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个礼拜,始终强撑著的武红再也熬不下去,除了以泪洗面,就是用各种能用上的关系找人。学校、铁路、长途客运,最後再报警,能问的都问了,警方出於方志恒和武红双方的关系也出动人马找了一轮,暑假正是人口流动的高峰,茫茫人海,去哪里找一个人?
何况那个人看起来根本不想被找到。
方志恒起先还安慰她说“身上带了钱,卫艾又一直懂事,可能就是出去看朋友,散散心就回来了,九月还要去读大学的嘛,还能不回来不成”,但是後来两个人的录取通知书一前一後到了,卫艾还是没有回来。
卫艾的录取通知书到的那一天,本来都哭得精神都恍惚了的武红,看见通知书上面大学的红章,又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捏著通知书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喊卫艾的名字,身边一言不发陪著的那个人,是方幸。
直到这个时候方幸才隐约意识到卫艾可能不会回来了。他把和这个家里一切的关联都抛开了,一点也不要,果然是母子连心,知道什麽才最能伤害面前这个仿佛在一夕间就衰老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女人。她只有他一个儿子,全身心地指望他,他却走了;她一心想他念大学,他考上了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他和扔垃圾一样看也不看一眼。
方幸就想,如果这个时候卫艾出现在眼前,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冲过去狠狠揍他一顿,什麽懂事啊体贴啊会待人都是假的,他做了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他受到了伤害,就把伤害变本加厉地反击回去,对他的母亲。
卫艾是故意的。
一直等到大学开学,等不下去了,方幸才一个人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同车厢的还有一个也是去北京的大学新生,对方兴高采烈说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一直说到熄灯才意犹未尽地停住,一晚上翻来覆去,显然是兴奋得睡不著觉。方幸听著过道另一侧的响动,想起几个月前他还和卫艾两个人一起北上,卫艾半夜起身,自己伸手拦他,他就抓住自己的手腕,说,就回来。
就连在那个已经模糊得快要记不起任何细节的梦里,卫艾也是说,就回来。
这都多久了,人又去了哪里,怎麽还是不回来,总是要回来的吧。大骗子。大混蛋。
死命压了几个月的想法於是再也压不住了。方幸在家的时候总是陪著武红,安慰她,翻来覆去想的是怎麽能不管他妈一个人就这麽不吭声地走了呢,其他的不敢想,也不去想。但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没办法不想,自己也是被抛下的那一个,一句话没说,一个理由没有,就和那个家里的其他一切人一切东西一起,被抛下了。
车轮滑过铁轨,发出有规律的!当!当的声音,方幸面对著墙壁,无声地哭了。
就如同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一样,卫艾又毫无预兆地彻底消失了。
渐渐的大家都接受了卫艾消失的事实,也都默契地不再在武红面前提起,日子该怎麽过还是怎麽过。方幸在北京读大学,一年总归也只回去两次,看著武红白了的头发,又为了工作一次次地染回去。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喝了杯酒,忍不住跪在武红面前抱著她的膝盖说:“武阿姨,我也是你的儿子啊。”
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动感情了,说完这句话还是红了一下眼睛,但是武红近来连哭都不会哭了,笑一笑拍著他的肩膀说:“是啊,我和你爸爸本来都有两个儿子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了。”
也就是进了大学,方幸才陆陆续续从方志恒那里听到武红和卫艾生父的往事──
