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犹自在睡梦中的加佑被手机铃声惊醒，本来约的是九点去濮老爷子那里报道，加佑迷迷糊糊看了一眼闹钟，才六点。昨晚就这么被罗刚拥着，虽然男人没有多余的动作，可是两人分开后还是搞得他心烦意乱直到下半夜才睡着。
加佑朦朦胧胧下意识按下了接听键。
十五分钟后，加佑打开门，对门站着罗刚，他看起来不太好，很疲倦的样子，似乎昨晚都没有睡觉。罗刚轻轻地笑了，只说了句谢谢。默默下了楼，加佑环视一周，发现并没有罗刚的车子。两人在清晨安静的马路上走了十分钟，直到坐上公交车，
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司机发动汽车的时候罗刚靠在位子上说：“每天早上就是这样去快餐店的么？”
加佑一直在看窗外，没有意识罗刚方才对自己说的话，后来罗刚的手捏紧了自己的，这才回过神来。
“我说，你每天早上就是这样去快餐店的么？”
加佑看了一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胡乱嗯啊了两声，前后做了不少中学生，于是他又将目光投向外面的街道上。
第四十一章 只是相见
靠近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店里，一位打扮入流的女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咖啡店里布置温馨，放着轻缓的钢琴曲，她似乎很是享受这首曲子，一直都微微侧着耳朵倾听着。
由于还是早上，咖啡店里基本能用人影稀少来形容，罗刚走过街口的时候看到那个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身影，推门进去的时候深深吸了口气。
加佑看见罗刚的脸上露出鲜少有的紧张表情，于是想起早上他打电话给自己时沉重的语气，他本来想拒绝男人陪他一起去见一位故人的请求，可是听见他多少有些难过的声音，还是不忍心了。
两个人走近那个女人的时候，罗刚突然搂住加佑的肩，然后坐到她的对面。
大概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吧，画着妆，但是多少还是能看见她那有些病态的脸色。加佑打量了他几眼，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厉害，让罗刚沉重成那个样子。
女人带着墨色眼镜，镜片下望着罗刚的双眼带着几点痴迷。她不露声色的扶正镜框，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抽了其中一根点燃。
罗刚瞥了一眼她手上的香烟，随手翻着服务员送过来的菜单。
“吃早饭了没有？”
加佑早上和罗刚一起来的，两个人都没有吃早饭，所以这句话，应该是问对面那位女士的。女子瞬间有点激动的样子，她狠命地吸了两口香烟，眼睛微微眯起。
罗刚当作没有看见，点了三份扬州炒饭，自顾自地说：“那么进入正题吧，今天找我什么事？”
女子弹了弹手中的烟灰，说道：“没事就不能找你？”
罗刚冷笑一声。
女子说：“我知道你恨我。”
“不，我不恨。”罗刚倚在皮椅上喝着杯子里的柠檬水，“濮铭香，我是不在乎。”
女子也冷笑，跟罗刚如出一辙。
“不在乎的话，能跟你拜托个事情么”，濮铭香把烟熄灭，“我得了肺癌，没几天好活了，跟美国的丈夫离了，死前托个孤。”
加佑不可思议的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明明是很沉重的事情，却被他们弄得轻描淡写，就好像今晚要早点睡，明天要早点起床一样。特别是当他听见罗刚喊她濮铭香的时候，脑子嗡一下就炸开来。
濮铭香，就是罗刚的亲生母亲。
扬州炒饭端上来的时候，濮铭香把医院证明书、银行存折卡大咧
咧摆在桌子上，然后叫来了一直在经理办公室看热带金鱼的儿子。
三样东西，跟三座大山似的，压的加佑喘不过气来。特别是那个七、八岁，一看就是被宠坏的男孩子。
