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 之 追逐 下----林泉清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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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至若澜沧

  “忠叔,”欧阳喝了一口碧螺春,细品口中泛开的苦味。这茶是晓枫在他的家乡亲自为欧阳采摘的,不多,欧阳一直喝得很省,直到现在还剩下一些。下人们原以为今天晓枫回府,少爷会很高兴,所以特地去书房取来的。可是现今欧阳喝起这茶,却总在猜想钱鼎是不是也经常喝这茶,当即厌恶得很,将茶盏推得远远的,淡淡开口,“传家法府规吧。”
  众人吓得腿都打颤了,除了晓枫和欧阳自己以外,没人知道欧阳想干什么,更别提这可笑的原因了。这家法和府规是欧阳的父亲在世时立的,后来随着主子过世,少主秉持家业,这套规矩几乎要荒废了——欧阳的温文尔雅和待人谦和比他的成就更有名,尊重有自尊的人,这是欧阳待人处世的最基本原则。哪怕真的是对奴才,欧阳也从未这样过。一般的错误从来都是一笑而过,如果有人真的做错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也是直接就躺卷铺盖走人了,真要说这种正儿八经的惩罚,欧阳府里已许久没有过了。
  “少爷,您这是做什么?这是晓枫公子啊……”管家终于看不下去,站出来为晓枫说话,“如果晓枫公子和您闹矛盾了,您也不必这样罚他,更不必……说他□啊……晓枫公子的单纯和坚贞是所有人共同见证的啊。”
  “单纯?坚贞?”欧阳一挑眉,好笑地将放在桌上的供词拿起往晓枫怀里一扔,“给他们念,要么自己和他们解释。”
  晓枫手指死死拉住衣角,注视着那份供词许久,最终还是不能打开它,只好抬头对管家说:“忠叔,少爷没骗你。听少爷的,去传吧……”
  管家不相信般地抬头看欧阳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果然没有一丝犹豫和怜悯,只是冷酷。便只好作罢,叹了口气,“来人,传家法府规。”
  “□,不忠,该打多少?”欧阳玩味地看了看下人们抬上来的皮鞭,长凳和杖器,笑着问管家。
  “论府规,鞭背一百。论家法,杖五十。”管家只好如实回答。
  “哦,”欧阳踱到晓枫身边,“那就……先各打五十记吧。”说完低下头去,在晓枫耳边轻轻强调着,“你可别误会,我是怕一次把你打死了,以后就没的玩了。”欧阳的声音透过晓枫的耳膜,那样尖锐。
  玩?晓枫冷笑——对了,我只是一个奴才,一个玩物罢了。直属于欧阳少爷的,玩物。
  “先从府规来,开始吧。”欧阳丢开晓枫,复又随手指向一个下人,“你来,不许留情。”
  那个下人不幸被点到,只能自认倒霉,颤抖着应了一声,弯腰拿起地上的鞭子,站到晓枫身后。他看看欧阳,又看看管家,最后只能咬咬牙,手起鞭落——
  “嗖……啪!”
  晓枫猛地向前一挺,背上立刻火灼般地疼开了,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那人掌握好分寸,向另一处又是一鞭,同样的力道,却是故意错开打的——五十鞭虽多,晓枫虽瘦,但是可能是为了加大痛楚的同时又减少伤害,鞭子做的异常的细。所以只要拿捏好尺度,想要让鞭伤不重叠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如此三四鞭打下来,晓枫并不觉十分难捱,比起锦衣卫狱的刑罚来反倒还要轻松些——显然,是执鞭的下人暗中放了水。
  可是,大概是因为那下人放水的举动太过于明显,还没打几鞭,欧阳马上就看出了端倪。
  “停!”欧阳大步走过来,一把夺过下人手中的长鞭,英眉倒竖,“没打过人是不是?!好,我来给你示范。”说着手腕一抖,鞭子顿时活像是一条凶猛的长蛇一般甩出去,从晓枫身上滚过时居然将晓枫整个人都掀翻在地!晓枫的衣衫瞬间被撕裂开一条,狰狞的鞭痕中立刻有血珠渗出来。
  “起来!”欧阳鞭首指地,用瞧不起的眼神看着倒在地上的晓枫:“做奴才,连这么两下都受不住么!”
