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眉心一皱,又不好发作,低吼道:“不要闹了!你刚才就没吃什么东西,难道要和我们的马一起跑回去?快点上马!”
晓枫仍然低着头不为所动,只是再次回答:“少爷无须担心奴才的身体,奴才自己心里面有数。只要您别把奴才吊在马后拖回去,奴才还死不了。”
“你!”欧阳再次气结,不得不靠深呼来强压自己心中的怒火,索性直接把晓枫拉到一匹马前恨恨道:“好!你不愿意和我骑一匹马,那你自己骑一匹,我载追儿回去!”说罢已经翻身上马,对追儿道:“追儿,上马!”
追儿有些奇怪地看了晓枫一眼,只能点点头,搭住欧阳递来的手上了马,坐在欧阳身前。
晓枫看着唯一那一匹没有人骑的马,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错杂,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只供大家观赏的鹦鹉一样,而欧阳就是他的主人。
“我不会骑马。”晓枫生涩地开口。
欧阳闻言一愣,这才想起晓枫上一次好像真的没有学会怎么骑马。刚才气糊涂了,居然丢给他自己一匹马让他骑回去,好像是不太可能……
“晓枫,他们都是你的主子,你不能和他们共骑。但是我是你的朋友啊,对吧?即然这样,那我就载你回去好了,上来吧!”所幸路遥在旁边解围,拽着缰绳,马儿几步走到晓枫面前停下。
晓枫茫然地抬起头,看见路遥的笑脸。那个微笑真美,好像把带着关怀的力量一股一股注入晓枫的身体里一样。
“嗯。”晓枫终于不再那么窘迫,只是淡淡地答应一声,抓住路遥伸出的手,路遥一用力就将晓枫拉了上来,同样坐在路遥身前。
“坐好喽,等会马儿就要跑起来了!”路遥的语调欢快,双手越过晓枫紧紧抓住缰绳,不顾周围人的惊讶与诧异,笑道。胳膊微微夹紧,似是在暗示晓枫,要撑下去。
晓枫的余光瞥到欧阳也用同样的姿势抓着缰绳,追儿在他的怀里……可不可以用麻木来描写心痛?这些天,他受的伤已经够多了,已经觉察不出什么是痛了。他好累,累到突然不想说话不想动,不想睁开眼睛看明天的日出。
“好。”晓枫点头,然后,竟轻轻地将头枕在了路遥的胸膛上。
追儿明显地感觉到身后的欧阳浑身一颤,紧紧握住缰绳的手骨节愤怒得捏白。
“咳咳……晓枫,这样……不太好吧?大家都看着……”路遥有些尴尬地拉拉晓枫的衣角。
“路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就连我自己都被吃得干净,从一颗心,到完整的一个人……连骨头都不剩了……求求你,你是我唯一能够信赖的人了,求求你让我靠一下吧……好不好?就算是我求你……”晓枫闭着眼睛,黑发衬着脸颊一片惨白,诺诺沉沉的声音里绝望得让路遥心惊,便不再多语,只是点点头。
可惜欧阳没有听见晓枫这句话,他还不知道晓枫现在心里有多痛。
几人纷纷扬鞭,五匹骏马向远处骈进。
路遥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清晰地感受到晓枫的脆弱。身前的小人好像一个被剥夺了肉身的魂魄,随时都要魂飞魄散。无论是锦衣卫狱里,还是晓枫割腕那一晚,晓枫都不曾像现在这样无力,像是折了翅的天使,连死亡都无力选择。
在他十八岁生日的这一天,上天降临在他头上的,已经太多。
欧阳府前。
路遥跳下马,将缰绳递给一边等候的马夫,伸手扶住晓枫,小心叮嘱道:“晓枫,慢一点,我扶着你下来。”
大概是心力交瘁,晓枫现在也实在是虚弱得很,没有力气推辞,便只是把手递到路遥的手心里,任凭他将自己小心翼翼地拉下来。却不想,路遥刚刚松开手,晓枫就是一阵眩晕,向后退了几步,勉强站稳。
“呀!晓枫哥哥,你怎么了?”追儿敏捷地上前来扶住晓枫,关切又紧张。
“你走开!”晓枫使劲推开追儿,惯性使然,追儿没有防备,被推出去好几步,晓枫自己却站住了脚。在他心里,还是怨恨追儿的吧,他一直觉得追儿是在向他炫耀她的胜利。
本来追儿从小习武,虽然有女子的柔弱,但是仅仅被推开几步也不算什么,可那日偏巧了身后有一块坚锐的石头,追儿的脚踝磕在石尖上,白白的脚踝立刻被涌出的鲜血染红。
追儿痛得皱眉,忍不住蹲下去,手死死地捂着伤口,眼泪已经挂在睫毛边。
“追儿!你怎么了?”欧阳慌了,连忙跑过来,看了看追儿的伤口。