罗刚当着那孩子的面就笑了出来，“拖孤？现在你要死了，就一心想保住儿子。那你有没有想过，当年被你嫉妒的那个女人要是也死了，该把亲生骨肉托付给谁呢？”
加佑觉得自己的胃狂乱地抽动着，他从来没有渴望过再见到母亲，可是现在从罗刚嘴里提到了这个给了他生命的女人，让他觉得很难过。很明显，罗刚讨厌抛弃她的母亲，可那个女人毕竟是她的最亲的人，罗刚心里还是渴望见到她的。
加佑甚至觉得有一点点嫉妒，他去看濮铭香的时候，正对上女人的视线。加佑知道，自己肯定是长得比较像母亲，因为曾经在罗刚书房里看到过他们的全家福，他和罗刚的父亲长的并不是很相似。
加佑很勇敢的迎上女人的目光。
罗刚一手伸过来把加佑搂到自己身上，摸摸他脑袋上柔软的头发，笑道：“对面那个是生我的人，但是仅限于生了我而已。”
濮铭香抓住小儿子那只正准备去捞胡椒粉的手，把他抱到自己怀里。小男孩大概是由于挑食的关系，偏瘦，可纵使是这样，濮铭香还是抱不动他，努力了好几次，双手除了夹烟，已经使不出更多的力气。她微微有点紧张，右手又往衣兜里伸过去，这回连打火机都没拿稳，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罗刚又说道：“你看出来了吧，我旁边的人是谁。是你赶走的，那个可怜女人的儿子。”
濮铭香大笑三声，“看你这神情，该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罗刚说：“是。”
加佑本想一肘子拐向罗刚手臂，可是看到男人眼中的悲哀和恳求，于是努力忍住了冲动，嘴里轻轻哼一声，将脑袋转向窗外。罗刚只当他是答应了，于是干脆一只手搭人腰上。
濮铭香知道自己快死了，她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死前本想再见见大儿子一面，顺便试试将小儿子托付给他照顾，没想到脾气上来了，跟罗刚执拗着，就成了现在这样。
“哦。”换作平时，濮铭香肯定会讽刺过去，可是她现在很想在抽根烟，肺很难受，她现在只想再抽根烟。
罗刚抢在濮铭香之前弯下腰去捡之前掉在地上的打火机，然后把那个小巧的玩意儿放进自己衣兜里。
濮铭香没有烟抽，空着的两只手都在发抖。
“别抽了。就算横竖都是死，也别再抽了。”罗刚看着他，淡淡地说着。
一个星期后医院打电话来，说是住院部的一个女士吩咐医院在她死后打这个电话号码，让他大儿子来收尸。
果然是濮铭香做出来的事情。
加佑看得出来，罗刚还是难过的。至少平时不怎么抽烟的他，那天从兜里掏出了濮铭香掉落在地的打火机，一连抽了半包烟，才下了决心开车去医院。
医生说，濮铭香是个不要命只要烟，明知得了肺癌还要千方百计出去找烟抽的人。前几天从外面回来后突然开始乖乖配合治疗，再没碰过烟，只是她那个病，为时已晚。
此时，曾经躺过人的病床，已经空了。床边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几天没见，小身子更加消瘦了下去，他顶着一张和罗刚有几分相似的脸，眨巴眨巴眼睛看跟前突然多出来的一堆人。
这些人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在国内的亲人。
加佑走上去问：“小弟弟，饿不饿。”
男孩子说：“我不叫小弟弟，我叫齐桓，我饿。”
加佑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他摸摸男孩子的脑袋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轻柔，“哥哥带你去外面吃东西好不好？”
齐恒看了空床位一眼，不愿意了：“我妈妈回来了看到我不在，会不开心的。这两天，她都不让我离开她身边一步的。”
齐恒显然是还不知道妈妈已经离开人世的事情，加佑觉得很心痛，眼前这个男孩子也和自己一样，不再有妈妈了。
第四十二章 养孩子（上）
濮铭香的葬礼办得很简单，骨灰也是撒在了大海里。那骨灰是罗刚亲自去撒的。
自从齐桓小朋友被加佑领着去吃快餐吃得狼吞虎咽之后，加佑就彻底变成了护崽的母鸡，晚上濮老头子让司机送罗刚和加佑回家的时候，两人后头多了条小尾巴。
罗刚上下打量了齐桓一番隐隐露出不悦。
