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数十个来回,可却始终无事可做。难得的清闲啊,他只好打算早点休息了……欧阳一边脱去外衫,一边轻轻拂去眼角的湿润,抬头去看窗外的繁星点点,自嘲地想,我这是怎么了?这两天一直有不好的预感,压得心里实在是难受的厉害。偌大的欧阳府,如此冷清惨淡……
晓枫滴着鲜血的手指颤抖地在床头上画上最后一道,十道昰一行,现在那里已经整齐地排满了三行,每一寸都是鲜血所染。晓枫画完之后自己竟然浑身都开始打颤……最后一天了吗?这一个月,他平安,而我也终归是挺过来了……
现在,到了我离开的时候了……
仿佛卸去了一身的重担,晓枫双腿一软,直直的倒在地上,而后突然抬起头惨然一笑,热泪划过脸庞,顺腮而下。回到欧阳府后,第一次纵容了自己的泪水肆意流淌,像是抑制了很久才发出的绝望,每一颗泪珠都像是要将晓枫的心砸出个坑来。
这一个月来的爱恨恩怨,这一个月来的□折磨,这一个月来每一丝心痛和委屈,终是在这最后的时刻涌上心头。
晓枫的脑海里开始翻腾着那些数不清的痛苦的片段。那些疼痛折磨,历历在目;那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晓枫像是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海水中的溺水者,徒劳地上下挣扎着,却只能咽下一口又一口苦涩的海水,痛苦不得解脱。
“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要膝行!还有,记得,这里每个人都是你的主子!”
……
“若是我要你为奴……”
……
“试问,壮士和贞女,你属于哪一种呢?”
……
膝行!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你主子!……若是我要你为奴……壮士和贞女,你属于哪一种呢?你属于哪一种呢?哪一种呢?! 壮士和贞女,你属于哪一种呢?……贱人……爬过去和他们行礼!……那就如他所言,杖五十!……晕了就泼醒!……我是怕一下子打死了你,以后就没得玩了……以后就没得玩了……你要是没学会,我可以再做一次,但是这些不算……你若是敢死,你就永远欠我!……你就永远欠我!……你就永远欠我!……你永远欠我!……
你永远欠我!
……
晓枫双手捂着耳朵,一步一步蹭到墙角。
“不……不要……羽……不是这样的,他不会这样对我……他不会这样对我!”晓枫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洪水决堤,抬起头大声嘶吼着,“他不会这样对我!他不可以这么欺负我!他是羽,他不可以!!”
耳边缠绕反复的怒骂声在晓枫的怒吼之中终于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轻柔的声音,震得晓枫心底一颤。那声音曾在锦衣卫狱的夜晚带着那样的绝望的凄凉,“枫儿真的存在过吗?我欧阳飘羽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
晓枫听着耳边莫须有的声音,眼神逐渐空灵,居然在这无边黑夜里笑了,笑得令人心寒。他费力地撑起身子,从桌子上把那把美丽的琴拿了下来。那琴还是那么美,是晓枫见过的最漂亮的一把,玫瑰木底板,银色闪动的琴弦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发出月亮一样的光芒,那是他的羽送给他的。
晓枫将琴兀自搂在怀里,嘴里喃喃道:“枫儿当然存在过啊!枫儿始终都陪在你身边啊……傻瓜,你在枫儿心中,永远都是羽啊……”
“傻瓜,你在枫儿心中,永远都是羽啊……”
“傻瓜,你在枫儿心中,永远都是羽啊……”
“永远都是羽啊……”
“枫儿怎么可能不爱你?枫儿怎么忍心伤害你?我的羽,枫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晓枫对着空气中飞舞的灰尘傻傻的幸福的笑了,好像羽已经在前面等他,等着他去团聚。“羽,你知道吗?在思念中沉浮,每一秒都撕心裂肺的……羽,枫儿真的好痛好累啊,可不可以允许枫儿休息一下?就一小下下,枫儿保证不会偷懒,下一世,让枫儿好好爱你,我们永远都不要再分离……”