白白嫩嫩的脚腕上被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索性不是很深,可是还是有鲜血不停地渗出来。
欧阳见状,连忙从自己的白衣下摆出撕下一条布,小心地帮追儿裹好,总算是止住了血。
“忠叔!你带追儿去客房,找一个做事稳重的丫头给她伤药!”欧阳叫来一边等候服侍的管家,吩咐道。
“是,老奴知道了。公主殿下,和老奴来吧。”管家忠叔恭恭敬敬地上前来,朝追儿一欠身,礼道。
“她这样子怎么走?算了,我陪她和你一起去。”德王爷在一旁打断道,说着已经一边扶住了追儿,跟在管家后面慢慢地先进了府。
欧阳看着德王爷扶着追儿走远,一直到看不见,才回过头来怒视着晓枫,铁青着脸。
“你这又是干什么?嗯?追儿去扶你,她有错吗?你为什么要推她?”欧阳上前大声质问道。
“我……我不是故意的。”晓枫刚才站在一边看着追儿被扶进去,心里也不是滋味。无论怎样,就算他讨厌追儿这个人,可是也没有想到要去伤到她……然而,他却确实是那个把追儿推倒的人,大家都看见晓枫推追儿,就算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你不是故意的?那追儿的脚为什么会撞在石头上?她人都受伤了,你还想狡辩?”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让她扶我,我没有用那力的……谁知到,她往后退就被石头划伤了……”晓枫努力地想把刚才的事情解释清,可是欧阳却不给他这个机会,马上便厉声打断了。
“哼,你没有用力?追儿从小习武,你没有用力的话她怎么可能被你推开那么远?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你说,为什么你总是对追儿抱着那么大的敌意?”
“我、我没有!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刚才头晕,我……”晓枫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却意识到自己越描越黑,便停口不再解释。
“说啊!怎么不说了?你再怎么辩解我们都不会相信的!刚刚在穆阳那里你就胡闹,现在又伤了追儿。易晓枫,你今天最好给我个理由!要不然我们新帐老账一起算!”欧阳冷言讽刺着晓枫,尽管晓枫没有顶撞,可是心中的怒火却愈燃愈烈。
“够了!我再说一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晓枫再也忍不下去了,语气却依旧那么软弱,朝欧阳苦苦哀求道:“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欧阳哈哈冷笑几声,带着一脸鄙夷说道:“你做了还不肯承认是吧?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回答我,你为什么再三地试图伤害追儿?”
晓枫低下头,轻轻摇头,对着自己在地上因月而生的投影嘲讽地苦笑。他的确是挺讨厌追儿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试图伤害过追儿。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一直深爱的人,就是那个曾经和他海誓山盟的人,可是现在却连小小的信任都没有。
“我最后说一遍,我不是故意的,信不信随你吧。”晓枫的声调在夜色中抹上一丝凄凉和颓败感。
“好,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那你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欧阳看着晓枫抵死不认错,简直是要气疯了。其实他的怒火也不单单是因为追儿的事,就连欧阳自己都没意识到,刚刚晓枫极尽依赖地靠在路遥肩上时,他心中的怒火就已经烧得很旺了。但是此刻,他表面上倒冷静下来,转身对晓枫冷冷道:“你不是一向喜欢用奴才的规矩办事?好,我今天就按奴才的规矩告诉你。无论是不是有意,伤了公主,就要得到惩罚!你觉得你受得住?”