当年他和卫艾一起去的Y城,正是武红和卫建设下放的地方。不同於从南方千里迢迢来到这个江北小城的武红,卫建设的父亲是隔壁县城的人武部部长,用了点关系把这唯一的儿子弄到老战友管的农场来下放。两个人大概就是在农场的生产队里认识对方的。文革之後卫建设进了Y城的县医院,办公室领个闲职;武红那个时候在县里的酒厂当工人,一心想考大学,七七年没考上,一直到七八年考中,终於才回到了南方。
在Y城的时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好上,方志恒也不清楚,知道的只是武红进大学的时候还没结婚,等到结婚是大学刚毕业,再没几个月生了卫艾。武红毕业之後分配工作到了机关,卫建设的户口还是在Y城,继续在县医院,夫妻俩过著天各一方的生活。
卫建设这个人当年在下放的农场就是很显眼的人物,高大英俊,各种运动没有不能上手的,文艺表演也很有一套,对人义气,要说有什麽毛病,就是会喝酒,而且好酒。
事情也就坏在这上头。
武红和他常年分居,他晚上也没什麽事情,就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饭喝酒。他每喝必醉,一群人在酒馆里正好和另一群人起了冲突,一言不合,又都喝醉了,就动上了手。偏偏那一桌是当地有点势力的帮派,有人身上带了刀子,打到眼红亮出来,卫建设从小身边都是当兵的,身手本来就不错,一下子抢了刀子,可惜手没收住,直接捅到人家脾脏里,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命就没了。
这本来是杀人偿命的事情,卫建设的爹硬是不知道找了上头什麽人,给判了个死缓,保住了一条命。他也算是运气不错,进去之後全国上下开始严打,竟然也没有打到他的头上。就是命虽然是保住了,但是老婆和儿子就彻底的没有了。
监狱里他到底过著什麽样的日子,方志恒也没提,只把当年两个孩子都不知道的死因说了出来:说起来也是世事循环报应不爽,他又一次在牢里和新来的囚犯不知道为了什麽事情杠起来,冲动之下动了手,也是脾脏破裂,送了一条命去。
方幸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想一想武红那个要强的性子,说不出别的来,也总算是明白为什麽武红那麽恨卫艾和别人打架,一知道就往死里打。那天方志恒又提起这个事情,叹了口气说:“武红也是真的不容易。丈夫杀了人坐牢,拖了几年才肯离婚,一个女人在机关里,还要拉扯孩子。卫艾要是肯体谅他妈一点,或是武红肯和儿子说得明白一点,哪里会闹成这个样子。”
“爸,积重难返。”
都是积重难返,卫建设对武红,武红对卫艾,卫艾再反过来对武红,一个又一个的死结。
那个寒假武红单位上的老大姐来家里看她,方幸正好没出门,那个老大姐看著帮著端茶递水果的方幸,忍不住对一旁的方志恒说:“当年你和小武结婚的时候,我们来你们家做客,看见两个孩子,还说这两个光名字就能凑成一对,可惜都是男孩子。不过也是天生的要你们做一家人……”
十八
方幸大三的寒假,家里收到一张汇款单。钱不算多,单据上也没有署名,只写了收款人是武红,来自更南方的一个城市。
一家人本来好好坐著在吃中午饭,单据来的时候都摸不著头脑,等到反应过来,想起来可能是怎麽回事,武红已经无声地晕倒在了桌边。醒来之後倒是没有哭,只连声说要南下去找人。方志恒劝她说,他要是真的想让你找到,会只寄钱回来?寄钱回来就是报平安,倒是还有一点良心。孩子哪里又真的能离开家,你再等一等,他就回来了。
武红白著脸,眼睛却亮得吓人,反问他,我要钱干什麽?
方志恒摇摇头,你怎麽也这麽糊涂了。
那我也是要去找他。
她身体越来越不好,方志恒也知道这件事情上劝她也没有用,让方幸陪著去了一趟。
结果当然是无功而返。卫艾汇款的邮局是个大局,钱又是春节前汇出去的,拿著单子去问,邮局的工作人员真是爱莫能助:一天不知道经手多少笔款子,谁还记得打钱的人是什麽样子?就算知道是什麽样子,又不是管户口的,谁管你去哪里呢。
武红就是不死心,托大学同学找了当地的警察局,拿著卫艾当年的照片看看是不是有什麽消息。一边等警察局的消息,一边坐在邮局大厅等,方幸心里知道这个邮局肯定是卫艾专门挑的,就为不被找到,就好像当初他离开家,之所以火车站长途汽车站都找不到人,很有可能是搭了私人的大巴到附近的城市,再中转的。
他看著武红期盼的目光,想著这个城市来来往往的几百万人口,坐到武红身边说:“武阿姨,不然我陪你坐地铁去吧,或者坐公交,要是卫艾真的还在,说不定能碰见。”
这样又折腾了好几天,把全市各种主要交通工具都坐遍了,到後来借了辆车,全城各个角落地兜,但又和海底捞针有什麽区别?
