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庭却似乎没有听到,和众人一起走远了。
陈钟只得闷头赶上。
日头早已沉下天际,上弦的月亮勾出一阙淡淡的光晕,却完全被干云的火光遮掩了。
营寨中已经是人声鼎沸,篝火燃了一团又一团,熏得整个营寨热烘烘的。
吕钺一面最后一次查看着寨门前的数个巨大的陷坑,一面让几个士卒去将存着的好酒都取了出来。
今夜对面的营寨,一定是要乱作一团的。吕钺了解张庆的深浅,突然开始有些怀念林寔了——真不知道煦国为何突然换将,难道是起了内讧不成……煦国国君郑兴年届不惑,行事精明得很,又仅有君后叔张所生一子,怎么也不到政变之时。
不过这并非自己能够探察到的事情,再者,也没有太大的必要——目前所要做的,只是静静等待对方退兵而已,无谓的战争与牺牲,实在是毫无意义。况且,今日的确是需要庆祝的。
此刻,一圈人团团围住了刚成为骑长的陈钟,听他手舞足蹈地讲着自己的传奇战绩。
陈钟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加上又来者不拒地灌着酒,他正在兴头上,越发添油加醋起来。到了最后,简直太过离奇,众人自然有不信的。
“当真是这样,不信你们问宋长史去!”陈钟笃定宋庭虽然不会帮他扯谎,但也不至于太杀他的威风,于是顾盼一阵,却不见宋庭的身影,“欸?怎么不见宋长史?”
“长史早被一堆人围着,要灌他酒呢!”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语调颇有调侃的意味。
陈钟一下子握紧了手中的碗:“灌什么酒!他一口也不能喝的!”说罢,就冲那密密匝匝挤作一堆的人群跑去。
宋庭果然在人堆里——虽然跟着吕钺的三年长了些酒量,但到底是喝不了太多的酒,何况现在还不是疯闹的时候,奈何人多势众,他招架不住勉强喝了两碗,脚步已经虚浮了。
可是众人哪里肯就此作罢,一碗又一碗地塞过来。宋庭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握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扯出了人群,挡在身后。
“宋长史哪里能喝得过你们这一干粗人,不许这样欺负人!这样,我替宋庭喝,你们有多少要喝酒的,一个一个都按什伍来!”陈钟干脆利落地夺了一碗酒,仰头准备喝。
有人玩笑道:“我们要敬的是宋长史,你又凑什么热闹?”
“我——”陈钟想说以前在家乡的时候,宋庭的酒也是他一人揽下的。可辩解的话还未说出,却被宋庭拉了拉衣袖,示意他不要做声。
“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实在不能多喝,一则我不胜酒力,二则如今战事尚未结束,煦国那边也没有退兵的迹象,喝得太多似乎不太好。”宋庭庆幸被陈钟拽出,缓了片刻精神好了许多,不慌不不忙地说道。
宋庭平时待人和善却并不多话,此刻说起来明显有了请求退让的意思,众人也不好穷追不舍,调侃了几句也就纷纷作罢离去了。
宋庭松了口气,挪着步子来到自己的帐前——大家都已经走远,陈钟尾随的脚步声也愈发地清晰了。
“怎么不回去喝酒?”宋庭靠着帐外的绳索与支架,对陈钟笑道。
“不想去。吵个没完,太没趣了。”陈钟把手中的酒往地上一浇,闷闷地回答。
宋庭听出他语气里暗藏的烦躁与失落,却不知因何而起,虽然自己已经神思恍惚了,还是强打了精神问道:“怎么了?如今成了骑长,你反倒烦恼起来了。”
“宋庭。”陈钟用力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要将它们狠狠嚼碎了吞下去一般,然后满满地将苦涩凝固成僵硬的笑容,问道,“这一次,你一定又会加官进爵的吧。”
宋庭惊异地望着陈钟,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了,半晌才恍惚地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样的话,你是不是就会有许多守卫了?那……就不需要……我了罢。”陈钟垂下头去,盯着碗中残余的酒浆——里头映出破碎的惨白月影。
宋庭被这犹豫着说出的失落话语震住,一点一点地清醒过来,又一点一点地放柔了目光,然后缓缓地握住了陈钟攥着碗沿的手。
“守卫再多,我也仅有一只左手。仅有的左手,怎么会不需要?”宋庭望着陈钟,语气轻缓却无限坚定。
他的左袖被风鼓起,充盈着满满的月光。
“宋庭,我……”
“同样的话,不需要说两次。”宋庭摇了摇头, “如今喝醉的是我,是不是应该换我说了?”