晓枫一怔。
路遥和穆阳一左一右,小心地上前拉拉怒发冲冠的欧阳的衣袖,耳语道:“不要玩真的吧……晓枫他或许真的不是故意的呢?原谅他这一次,今天是他生日哎……”
欧阳冷冷地撇开他们的手,冷哼一声:“求情也不用那么小声,直接说出来就好。我觉得他,不可原谅!”说着头转向一边沉默的晓枫,“你不要以为你过生日我就不舍得教训你!”
众人沉默。
晓枫却突然抬起头来,与刚才虚弱无力的样子截然相反,头扬得高高的。晓枫在笑,那笑容一直打进欧阳心底,欧阳瞬间陷入慌乱和震惊。
从来没有见晓枫这样笑过……那么绝望和绝然的笑。欧阳眼前竟突然出现晓枫割腕那一晚,鲜血顺着手腕流淌成河的那一晚。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会不舍得。事实上,你早就舍得了不是吗?”晓枫带着笑反问,听起来却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一样坦然笃定:“我刚才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罢了,并不是在狡辩,更不是希望逃脱指责。”
欧阳被晓枫的笃定惊住,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晓枫依旧在笑,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哦,对了。奴才想起来了,奴才刚从锦衣卫狱回来那一天,执行家法府规的时候,少爷给奴才减了一半。还记得那时少爷说过什么吗?呵呵,我还记得——少爷说,让我不要以为你是在心疼我,你只是怕一次打死了我就没的玩了。”晓枫说到这里不得不停一下,心中的绞痛让他几度差点将自己的手指捏碎!
自己把自己的伤口重新撕开,绝对比受伤时更痛。
过去的那一切是欧阳的死穴,他对晓枫一直心怀愧疚。此时听了晓枫这一言,自然消火,冷静下来。
“枫儿,我不是……”欧阳试图解释给晓枫听,却被晓枫笑着挥挥手打断了。
晓枫的笑实在太诡异。欧阳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你不用说,骗人的话我听够了。就像少爷说的,一次打死了以后就没的玩了。现在,奴才的身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虽然不能说是健康,但是……”晓枫居然笑出了声,“少爷您可以再玩一次了。”
“枫儿,你……你要干什么?”欧阳正欲解释,却发现晓枫已经笑着一步一步向后退。
“少爷,其实您说的对。少爷教训奴才,本不需要避开什么特殊的日子的。这个生日,过与不过,我都无所谓啊。少爷要教训奴才,不劳您亲自动手了,奴才自己去领罚就好。”晓枫说着已经退到了门口,再度一笑,转身跑了进去。
“枫儿!你干什么去?枫儿!”欧阳大声喊着晓枫的名字,可是晓枫却似没有听见,只是跑得更快,几步便已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内。
路遥最先回过神来,走上前去,严肃地对欧阳道:“你知道刚才在马背上晓枫对我说什么吗?”
“什么?”欧阳疑惑地转过头去看着路遥。
“他说……路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好像就连我自己都被吃得干净,从一颗心,到完整的一个人,连骨头都不剩了……”路遥想着刚才晓枫的语调,不禁鼻子发酸,停一停接着道:“他说他求我,因为我是他唯一能够信赖的人了,他求我让他靠一下。”
欧阳心中一痛,不可思议地看着晓枫消失的方向。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晓枫。老实说,我都被他吓坏了。”路遥低眸淡笑。
“我……我该怎么办?”欧阳有些举手无措地看着两人。
“还能怎么办?路遥你也是的,还在这里拖时间!欧阳,你快去追啊!”穆阳在一边急的跳脚。
欧阳恍然大悟,连忙跑进府内,追着晓枫的方向跑去。
身后传来穆阳的喊声。
“不是枫林,是刑房……”
第五十二章——烟雨楼阁大结局 为你倾念
欧阳一边施展轻功向刑房方向追赶一边惊叹,一向柔弱的晓枫今日怎么跑得这么快?以他的脚力居然无法追上!
