯险带了军医来至前线,士兵见了长铭面上不自在的神情,不禁想起身在西北军营时,常传染波与长铭将军两人至营外私斗之事,而隔日晨练总只见染波而不见长铭。原来自那时起,长铭将军便常被绑缚在床上养伤了啊。
士兵唇边噙著一抹知情的笑,「长铭将军,让军医替您治伤吧。」
长铭展臂让军医替他除去肩上的战甲,在军医将箭矢拔出时,也仅是微皱了皱眉心,而任由军医上药包扎。
月色如酒(十三、终)限
染波先是将开族布在山谷里的兵力全数弄散,因开族本就是挟带了族中绝大多数的兵力,举兵要攻往布萨,岂知半路杀出朝廷军队,折耗了八成战士,因战力不足半逼迫地让开族同意归降歧国。
布萨全族赖以维生的的水道则因建筑老旧,且夏初降了过多雨水,水道在两日後溃堤。梅观日得知消息後,趁时派出一队卸下军甲战袍的士兵,协助布萨补修水道。一旬後,布萨族长便亲自归降。
长铭肩伤虽是好了大半,却让染波夜夜来扰,竟真让他足尖沾不到地。
「你别这样瞧我,那任性皇帝明知我是歧国将军,却仍将我使唤得有如效忠於他的忠心志士,不仅以身犯险地参加了多场前任皇帝身边近臣所办的酒宴,还满不在乎地饮下毒酒……」染波坐在床沿,掌指灵巧俐落地将一串西南葡萄一一去皮去籽,再递至长铭唇边,「我是替那任性皇帝以身挡刀,在西泝死过一回才得以回来,岂知一回营便看见众军士收拾包袱正欲离开的景况,幸而遇上了徐先生,这才能至西南寻你。」
长铭微一张唇,将白晶剔透的葡萄果肉咬进唇里,哪知染波持著葡萄的手指极不安份地往他口中探去,他以舌将染波指尖朝外推了推,接著才狠力地咬上牙关,险些把染波手指咬下。
「西南气候炎热,与西北差异极大,许多士兵来至西南後水土不服,要求回调西北的也大有人在。」长铭喉间滑动,将葡萄果肉吞食下腹,眸光且瞟向染波因汗热而光裸的上身,及满面汗如雨下的狼狈模样,「只怕你也待不久了。」
染波伸掌将额际滑下的汗珠擦去,以掌充扇地用力扇著热风,「我心意已决,况且我已在战场上喊得那麽卖力了,你竟充耳不闻。」
「……什麽卖力,是丢脸。」长铭勾了勾指,示意染波再将去皮无籽的葡萄送来。
「老早就丢光了。」染波嘴里喃喃,又将一枚葡萄果肉送至长铭唇畔。在山谷一战结束後,他便与长铭同床共寝,且军医派了士兵送上新药时,站在木屋外便能听见男子急促低喘与木床摇晃的杂音。
仍在意脸上面子的人,也就只有长铭了。
染波收回掌指,颇为无奈地舔了舔仍沾著果肉甜汁的指尖,不时偷觑著长铭面上表情,突地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神情兴奋,「长铭,我在山林里发现一处冷泉,西南盛夏我实在捱不过,浸了冷泉消暑也好。当时西北天气过冷,热泉我不也陪你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