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已是琳琅满目,看起来确是早已备好,欧阳满意地扫了一眼餐桌,笑对两人道:“枫儿,追儿,坐吧。大家都是朋友,今天就从简,不喝酒了。”
晓枫只是低头淡淡应是,便自觉地坐到了欧阳和追儿的对面,目光恭顺地下垂,好似在仔细观察自己面前的银碟。
欧阳心中暗自诧怪,晓枫如此听话不作推辞还是头一次。试探性地给晓枫夹了几口菜,晓枫也都是礼貌地谢过吃下,并无过多客气,欧阳更是惊奇。
殊不知,晓枫此刻已经绝望了。既然心死了,一切便都变得简单。你不必再在我的面前装作有情有义,等到皇上赐婚,就算这本是你意你也可装作勉强答应,我便无理由怪你。我也不必再费心控制着我们的关系、把持着我们的距离,更不必再自作多情地认为你尚爱着我,不必自作多情地小心地亲近你……
晓枫想起前几日自己对欧阳刻意的亲近,只觉得讽刺又好笑。那日他为自己奉上紫参之时说了那么多伤心的话,自己居然当了真,居然会疼惜他,居然会用一些超乎的亲近来抚慰他……呵呵……自己居然会那么在乎他的感受……当真是可笑啊。
那么,既然一切变得简单,我们就这样吧。不再推辞,不再回避,你是少爷,你说我做便是,有什么尴尬之处呢?少爷和奴才,不过如此。过不多久,变成少爷和少夫人,奴才依旧是奴才,又有何不可?
欧阳飘羽,原来,你从来都是在玩弄我的感情!
四十八、 海风满袖
自从那日席散后,晓枫越来越沉默,欧阳几次去枫园都没有找到人。后来,欧阳从灵儿那里才问到原来晓枫这几日总是自己一个人抱着琴出去,傍晚才回来。对于这一串串古怪的行为,欧阳却并没有留心着晓枫的反常,而是索性不再去找人,只是忙着着手于偷偷布置晓枫的十八岁生日庆典。既要让府里所有人都配合参与,又要防止漏了口风,实在是有的忙了。
其实这所谓的“偷偷”实在不够格,全世界的人大概只有晓枫自己不知道,他的十八岁生日快到了。说来也是,现在的晓枫又哪里能关心自己的生日呢?只是看着府里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喜庆和热闹而微有察觉罢了。
某一天傍晚,晓枫从湖边散心回来,远远地竟看见欧阳和追儿一起在自己的房子前忙上忙下,不由得诧异,加快了脚步上前去看。
“少爷,公主殿下?你们怎么来了?”晓枫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两人忙,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傻傻地站着而不去帮忙,可是怀里抱着琴,又实在是腾不开手……手指被路遥治好了之后,现在弹琴已经不成问题,晓枫便时常出去走一走,正好练习一下指法和技巧,免得生涩了。经过这几日的练习,晓枫已经找回不少掌琴的感觉,只是却不敢再去弹《风念飘雨》和《醉羽听枫》……晓枫怕,刻骨的怕。
追儿站在梯子上,努力抬起胳膊将一个红红的灯笼挂在房檐上,然后自己一个人快乐得咯咯地笑了出来。
欧阳只是笑着对晓枫点点头,便张开双手。追儿默契地从梯子上跃下,眨眼间已被欧阳抱在了怀里,两人原地旋几个圈,欧阳将追儿轻轻地放在地上。
“追儿真厉害!”欧阳宠溺地刮刮追儿的鼻子,对方是一脸的骄傲和满意。夕阳的红光下,追儿唇红齿白,笑容美丽迷幻,竟晃花了晓枫的眼。
“你们……”晓枫眉头紧锁,他实在是想不出什么七月份张灯结彩的理由来。只是看着欧阳和追儿亲亲密密,脑海中竟一下子回忆起欧阳的话。
“只等圣旨一下,便是大婚在即……”
你们……是要结婚了吗?