濮老头子略带鄙视地看了一眼罗刚。
齐桓小朋友藏到加佑身后，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罗刚一记眼刀刮过，加佑将孩子拉到自己跟前白了罗刚一眼：“你不养活我养活。”
齐桓小朋友乘机把脑袋埋到加佑的腰上，在罗刚面前吃尽了加佑的豆腐。
罗刚现在是什么身份？是已经破产的小难民一个，虽然有学历但工作待定，小钱没几个大钱更少得可怜。相比之下，正在接受相当管理培训，暂时在某家连锁快餐店经理职位上历练，并且前途不可限量的加佑所说的话，是很有份量的。
有人说，小孩子既是天使，又是恶魔。罗刚深深觉得，这简直就是个定理。记忆中，加佑小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唯一吵闹要回孤儿院的那一次，也是因为自己对他怀恨在心，使得幼小的他接受不了被接回家后更加加倍冷。
可是齐桓——
罗刚撇过脑袋看那个在他身边折腾了半天后终于在下午沉沉睡过去的小孩子，深深叹了口气，努力把齐桓从地上拖起来，那孩子居然开始扯着他的领子糊里糊涂开始喊妈妈。罗刚在商家长大，暗地里那些腥风血雨的经历早已经麻木了，此刻怀里抱着个香香软软的孩子，要多不适应就有多不适应。他没照顾过小孩子，抱孩子的姿势显得很滑稽，把齐桓放到床上后就自顾自地去摆弄电脑。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突然地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房间里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声。
这公寓里没多少个家里是养孩子的，一来这么小的空间根本没法养，二来居民多是些刚开始工作的小年轻，压根没成家。于是突如其来的哭声让好些宅男宅女们纷纷打开房间仔细辨认哭声传出的方向。
齐桓在地上疼的缩成小小的一团，他睡相不好，刚才直接从床上滚落下来。
罗刚不像加佑那样宠他，看见齐桓哭声渐渐低下去用平淡无奇的声音说道：“自己站起来。”
齐桓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依旧躺在地上低低哭泣。他的小胳膊被撞得生疼，由于维持一个姿势时间过长，半个身子都麻痹了。
两人僵持了很久。
罗刚觉得有点心烦，敲打键盘的手不时停下来，最终还是按下保存键，站起来去抽屉里摸出伤药，挪到齐桓身边给他的胳膊擦药。
齐桓赌气不让他碰，罗刚终于有点火了：“是男子汉就忍着点！你妈妈怎么教育你的，一天到晚不是皮疯了就是哭哭啼啼！”罗刚刚说完就后悔了，齐桓听了他的话果然接道：“我要妈妈——”
罗刚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你妈妈已经去逝了。”
“哥哥说，妈妈回国了。”齐桓不信。
“他骗你的，你妈妈已经去逝了，去逝就是死了，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罗刚觉得加佑的解释很无聊，骗的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不如让他早点接受这个事实比较好。
齐桓呼一下站起来，却因为扯动已经麻了的身子疼得嘶嘶直叫：“你才骗人！那天妈妈明明跟我说好的，叫我去买盒饭吃，买回来两个人一起吃的。是你们把妈妈带走的，还不许我见她！”
罗刚看着他，突然温柔地摸摸他的脑袋：“你看，不是自己站起来了么。”
齐桓一愣，看到自己是真的已经站起来了，觉得有种被玩弄的感觉，于是又重新躺到地上去赖着。
罗刚觉得好笑，从床上抱来被子给他盖上。
其实齐桓是有点怕罗刚的，他不像加佑那么柔和，他看上去就是一个严厉的人。如果让齐桓看到在商场上叱差风云的罗刚，想必他刚才掉到地上都不会敢哭出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跟罗刚唱反调。
罗刚继续敲打键盘，时不时的看齐桓一眼，然后很快被屏幕上一条上升的线给吸引过去。罗刚点下确定键，鼠标喀嚓喀嚓的声音一过，就听见从被子里传来的低低呜咽声。