那惹人心疼的声音在空房间里一次次回响。晓枫的泪水湿润了每一寸琴弦,手指轻轻抚摸在那些银亮闪动着的精灵上,那被银针刺破的伤口居然也不觉痛了。抱着琴缓缓站起来,晓枫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琴板上,“羽,钱鼎真傻,他以为他废了我的手指我就不能再弹琴了。可是,曲子是为你而弹的,手指痛不痛又能如何呢?重要的是,枫儿爱你……枫儿的心是你的,这辈子是,下辈子还是。枫儿会等到羽愿意明白的那一天的……这辈子等不到,下辈子还要守着你,继续等。”
羽,枫儿要走了……晓枫笑中含泪,轻轻推开房门,踏过地上厚厚的落叶,身体因为透支到了极限而沉重起来,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好像是临终前才格外沉稳有力的心跳。
羽,枫儿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跑出来的。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扮成欧阳少爷吓人的时候真的很可怕,枫儿差一点就真的以为你不疼枫儿了。只不过枫儿知道,羽一直都是爱着枫儿的,枫儿一直都知道。
只是,枫儿突然又想弹琴了呢……一首我们都没有听过的旋律,走之前,允许枫儿弹给你好不好?你要认真听哦,这一生一世,枫儿只弹这一次,希望你刻骨铭心。
是真的,羽,这一生一世,我们只剩下这一曲了,曲终,我们就要永远分开了。所以,希望你刻骨铭心。
窗外居然刮起了冷风,卷着花瓣叶片在空中飞旋。夜色浓如墨,柳枝在冷风中无力地摇摆,任平日里和煦的风撕咬,任它呜呜地怒号着。只有那轮残月,弯似钩,亮如虹。
欧阳在床上辗转反侧,闭上眼睛许久,却心慌意乱得无法入睡。
咚。一个清脆的单音突然划破了耳边的寂静,欧阳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外面有人!
欧阳不安地伏在床上,屏息凝神,倾听着细小的声音。
等了片刻,却听到一声细微得可以忽略的叹气声,欧阳的身子轻轻颤抖起来,连忙顺着窗子去寻那人的身影。房前的小凉亭里,有个黑影静静地坐在那里,手臂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那样熟悉的声音和感觉,是……他吗?他来了吗?
随即倾泻而出的琴声回答了欧阳的疑问。琴弦在晓枫手下振动轰鸣,那许久未动的手指再次旋转飞舞于弦上时,往日的风采不减,却多了期艾的韵味。像是破晓,隐去了黑夜的柔情,将轰轰烈烈嵌进每一丝一缕,消失前的哀叹,分外惹人震撼。
生命的……离歌?
欧阳被琴声狠狠地扼在了床上,动都动不得,只是心脏随着分秒不停的轰鸣跳得越来越快。他从未听过晓枫这样的琴音,无论是枫念飘羽,还是醉羽听枫,欧阳从未知道,原来一向柔弱的晓枫也能拨动出如此撼天震地之势。像在嘶吼,像在哀求,像是要送给他如日不落的守候,像是抛出代表爱的生命稻草。
一种被尘封在心中许久的感情正猛烈地冲撞着他的心门,欧阳几欲跳下床冲出去,可是却浑身失去了力气一样地散软,只剩下心脏,突突突,越来越疯狂地跳动。
啪嗒、啪嗒。
欧阳愕然,两滴晶莹的泪珠打在地上,在黑暗中耀眼。自己……哭了?
是被这如困兽临死前的挣扎般的琴声而撼,还是那被封存的情感已经冲破了封锁跃出?
欧阳这才仿佛是从琴音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一摸额头,全是冷汗,湿透了全身。
欧阳回过神来,立刻跃下床,连鞋都不及穿,便光着脚去开门。手搭在门闩上,欧阳却迟疑了。
缘是那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回声还飘荡在院子里,哀转久绝,迟迟不散。
许久,琴声又响起,只是不同于刚才,已经虚弱飘渺之至。
叮。
欧阳一凛,手指轻颤,缓缓在门闩上摩挲不定。
叮咚叮。
……
只留下四个单音,之后便再无他声。
欧阳被那第一个音就吓出了一身汗,好像是……羽?……之后呢?那三个音又代表了什么?