  晓枫伏在地上,双手攥得死死的,关节突兀地凸出来。鲜血从嘴唇上淌下,满口腥甜。
  羽,你不可以这样欺负我……晓枫奋力一撑,摇摇晃晃地居然又跪好,“奴才知错,请少爷重责。”
  欧阳为对方幼稚的倔强冷哼一声,把鞭子递给一旁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下人,“看明白了吗?刚才的不算数。你要是觉得学会了,我们再开始。要是没学会,我可以再做一次。”
  晓枫忍不住轻轻的颤抖起来,原来是这样算的,刚才的打了白打是吧?
  “奴、奴才学会了……谢谢少爷演示……”下人连忙接过鞭子,狠狠心用力一甩,那条滚烫的火舌又一次舔上了晓枫的后背。
  “嗖……啪!”
  这一次,晓枫只是晃了几下,硬是忍住了没有倒下去,他能感到背后的血已经开始成股流下——比这鞭子还要滚烫的血。他不要被欧阳看不起,别人可以做到的,他也可以。
  “嗖……啪!”
  “嗖……啪!”
  鞭梢掠过上次的杖伤,晓枫痛得眼前阵阵发黑,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挺直软到的身体,可是还是在那一鞭鞭中忍不住湿了眼眶。他没有勇气去对上那双眼睛,便只能看着欧阳一尘不染的靴面,他害怕他一旦抬起头,便会求饶,便会失去最后的尊严。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的尊严捏在欧阳手里,早晚不会再属于自己。
  欧阳紧紧地蹙着眉,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人被打得越发虚弱,心中居然莫名的酸楚。枫儿……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钱鼎能给你的我给不了吗?既然如此,何必骗我,又为何不骗我到底?
  片刻,鞭声停了,欧阳回过神来,看到晓枫已经倒在了地上,再无撑起来的意思。“打完了?”
  “是 ,少爷,五十鞭打完了。”那个下人终于松了口气,放下鞭子回答。
  “让他起来!”欧阳厌恶的看了看软在地上的晓枫,“还有家法没执行,不到他休息的时候!”
  “少爷……”那下人走到晓枫跟前小心的推了推对方,“他好像晕过去了……”
  五十鞭,依晓枫的身体,能挺下来已经难得,可见晕过去这一说不假,欧阳沉默了一会。管家终于松了口气,一心以为欧阳终于心软了,正欲叫下人把东西抬回去,不料欧阳突然开口道:“找桶水来。”
  “少爷!”管家惊叫出声,“不能打了啊,鞭背本身就很严厉,五十鞭可能已经伤到内脏了。如果再用凉水一激,晓枫公子会有生命危险的!”
  欧阳拍案而起,“告诉过你们,他不是什么晓枫公子!他就是一个奴才,一个最下贱的奴才!”
  大堂一片静默,管家忠叔看着欧阳长大,欧阳一向拿他当长辈看,发这么大的火还是头一次。
  “我……没、没事……”突然传来一丝微弱的声音,居然是晓枫自己醒了过来,气若游丝。“我……可以的……”
  “是吗?”欧阳走到晓枫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说你可以,但是我看不行。惩罚等于才进行了一半,若是你待会被打死在这,我以后就真没的玩了。”说着用指尖轻佻起晓枫的脸庞,晓枫的几缕发丝垂在额前,被冷汗打湿,看起来就让人心疼。欧阳的心居然莫名颤抖了一下。
  “少爷……您说出的话……收不回了……是生是死,听天由命……”晓枫说是这么说,心中当真是怕的,他怕的不仅是那种能把人拍进地狱一般的疼痛,更是如欧阳所说,他怕死。倘若他死了,他便连这一个月也守护不了欧阳了。
  羽,我本可以爱你一生一世的,可是,没想到我们剩下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那么,在最后的时光,让我默默地看着你,好好地疼你,爱你。
  “话,是收不回了。但是惩罚的内容,我倒可以换一换。”欧阳玩味地捏着晓枫的下巴,略略思忖,“这样吧,你就这么膝行过去,对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行礼。这样,我便可以认为你已经认清自己的身份了,今天,就暂且放你一马,如何?”
  “行礼?”晓枫难以置信地重复道,“你要我过去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跪下吗?”