罗刚叹口气，小祖宗真是会折磨人。
“又怎么啦？”
齐桓裹在被子里，就像个蚕宝宝。
罗刚把他半个身子扯出来，“会闷死的。”
齐桓眼泪流下来，“闷死是不是就能和妈妈在一起了。”
罗刚拿来餐巾纸给他擦眼泪：“你妈妈死之前，把你托付给我照顾，如果你希望妈妈能开开心心的走，就好好活下去。”
第四十三章 养孩子（中）
加佑坐在教室的靠窗位置，今天晚上老师有些精神不济，连带一教室的学生也跟着颓废。加佑停下笔竿子，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烦躁，这种烦躁感是从罗刚母亲去世后开始存在的，加佑用笔尖戳教科书上的“刚”字，用力戳，使劲戳。
其实加佑会有这种感觉也不足为奇，自从他和罗刚一起会见濮铭香后，总觉得这个男人做法太偏激，生前没有再去看她一眼不说，居然连葬礼也办得这么简单。再不济那女人也是他的亲生母亲啊！
“唉……”加佑低低叹口气，对待亲生母亲如此，对待亲弟弟更不用说了。也不知道齐桓每天有没有被照顾好，自己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小孩儿都已经睡着了，也不知道那个绝情绝义的罗刚是怎么带他的。
从齐桓第一次到他家开始就没有完完整整陪过他一天，明明当初想要留下他的人是自己。想到这里，加佑有点坐不住了。
这种课本来就是学生拿出钱自愿来念的夜校，从后门偷偷溜走之类事情对于成年人来说，实在是小儿科。可是，加佑这样的好学生，从来就没做过偷偷从后门溜走的事，所以这个时候——
七点十九分，加佑迅速看了一眼手表，又迅速观察了一下地形。先在他只要从中间的空缝绕出去，只要那么一闭眼往后门冲，就可以了。加佑又斜了眼站在讲台上背对同学的老师，先将左脚朝外跨出去，再将屁股朝外扭过去，探低身子，十成十做贼的模样。
身边的同学发呆的继续发呆，努力摘笔记的继续舞动笔杆，个别几个爱管闲事的看着加佑的动作枕自己手臂上吭哧吭哧地笑。
老师咳嗽一声，回过身。
加佑右脚跟刚好迈出教室大门，哧溜一声留下个黑乎乎的背影，跑了。
老师摘下镜框擦了擦，觉得自己不但近视，最近似乎又开始老花。
加佑跑啊跑啊，没头没脑地冲下楼，教学楼前花坛不知种着什么散发幽香的花朵，沁人心脾。加佑深深吸一口气，忽然大笑起来。
这种感觉，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真的是太舒服了。
小餐桌上的泡面没人收拾，一屋子的方便面味道窜来窜去，不过屋子里的人已经习惯了。齐桓手里捧着软包装的牛奶盒子，一个劲埋怨难喝。罗刚还在盯着屏幕看，把那小鬼半中文半英
文的聒噪抱怨声关在耳外，当然，也忽略了敲门声。
齐桓扔掉空牛奶盒子跑去开门，过了一会儿罗刚猛然觉得房间里安静下来，抬头居然看到加佑皱着眉头站在自己跟前。
扫了一眼搁在桌上的方便面，再扫一眼齐桓露在外面的一段青了的胳膊，加佑隐隐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当然，太阳穴直跳的不止他一个。
罗刚大步走过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吧。”
“方便面是垃圾食品。”加佑说得淡定，语气里却透着一股压迫感。
“吃晚饭了没有？方面便不够饱，一起出去吃吧。”罗刚心想你之前自己不也老是吃这个东西么，怎么多了个小鬼就转性了？男人点下关机键，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完全没有做错事的自觉。
鸡毛兑糖。
齐桓小朋友仰着脑袋半天，总算看懂个毛字。
“从前的小孩子拿攒起来的鸡毛去街上找那些专门收鸡毛的人兑糖吃，于是鸡毛兑糖这个名字就这么演变出来了。”
说实话，齐桓小朋友从小生活在国外，对罗刚的话还真是一知半解，不就是拿鸡毛换糖果么，用得着这么深奥？小屁孩儿隔着玻璃看见餐厅里的八仙桌就立刻乐了。“加佑哥哥！我们也去换swe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