易晓枫,你居然还会叫我羽……你怎么会,你怎么敢?
欧阳觉得自己再也等不了了,答案就在外面,于是一把拉开门,却只看得空荡荡的院子,冷风卷着落叶花瓣飞旋,一片空旷,四寂无人,静谧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欧阳微微地怔神,他呢?
而晓枫早已在欧阳犹豫之际抱着琴离开了,拖着已经虚弱得几乎站不直的身体,手指上的旧伤被琴弦磨开,银色上血迹斑斑驳驳。
“少爷!”欧阳正对着月色发愣,远处却匆匆跑来了管家,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而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忠叔……”欧阳错愕道,“这么晚了,发生什么事了?”
“穆……穆阳大人传话,说,说有个叫路遥的要见您……事情紧急,要您现在就去……”管家把手里的大衣披在欧阳身上,“少爷还是快去看看吧,老奴还从来没见过穆大人手下的锦衣卫这么匆忙过,从城西的锦衣卫狱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路遥?他找我干什么?”欧阳皱皱眉,诧怪极了,他对这个钱鼎的情人始终没有任何好感,“他们有没有说什么事?”
“真相……”管家的呼吸还没有平稳,气喘吁吁地重复刚才锦衣卫的话,“路遥公子说,您不去会后悔的,他只问您一句……当日事的真相和被晓枫隐藏的秘密,您要不要知道?”
欧阳的瞳孔骤然缩紧,身上的大衣缓缓滑落到地上——真相……被晓枫隐藏的秘密……
易晓枫,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二十八、 生死一线
欧阳随着来的锦衣卫一起赶到锦衣卫狱的时候,夜已经深了。路遥正坐在蜡烛下端详着一颗药丸。他这一个月来并没有吃什么苦,穆阳虽然没有放他,但是待他很好。当路遥提出要各种药材做实验的时候,穆阳很聪明的什么也没问,只是按照路遥写的方子一一抓了便给他送去。
“我是来听真相的。”欧阳冷眼打量着路遥,由于之前并没有单独审他,所以不免对这个可以说是陌生人的少年保持警惕,两人始终保持着一段或近或远的距离。
“真相……”路遥紧紧握住那颗药丸,“先告诉我,你回去之后你是怎么对晓枫的?这一个月来,他过得好不好?”
“他不好。”欧阳很直白地回答,然后将晓枫回府之后的事一字不差的说了出来——他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如果路遥真的有真相要说的话,他就必须先要心诚。如果路遥是在骗他的话,他也要让路遥心里不好受。
路遥的脸色在欧阳的叙述中变得越来越难看,当欧阳最后说出“至于他现在怎样,我不知道。”的时候,路遥居然一拳打了上去。欧阳没有任何防备,只觉得脸上一痛,便被恶狠狠地摁倒在墙上。
“混蛋!”路遥把欧阳的头死死扼住,咬牙切齿道,“就这样,你还想听真相?告诉你,你不配!”
欧阳听到这句话之后明显愤怒了,“我说过我来这里的目的,我不是来被你打,被你骂的!”说完之后使劲掰开路遥的手,那颗朱红色的药丸安静地躺在那里,“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路遥气急反笑,“你想听真相是不是?好,我告诉你真相,但是只是希望你听过之后不要后悔得想撞墙!”
那个夜晚,路遥用尽了他人生中的所有勇气和力量,将整个事件向欧阳叙述得完整而清晰。最后却连他自己也再愤怒不起来,因为他在讲述的是晓枫,是那个让人心疼得想落泪的孩子,是那个单纯善良得倔强的孩子。路遥吸吸酸胀的鼻子,将手背上那个被晓枫咬出的血印给欧阳看,指着牢房角落里的稻草上已经风干的血迹道,“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了……这些东西足以为证,若你还是不信,你可以叫一个太医给他验毒,也可以自己去检查他手指上的伤口。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完全推翻不认,但是——”路遥利剑一样的目光扫过欧阳的脸庞,“我替晓枫感到悲哀,你不值得他爱。”
欧阳却没有半点怀疑,只是沉默了下来,心里却已经全乱了。刚才院外的琴声轰然在脑中奏响,他几乎可以感觉到晓枫弹琴时的疼痛。欧阳颤抖着轻轻抚过路遥手背上的伤痕,很深的伤口,一个月了,却还是这样狰狞。当时,他有多痛,才把路遥咬成这样?而自己对他做的那些,是不是更痛?