只能黯然回来。
下一年差不多又是这个时候,又来了一张新的汇款单,钱比上一次多了一些,寄钱的地方在北边。
於是每一年寄钱成了惯例,都是春节前後,每到这几天武红就格外心神不宁,天天在家里等邮局的单子,拿到单子後对著上面的字看了又看,方幸听方志恒说不到最後她舍不得去取,因为单子交出去就要不回来了。
方幸在北大念的是法学,本科念完保送了硕士,毕业後也还是留在了北京,进了一家跨国的大律所。
渐渐的他回家得也越来越少了,一来是因为忙,二来是开始怕回家,到了要结婚生子的年纪,回家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对著方志恒期盼的眼神,方幸看久了也难过。
自己喜欢男人这一点,很早就认了,甚至没什麽挣扎。起先的时候老是会想卫艾,想到底是因为本来是个同性恋才喜欢的卫艾,还是因为卫艾的缘故变成了同性恋,後来觉得这些其实根本不重要,最难得的反而是原先认定是一辈子的人和事弄了半天不得不认清搞不好只是人生的短暂过客,尽管如此却还是有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这才是最无可救药的事情。
方幸认识了一些人,有过一些关系,但总没能持续得很长,大概是运气不错,基本上都还好聚好散,偶尔碰见了,还能一起吃个饭喝杯酒,说说近况。有些人结婚了,有些人还在圈子里,有些人找到了长久的伴,有些人继续在找。方幸觉得这些人一个个人都身边疾驰而过,自己则留在原地,回不了头,前面也看不到光,那就这样吧。
十一岁认识十九岁分开,不知不觉方幸发觉自己二十七岁了,又是一个八年。
又一年春节,方幸按例要回家。他今年回得迟,廿九才赶回来,刚进门武红跳起来,绷著嗓子说:“小幸啊,你看看,这是怎麽回事啊……”
她手上拿著薄薄一张纸,方幸一看是张支票,还没来得及细想有了支票说不定能找到人,就先被支票上的一串零给愣住了。
他看了两遍确定是六个零,和武红面面相觑,武红一掩面,声音在发抖:“作孽啊,他哪里来得这麽多钱,不要是做了什麽坏事吧。”
方幸不在意金额的事情,一心找支票上的信息。是家外资银行,支票上的名字也是别人的,还是没什麽额外的消息。
卫艾寄来的钱一年比一年多,最初还是几千块,慢慢就上了万,去年寄了十万块已经让武红担惊受怕了很久,今年这个数目显然就更吓人了。
他把支票递还给武红,勉强笑一笑说:“这说明他越来越好了。钱也不是一下子多起来的。武阿姨,这钱你就收著,哪天我陪你去银行存起来。”
武红抿了抿嘴,不自然地说:“我一个做公务员的,一下子去存这麽多钱,说不清楚。”
“不要紧,就说是儿子孝顺你的。”
武红愣了一下,看著方幸,问他:“我要钱干什麽?钱能孝顺我什麽?”