这一句话,晓枫只是张了张嘴,却没有问出口来,索性低下头去。他不明白,欧阳为什么可以在他面前如此张扬地宣布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好像生怕自己不难过一样……晓枫的一颗心像是一个装满了苦水的袋子,随着颠簸不断地流淌出苦汁,反复波澜未定。整个人,好像寄托在海上漂浮的一片小舟,风雨欲来,海风满袖。一个人感受冰冷和被吞噬的恐惧……这就是心痛的感觉吗?原来被别人抢了自己爱的东西,是这样的心痛。
晓枫低下头抿出一丝苦笑来。事已至此,万事已成定局,他还有什么资格说欧阳是他的东西?
“那么,少爷,公主殿下,恭喜了。”总是要说出口的吧……晓枫快速地敛回自己的苦闷,抬起头勉强地笑。
欧阳诧异地挑眉看着晓枫,一头雾水。何喜之有呢?
“同喜,同喜!”追儿错以为晓枫是在因为自己的生日恭喜,只是有些奇怪这话听着别扭,却来不及详细思考,只当是中原人说话本就如此。便连忙掐了欧阳一把,朝欧阳挤眉弄眼地使眼色,“欧阳哥哥,该同喜的,是吧?”
“啊……对对对,同喜,同喜。”欧阳以为晓枫是记起了自己的生日,一时间有些窘迫,便连忙顺着追儿的提示应了。说完之后却是脸红得很,居然这样就被看破了……欧阳越来越觉得自己有些愚钝,便尴尬地朝晓枫一笑,拽着追儿飞快地跑了。
晓枫愣愣地看着欧阳拉着追儿跑远,两个人的背影在晓枫眼里却是那么般配,好像真的已经成了夫妻一样,甜蜜,让人嫉妒的甜蜜……
那么……易晓枫,你嫉妒了吗?
晓枫这样问自己,抱着琴站在门口出了神。
欧阳和追儿早已不见踪影,可是晓枫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大大的眼睛里空茫得很,好像已经脱离了灵魂一样。
后来,晓枫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记得那一夜下了雨,很大的雨。自己在雨里站着,起先有些冷,后来却是没有感觉了,连自己是什么时候晕倒在雨里也不记得……
……
“晓枫,晓枫?醒了吗?”
耳边是路遥熟悉而急切的声音,经不住担心之人的呼唤,晓枫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一时间头晕得四周都摇晃起来,努力稳了很久,才依稀看出来是在自己房间里。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晓枫脱口问道,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还是他的声音吗?喑哑,干涩,虚弱无力的声音?
“你还好意思问?”路遥竟不知怎的,一下子抱住晓枫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数落着晓枫,并且越哭越凶了。
“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不知道照顾好自己?下雨你不会躲吗?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躺在雨里一夜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高烧差一点就没命了?!”
晓枫被路遥连哭带骂的声音惊住了,只是看着路遥两个眼眶青黑得厉害,头发也凌乱,再也看不出是曾经那个天塌下来也不屑一顾的人,这才仿佛很难相信地问:“我……我睡了很久吗?”
“你说呢?整整五天五夜!”路遥回答,瞪着哭红的眼睛看着晓枫,“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个人跑出去淋雨?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晓枫的思维本来还没有完全运转起来,只是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一样冗长而沉重,听着路遥提到淋雨,这才依稀想起来那天好像是下了雨,自己在雨里站了一夜,想了一夜,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又想明白了些什么……
是啊,我为什么要去作践自己呢?为什么?
“那……他呢?我睡了这么久,少爷来过吗?”晓枫急急地问,心中好像悬着什么,紧紧地抓着他的呼吸,紧张极了。好像就是在等待着路遥一个肯定的答案,自己才可以放心一样。
“欧阳来过一次,不过你那时已经退烧了,他转了几圈就去忙别的了。”路遥如实回答,欧阳这几天忙得着实不轻,里里外外都在准备晓枫的庆生会。只不过欧阳吩咐过,他可不能提前泄密。
“哦。”晓枫点点头,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是沉默了很久之后突然听到自己沉沉的声音响起:“路遥,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头好晕,想再睡一会。”
晓枫说完之后就转了过去,背朝着路遥,听见椅子拖拉的声音,然后是路遥小声的叮嘱声。他听不清路遥究竟嘱咐了些什么,其实细想想大概也就是注意身体好好休息之类的话,晓枫耐心地点头一一答应。然后听见开门,关门……片刻后,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这屋子里,终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个人好,眼不见心不烦……晓枫突然大笑出声,笑得眼角含着泪花。
哈哈,易晓枫,你还争什么?抢什么?都已经这样了,你还不死心吗?……哈哈,你是不是存心要把自己笑死?