欧阳一闭眼,晓枫好像就跪在自己面前——“易晓枫,入欧阳府为奴,□。”……为奴,为奴……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跪在我脚下,一遍遍地折辱自己?
记得那日在锦衣卫狱的刑讯房,他被人剥了衣裤,含着哭腔咆哮,却更像是哀求:“你不可以这样侮辱我!”却最终还是改变不了自己的决定和狠心,被侮辱得体无完肤……枫儿他,生来傲骨,是怎样忍受得了那样的亵渎?
记得他被自己命令去参见府里的每一个下人,膝盖蹭在地面上,一步一叩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他自己打入深渊——“奴才见过主子。”,“奴才见过主子。”……自己本以为他是怕死才答应被那般侮辱,可是不曾想过,他怕死,也是为了自己。
记得他被鞭子抽得爬不起来的时候,嘴里倔强的那句,“我没事,我可以的……”他的羽那样对他,他是怎样撑得下去,一遍遍重复着,他可以的……
记得他含泪的微笑,记得他谦卑的举止,记得他那般隐忍的眼神,记得他那个夜晚吃着自己做的点心时小心翼翼的满足感。
欧阳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千刀万剐,也无非就是这种滋味。现在他终是知道了,他的枫儿还是他的枫儿,还是那个世界上最善良单纯的孩子,还是那个心无城府干净似水的天使。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好痛,痛得要碎掉了一样。
“晓枫他……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没有怨过你,更没有恨过你,他……”路遥噙着泪笑了,“他在毒发的时候还在跟我发誓,说他不会恨你,他一遍遍地告诉我,他爱你。可是他说……他真的好疼……”路遥再也说不下去,低头抽泣一声,想起晓枫苍白忍痛的脸,心如刀绞。
“银针锥指……七虫三花……杖笞鞭打……他还是个孩子啊……他现在还仅仅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啊。却要他承担那么多本不该他承担的痛……”
“羽,好疼……”欧阳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还记得那次,晓枫因为不好好骑马被自己打了一顿,拖着哭腔软绵绵的那句话,把自己惹得心疼好久。可是当日……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打,被侮辱;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看着他的眼泪横流,看着他的骄傲被一寸一寸砸碎。自己居然都没有心疼过,像是在对待仇人一样狠辣……欧阳飘羽,你还是不是枫儿爱的那个羽?那份轰轰烈烈的爱,你可还配得上?
欧阳飘羽,你怎么舍得?
“枫儿他,居然这么勇敢地活下来……”被回忆冲击的几乎站不稳的欧阳终于说出一句话,却猛然想起什么,那震人魂魄的琴声又响起在脑海里,欧阳紧张得一下子握住路遥的肩膀,“等一下!你刚才说,枫儿第一次毒发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
“什么?”路遥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说他一定要撑过这一个月,看你平安度过毒药潜伏期才肯安心啊……啊!”路遥还没等自己重复完便已吓得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今天是……第三十天!”
欧阳的脑袋嗡的一响!刚才的琴声,绝对不是幻觉!真的是枫儿,是他来告别的吗?
“欧阳,快!快回去!”路遥急急忙忙地把欧阳推了出去,“回去看住晓枫,万不能让他做什么想不开的事!”
欧阳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慌乱中扯下自己刚刚领到的王爷金牌丢给路遥,“等会你自己叫锦衣卫放人!帮我通知德王爷,然后叫他和你一起去欧阳府!”话音还未落,人却已经跑得没了踪影。
欧阳驾着马在黑夜里狂奔,他有一种超乎的预感,一种东西仿佛正从自己的生命中抽离。他从未这样恐惧过,只能把马骑得如离弦之箭,像是要去追赶一个生命,一颗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