她年纪大了,或者是卫艾不在身边久了,当年那一点凌厉的锐气已经被磨平了,瘦瘦小小还不到方幸的肩头,但这句话问出来,方幸还是找不到话来应答。倒不是不可以敷衍过去的,只是对面前这个花白了头发的女人,他实在是不忍心。
三个人的年夜饭吃了这麽多年,今年还是吃不出花来。春节晚会的喧闹声正好可以掩盖住餐桌上的寂静,营造出粉饰的欢天喜地的气氛。
方志恒看著方幸叹气:“你也该带个女朋友回来了吧。当年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已经有你了。”
“找不到有什麽办法。”方幸自从本科毕业就被催,早就是应对得水泼不入。
“有出息没出息啊,这麽大的人了,连个女孩子都追不到,小时候嘴巴这麽甜,越大倒越笨了。怎麽倒著长啊。”
方幸笑笑,给爸爸倒杯酒,只管好脾气地答应:“是是是。”
“你将来也找个独生子女啊,生两个,你们忙你们的,孙子我来带。”
方幸继续点头。
今年这一道关也就算是暂时过了。
吃到一半的时候方志恒想起别的事情,又说:“哦,对了,前几天我去开会,你们初中的那个老楼要拆了。”
方幸的筷子停住了:“那不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吗?”
“早就是危楼了,反正拆迁的批准下来了。”
方幸垂下眼:“哦。”
回北京之前方幸抽空去了一趟初中。学校还没开学,不开放,方幸好说歹说门卫也不通融,後来实在没办法,他只能绕到另一侧,发现当年爬墙的缺口居然还在,就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迷踪楼倒是一如记忆中的熟悉亲切,就是大冬天墙体光秃秃的,难免有些萧瑟。方幸绕著楼走了一圈,四周已经拦了起来,走不近,走到北侧的时候远远望了一眼那些个石头台阶和大石台,忍不住越了线走进去,坐在上面抽了根烟,还是走了。
他想,或许是该想办法带个女朋友回家了。
十九
“女朋友”还没物色到,一天方幸在律所接到在国外考察的方志恒的电话,说武红病了,自己一时半刻回不来,要他抽空回家去看看。
武红近年来身体越来越不好,又不肯办提早退休,说退休了就真的没事情做了,彻底没了想头,她好强了一辈子,这种事情方志恒和方幸都劝不了她,只能由著她朝九晚五坚持去上班。
放掉方志恒的电话後方幸赶快打电话到医院去,说是检查做完了,癌细胞指数异常,要再做专门的检查。方幸只觉得头都大了,冲到主管的办公室,问能不能临时休年假。
因为怕回家,他进律所之後就没休过年假,如今风风火火地开口就是要假,主管觉得奇怪,问他什麽事情,他想也不想就说:“我妈病倒了,情况不太好,怕是生了癌,我爸人在国外,家里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说到这里实在觉得心酸,再没说下去。
如此一来他得到了两周的假期,用几天时间交接好手上的案子和其他杂事,连住处都来不及回,直接奔去了机场。
武红住在医院等检查结果,方幸连家也不必先回了,赶到医院一开门,看见武红靠在病床上对著阳光打毛衣,听见门开的声音抬起头来对方幸还笑了一下:“我和你爸说不要告诉你,就一点小病,你事情这麽多,还专门跑回来干什麽。”
方幸放下行李,搬了个椅子坐到武红面前,暗暗观察她的神情,也看不出来她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指数异常的事情,又不能主动提,也跟著笑了:“没那麽忙。应该回来的。”
武红摘了老花镜,把毛衣搁在一边,仔细盯著方幸打量了很久,看得方幸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找了个话题遮掩:“护工请了没有?还满意吗?有没有哪里不方便?”
“都挺好,我本来就是血压有点高,要我说是连院都不要住的。这次回来待多久?”
“两个礼拜吧。”
“哦,到时候你爸爸也回来了,两个人还能见一面。”
说到这里护工买晚饭回来了,武红招呼方幸也一起吃,方幸虽然不饿,也还是听话地陪著她吃掉了。
接下来每天方幸就到医院去陪武红坐一会儿, 两个人其实没什麽话聊,说得也不多。没几天检查的结果也出来了,确诊是乳腺癌。
方幸当时就觉得老天爷真的不公平,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反而是武红看起来接受得更好些,还和女护工开玩笑说“反正都老太婆了,无所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