大笑的晓枫当真是绝望了,也当真是遗忘了。忘了天地的存在,只记得欧阳一人,可是他却倔强地敲自己的头,即使敲破了自己的头,也要将欧阳赶出去。
两天后,七月十九日。
四十九、 星霜微茫
晓枫一直认为有些事情是天注定,任它辗转荏苒,无法回首。
清晨,金光漫天铺洒在落枫林的小院里。仅有一小捆极细极亮的阳光顽皮地随着颤抖的朝阳跳跃着,透过没有关紧的窗子照在晓枫清秀的脸上。晓枫闭着眼睛在空中一握,然后疑惑地看着依旧空空的手心,一时间出神。
灵儿清脆的声音隔着一道门的距离响起:“晓枫公子?您醒了吗?”
晓枫被叫声唤醒,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跳下床双手拉开房门,灵儿和一大把阳光一起跃进屋子。
“这是……”晓枫的目光直落在碧色雕瓷小碗中藕紫的槐花粥上,秀眉长敛。纯银的小托架上是一只红彤彤的鸡蛋,在阳光的照射下蛋壳似乎透明一般,晓枫几乎看清了里面粘稠液体的流动。
灵儿神秘地朝晓枫一笑,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把晓枫推进了房间,按在桌边的凳子上坐好。一双似水流转的大眼睛扬起甜蜜的弧度,灵儿嘴角衔着俏皮的微笑,嘴唇朝精致的碗碟一嘟:“喏,你的早餐。”
晓枫愣愣地看着粥面的点点金光,香气缭绕斐然。槐花粥飘腾起湿热的白气,攒成一团又一团,直扑进晓枫的鼻息。晓枫仿佛不相信一样,指尖轻轻在碗边上游走,小瓷烧得细腻极致,隐约中又透着温润柔婉,居然带着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像一个人。
晓枫对槐花粥一点都不陌生,却只喝过一次,是那年洪水泛滥后吃饱的第一餐。欧阳亲自为他煮粥,用那年新摘下的槐花瓣一点一点碾碎,粥在砂锅中用小火翻腾,要一直慢慢地煮一夜才能将槐花的甜香完全融进燕麦。
“这个世界上第一碗槐花燕麦,煮给你喝。”事隔几年,欧阳那纯真诚恳的笑容依旧那么清晰,烙在脑中,近在眼前。
灵儿看见晓枫发呆,似早就预料到一样。伸手摘下纯银小托架上的鸡蛋,“啪”地在碗沿上一敲,鸡蛋壳断开得干净利落,一枚完整的太阳蛋落在闪着银光的小碟里。小勺舀起紫盅里的奶汤洒在槐花粥顶,“嗞”地一声瞬间扑下团团白气。
甜香立刻充盈了整间屋子。
“这个世界上第二碗槐花燕麦依旧煮给枫儿喝。流黄的太阳蛋,用杏仁,大粒臻,蜜枣,红豆,分别调和牛奶和蜜糖,勾出最甜美怡人的奶汤,是槐花粥的绝配,枫儿一定喜欢。”灵儿清脆大声地报出早餐的来由,最后大眼睛一转,咯咯地笑出了声,兀自点点头补充道:“欧阳少爷的原话。”
欧阳少爷……
晓枫听到这四个字,心好像一个腾起的气泡,被人一下子抽紧,再自己慢慢地瘪下去。望着碟碗中满满当当的幸福和宠溺,竟有心领神会的感动。晓枫轻轻接过勺子,舀一勺粥送进嘴里。细品槐花带着略涩的甜香,燕麦的柔韧香糯,还有自己心里小小的满足。
很奇异的感觉,很精心的准备,很美妙的一餐。
这世上到底是欧阳最了解晓枫,如他所想,如他所愿,晓枫对这份似简单实又煞费苦心的早餐喜欢得不得了。纵然一向将喜怒隐藏在奴才的身份里,可是晓枫这一刻的笑容着却是那样真心实意。
灵儿看着晓枫竟然一点一点地吃光了少爷准备的早餐,惊讶且欣喜。恍然想起晓枫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自然地填饱自己的肚子了,上一次温馨的用餐……还是在晓枫没有被诱骗到山上的时候。那个时候晓枫爱笑,回眸一笑百媚生。现在的晓枫依旧爱笑,笑容背后无边隐忍风情。
晓枫真的变了,即使是这一刻,那微笑背后流露的忐忑和辛酸依旧斐然。
“公子真的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灵儿选择遗忘和回避那段不堪的往事,凑到晓枫耳畔,轻轻一笑:“路遥公子等一会儿要过来呢,今天真的很特殊,少爷吩咐不许你乱跑哦。”
晓枫一愣,呆呆地看着灵儿端着碗筷神秘地蹦蹦跳跳着跑开。
特殊……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晓枫侧头想了一会,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路遥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将尽,晓枫果真听话地呆在房里。
“晓枫!”路遥捧着一件做工精美的淡青色长衫走进来,乐呵呵地拍拍正发呆的晓枫的肩膀,笑问:“想什么呢?”