  “恩,别忘了你的身份,膝行。记住自称什么,还有,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你的主子。”欧阳颇为挑衅的眼神在晓枫双眸之间游走,丝毫不漏地捕捉到了晓枫神情中的每一丝恐惧和愤怒。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要,我们还按之前的玩。但是,你要记得,若你敢死,你就将永远欠我。”欧阳残忍地笑道。
  晓枫打了个寒噤,要他怎么选?欧阳说得没错,晓枫若是再挨五十杖,旧伤新伤重合,生死便是交给了天,由不得晓枫自己的意志了。晓枫并不怕死,死对于他而言,甚至是一种解脱,可是他不能死……
  羽还需要我……
  “好,”晓枫绝望地垂下眼睛,像是在观察欧阳托住他的手,“奴才这就去,谢少爷……怜悯。”
  欧阳当然不知道晓枫答应的原因,他只觉得失望……在欧阳内心深处,枫儿一直都在,只不过隐藏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可欧阳总是试图用枫儿来要求眼前的人——硬装出来的易晓枫。
  枫儿他不会这样。他应该骄傲地拍掉我的手,站起来,坚定地说一声不可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那才是我爱的枫儿,无论发生什么,都那么圣洁,凛然不可侵犯。
  欧阳想到这,心如刀绞。
  晓枫轻轻移开头,咬着牙直起来,抬头深深地凝视着欧阳,眼神中有千言万语,似是倾诉委屈,似是寻求帮助。恰巧正对上欧阳的眼波,那是……那是羽才会有的眼神!心痛,不舍,迷茫的眼神,重新点燃了晓枫心中微存的希望。
  难道真的要我抛舍掉一切尊严,苟全性命于世吗?晓枫绝望地想。
  难道真的要亲手拔掉他最后的翎毛吗?欧阳心神大乱。
  羽,求你……
  大厅内一时间静极了,晓枫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了欧阳说的一个字。
  ……
  “要去就快点,大家都有事要做,没人和你在这里浪费时间。”可是晓枫最终等来的却是欧阳的不耐烦,对方甚至嫌恶地偏了偏头。
  嘣——
  晓枫心中一直紧绷的弦断掉了,那根纤薄的希望之弦,为他而生,终却又被他拨断了。晓枫苦笑,傻瓜,你怎么还在空抱有幻想?刚才的一顿鞭子,你早应和过去划清界限了不是吗?傻瓜,你不要再上当了,是你自己亲手杀了羽,是你自己亲手树立起他的仇恨,你要勇敢一点,去承担……
  晓枫抬起头,对着欧阳点头,含泪微笑。这倾国倾城的一笑,满目凄然绝望,美得让人心颤。
  羽,我知道不是你,我不怨你,枫儿不怨你。
  晓枫左膝向前,落地,迈出第一步。就在他转过身去的那一瞬间,欧阳向相反的方向转过头去。晓枫没有看见,欧阳莫名地……红了眼眶。
  “奴才见过主子。”
  ……
  “奴才见过主子。”
  ……
  “奴才见过主子。”
  ……
  晓枫行礼的顺序是由后往前,开始是些他并不认识的下人,他强迫自己不要在意,才尚可忍受匍匐在别人脚下的心痛,声音逐渐由颤抖变得机械而麻木。可是随着越往前去,他认识的人越多,那些同情怜悯的目光,纵使晓枫看不见,也一样直刺进他的心底。
  “公子……”由于欧阳不习惯别人照顾,于是在府里的众多下人中仅次于管家的灵儿红了眼眶,他是专门照顾晓枫饮食起居的人,也才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昔日晓枫对他照顾有加,灵儿自然十分喜欢晓枫,就像喜欢自己哥哥一样……可是当灵儿看见晓枫伏在自己脚下,不带感情地重复:“奴才见过主子。”叫他怎么承受得起?
  一旁的老管家和沅茗为之动容,沅茗看着晓枫蹭着膝盖到自己面前,头碰地,“奴才见过主子。”武功再强的高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那个倔强的孩子……他心中明明有苦,又为何不肯倾诉?