刑房是祖上建的,到欧阳这几年已经不怎么用了,只是留下两个下人每天换班看守和打扫。那刑房位于府上最偏西的角落里,只是一个很小的木屋。
欧阳生怕误了事,索性腾身而起,从诸多房顶跃过。斜穿了几乎整个欧阳府,欧阳终于落在离刑房不远的一条小路上。
小木屋的门开着,里面投出幽黄的光来。因为刚才和路遥说话耽误了些功夫,晓枫早已经到了。欧阳所站的位置离木屋不过十步的距离,正好能将屋里的情景看得真切,屋里人的说话声更是听得清清楚楚。
晓枫双膝跪在沙土地上,身旁一个下人不可置信地拿着锁龙鞭犹豫地望着他。
“晓枫公子,这锁龙鞭可是老爷在世时生擒水寇俘来的。若是用力挥鞭的话,一鞭下去就能断骨折筋,从来没有被当成惩罚的工具啊……您真的确定,是少爷的命令吗?”看起来年纪不过二十岁左右的那个小仆人吐吐舌头看着晓枫,怎么也不相信晓枫能扛得住这个大家伙。关于锁龙鞭的这些传说还是他的爷爷告诉他的,他的爷爷过去在欧阳府守这刑房守了五十年,年纪大了后才交给他。可是自从他来了之后,这刑房就很少用了。他每日只是简单地打扫,日子悠闲得很。可是不成想,今天却来了这么一位主儿……
不久前。
晓枫一路奔跑到了刑房,直接推门而入。
“呀!你是谁……晓枫公子!您来这里干什么?”那个叫作安宁的下人放下手中的画册站起来,被突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大跳。仔细辨认后才发现居然是晓枫!那一日晓枫跪拜全府的下人,他也在内,被晓枫清秀的容貌惊住,便一直印象深刻。要不然他是绝对没有机会见到晓枫的。
晓枫没有理安宁,只是迷茫地四处环顾了一下。木屋很小,只有一张桌子宽,最里面放了一张桌子,前面也不过一丈左右长,看起来倒是更像一截走廊。对面的墙上挂着几条鞭子和竹杖,晓枫略一打量就知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等一会就算真的用这个,恐怕也起不到什么惩罚的作用。
“晓枫公子?您怎么了?”安宁打量着晓枫这一身,很奇怪晓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全府的人都知道今天是晓枫公子的生日,据说,这件衣服还是少爷跑遍了整个北京城,找了最出色的师傅给做的,果然不同凡响……
“少爷让我来领罚。”晓枫淡淡地几个字,却把安宁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什……什么?领罚?”安宁结结巴巴地看着晓枫,对方却是一脸不在乎,只是皱着眉打量着那些刑具,那表情……似乎……不太满意?
“嗯。”晓枫点点头,目光突然落在堆在墙角的一根又粗又长的铁鞭上,分成很多个节,每一段边角都及其锋利……这大概就是这屋子里面最厉害的刑具了……
晓枫点点头,指着那条铁鞭对安宁云淡风轻地说:“就是它了!少爷说了,把上次的补回来,罚五十。”
安宁疑惑地顺着晓枫的手指转过头去,再次惊得下巴差一点掉下来:“晓……晓枫公子,不是开玩笑吧?这个这也太……”
晓枫一看对方婆婆妈妈的样子就烦,灵机一动,伸手摘下了腰间的佩剑。刚才玉儿送给他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给你看,这是少爷的剑。你还不信吗?”晓枫拿起剑递给安宁,他断定安宁一定没有见过欧阳的剑,更何况两剑只有颜色不同,别无大异,很难辨认的。
安宁端详着剑上的花纹,他的确没有见过欧阳的剑。开玩笑,他的工作在这里,见少爷的机会都很少,更没有留心过少爷的剑了。只是他却认得欧阳家族的图腾,绝对不会错的。
于是,就有了欧阳在门外看见的那一幕。
安宁看了看跪地的晓枫,摩挲了一下锁龙鞭,还是不敢就这样打了晓枫。
“晓枫公子,要不然……既然是少爷的命令,我们还是等少爷来了再打吧……”安宁小心翼翼地再三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