晓枫这才惊觉有人进来,吓了一大跳,长吁一口气:“你吓死我了……对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吗?怎么灵儿一大早就莫名其妙的,还告诉我不要乱跑?”
路遥一愣,随即扑哧一笑:“你到现在还没有想起来吗?”
“什么?”晓枫奇怪地看着对方。
“生日,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啊!”路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沉沉地叹口气,把长衫捧到晓枫面前,“你啊,一天到晚想这想那,倒是把自己的生日忘个干净!快,把这个换上。”
晓枫一怔,恍然大悟。可不是么!算一算,自己的生日的确应该就在最近了。还记得去年的生日赶得早,好像是六月中旬。那时自己还在怡香阁,吃了妈妈煮的一碗长寿面就算过了……没想到这么快又是一年,怡香阁的一切还近在眼前……
“快别发愣了,试试看!欧阳挑了好些日子呢!”路遥笑嘻嘻地把衣服往晓枫怀里一塞,已经伸手去帮晓枫解扣子。平日里煎药舞剑的手指灵活得很,上上下下几个来回,眨眼间已经帮晓枫脱下了外衫。
“我自己来。”晓枫恍神间竟已只剩下一身里衣,自己原来的衣服早就被路遥丢得远远的,只好红着脸拨开路遥的手,飞快地把自己塞进路遥刚才递给他的长衫里,抬起手去整理领口腰封,一切做得井然有序。
“天啊……”路遥看着穿戴完毕的晓枫,忍不住惊呼,啧啧称奇道:“不让人佩服都不行,欧阳就是欧阳。他选的衣服,你穿上简直……简直……”路遥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了,干脆把晓枫领到落地镜前,唤道:“你自己看吧!”说着从后边抓住晓枫一转,晓枫没有防备,竟然在路遥的摆弄下原地旋了个圈!
衣襟飘舞,晓枫惊吓之余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样子,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镜中的人一袭青衣,清爽梦幻,两鬓垂下长长的两绺头发,点在颈前。珠色的腰封将晓枫只有巴掌般细的腰肢衬托得更是完美无瑕,皮肤如冰一样清透闪亮,一双青眸竟也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晓枫,你美得简直能让人魂不守舍,怕是追儿和玉儿一起站在你左右都要显得黯淡失色了。”路遥情不自禁地夸赞道,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玄色的小盒,递给晓枫,“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打开看看吧。”
晓枫心里暖洋洋的,笑着点点头,小心地打开盒子。
月牙色绸布上安静地躺着一支小巧的玉笛,玉色通透清澈。虽然只是一个用来装饰的玩物,却精巧别致,色泽圆润饱满。路遥伸手拿出玉笛帮晓枫系在腰间,玉笛自然地垂落,和青衫绝配无双。
“真好看。”路遥笑着打量着晓枫,附耳上去,“穆阳也送一支呢,不过不在你这里,在欧阳那里。”
晓枫嗔怒地瞪了路遥一眼,偷偷地红了脸。
“走吧,我们去穆府!大家都在等我们呢。”路遥看出了晓枫的害羞,忍不住捏了捏晓枫的鼻子,说话间已经拉着晓枫,带他飞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