  “奴才见过主子。”最后一个是管家,老人的脸上已经是老泪纵横,待晓枫说完后忙把晓枫扶了起来,“孩子,快起来。”
  晓枫一张精致的面孔已惨白如纸,汗痕泪痕交错,狼狈不堪。在管家的搀扶下才勉强踉跄着站稳,对欧阳轻轻一躬,“少爷,您让奴才做的事,奴才做到了。”
  “少爷,晓枫公子已经很虚弱了,老奴求您,先放他回去吧。”管家在一边恳切道。
  欧阳刚才一直背朝众人,始终没有勇气转过去看晓枫逐一下跪,只听着那一声声苍白无力的问安便已如踩在芒刺之上。此刻终于平抚了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
  “既如此,忠叔,找人送他回去吧。”欧阳声音平静,面无他色,“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落枫林半步,除非有我的传令,也不要让他出来,违禁者立刻自己离开欧阳府。”说完便拂袖而去,故意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坚定,忍住不回头去看晓枫。
  自己,真的狠狠地报复他了……我应该快乐不是吗?可是,每当看到他的眼泪,心中却有如大海翻波一般烦乱。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有一种不安的预感,好象……遗落了些什么。

  二十五、 风平浪止

  那一夜,受了重伤又没有得到丝毫药物和食水的晓枫倒在床上一整夜,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当七虫三花再度袭来的时候,晓枫却连挣扎都不能了,额头抵在床沿上磕出一条紫红色的棱印。那些疼痛好像全部都灌注到了身后的道道伤痕中,连锦衣卫狱中受的杖伤也开始发作,豆大的汗珠从晓枫额上掉下,直到忽然有个时刻,晓枫终于昏晕过去。凌晨醒来的时候,床单仍是冷湿的,晓枫想要挪动一下酸麻的双腿,身后却疼得他又是眼前一黑。
  晓枫下意识地去探自己的额头,果然,滚烫。于是勉强伸长手臂打开窗子,让冷风吹在自己红热的脸上,终于有一丝舒服的感觉,晓枫对着外面的枫林苦笑。
  同样是那一夜,欧阳始终睡不着,在书房独自坐了一夜,将晓枫和路遥的供词翻得几乎可以倒背如流。闭上眼睛,就看到晓枫看他的那个眼神,尽诉委屈的眼神……欧阳始终觉得有遗漏,可是始终看不出破绽。凌晨的时候,欧阳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疲惫得绝望。
  笃、笃、笃。有人小心地敲门。
  欧阳疑惑地抬起头,他实在猜不出经过昨天一闹,还有哪个胆子大的敢来打扰。但是欧阳马上从门外的影子看清了来人,连忙摇摇头保持清醒,站起来亲自开了门。是管家,手里端着盛放着一个小盅的托盘。
  “忠叔?”
  “少爷,”管家慈祥地笑着,欧阳连忙让开路,管家便端着东西进了屋,“少爷昨天一天都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又熬了一宿,一定饿坏了。老奴让后厨把小米粥煮的烂烂的,很清淡,喝了胃里会舒服些。”
  欧阳揭开盅盖,一股热气便扑上来,满当当的一碗粥,欧阳小口地喝着,心里渐渐暖起来。小米粥里特意加了燕麦和莲子,这是欧阳的习惯。老爷和夫人去世后,欧阳平素很少单独叫粥来喝,所以府里知道他爱喝这种做法平凡简单的粥的人就只有管家一个了。
  倒真像是我的亲人了,欧阳有些欣慰地想。
  管家站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欧阳喝粥,就像看自己年少的孩子,满目慈爱和满足。
  直到欧阳将一碗粥喝的干干净净,管家才接过碗来,递给欧阳手帕,便欲悄声退下。“等等!”欧阳却突然抬头,脸上少有的不好意思,“忠叔……”
  “少爷还有什么要吩咐老奴的吗?”
  “那个……昨天的事,对不起啊……在大堂,我不应该和你喊的。”欧阳说完之后立刻低下头去,脸都涨红了。
  管家一愣,随即宽容地笑了,“老奴明白,少爷心里难受,能对老奴发泄一下也是好事。”说着轻轻掩门离去了。
  欧阳望着门,一瞬间又有些庆幸。自己身边还是有人一直在真心的关爱着自己,这种久违的感觉,有一种叫做家的味道。过去沉醉于和晓枫的感情中没有注意,现在失去了他,才感受到这另一种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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