陈钟的手一抖,酒碗在尘土上滚出一弯痕迹,如同宋庭好看的眉。
月色淡淡地笼了整个世界,甚至包容了那强烈刺眼的火光。
宋庭的帐子,帘幕“哗哗”地响。
一卷《诗经》自帐幕的缝隙中滚动而出,摊成长长的一道,泛着微黄的光。
上面的诗句隐约可见,是极清丽的小篆。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即使,你已经失去了一只手。
假道
陈钟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
他伸手探向身边,薄薄的絮被里一片冰凉。
陈钟一惊,翻身而起,那絮被俨然是换过的,连身下的席子,也是簇新的,散发着新鲜的草茎香气。
他歪歪扭扭地爬下榻,向熏炉那里走去,掀了盖细看,果然有几片还未烧净的料子。
一切井然,竹简也摆放得稳稳当当。
陈钟莫名其妙地笑一笑,掀了帘幕向外张望,正撞上一个匆忙走过的士卒。
那士卒见到他又惊又气:“宋长史见你昨夜喝得多,好意让你在他的帐子中安睡,你也够厚脸皮,一睡就睡到现在!”
陈钟向来脾气急躁,此刻心情大好,却也不着急,问道:“宋长史呢?”
“半夜里煦国退兵,吕将军先带了人占城,今天一早宋长史就也过去了。”士卒回答道,“你还是快整好行李吧,过不了一个时辰,就要拔寨走了。”
陈钟转转眼珠,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宋庭他今天走的时候,有没有骑马?”
阳光跳跃在那一片开得极盛的紫色野花上。
宋庭正与吕钺往营寨走来,他们身后高高的城墙上,已经插上了“衡”字的旗帜,浸着金色的光芒,一片辉煌。
“肃城的话,如果能从昱国借道而行,虽然依旧要翻山越岭,但还是比直闯要好得多。”宋庭望着不见边际的粉紫浓绿,说道。
“只是昱国与我国向来也有些磕碰,不知昱君肯不肯借道——硬闯昱界,恐怕又要惹起争端。”吕钺叹了口气。
这时,但见有士卒远远跑来,似乎有什么要事禀报。
“国都烁光有信使前来送信,杜内史命我来禀报将军、长史。”士卒回道。
宋庭与吕钺面面相觑——这个时候,应该并没有什么大事,难道是姜昀或者齐由出事了?
回到军帐的时候,杜俊已经等着了——他手里握着刮去暗红封泥的信筒,是君上命人送来的。
见吕钺与宋庭入帐,杜俊灰败的脸色才有了一丝缓和,强作笑容地把信筒递给吕钺:“出大事了。”
吕钺接过信筒,里面掉出一小卷削得很薄的竹简来。他看了几列,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颜色:“怎么会是这样?三公子与煦国串通?二公子要娶昱国公主?”
宋庭一惊,忙凑上前去看信。
信中大抵说了两件事:一是姜昀回到烁光之后,径直去了君上那里,将自己通 敌的事详尽地说了——这可是大罪,连处死都算不得重。二是偏在这个时候,齐由提出自己要娶昱国的孟姬公主,公主公子嫁娶之类的大事,按衡国的法度,是要大赦的,姜昀因此免了一死,如今被软禁着,大抵要被流放到蛮荒之地了。
宋庭想起那日姜昀失神的双眼,还有那句“仲兄和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心里一阵疼痛。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替姜昀惋惜。
姜昀虽然任性,但宋庭从没有想过他竟然会通 敌。无论怎么看,姜昀也只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孩子,没想到竟会做出这等事来。
齐由离开的时候曾经说过的“先悲后喜”,如今果然应验了。
只是宋庭隐约觉得,那喜,比悲更加苦涩。
“公子公主的事,不是我等揣测的,如今最要紧的是,昱国肯放出一条道来了!”吕钺并不了解姜昀与齐由的事,只觉得齐由这次简直是一石二鸟,既救了姜昀,又得了昱国相助,“既然二公子如此,我们又怎么能够不尽力?兵贵神速,越快拔寨越好!”
宋庭点点头,突然外头有士卒通禀:“刚才陈骑长去了马厩,把宋长史常骑的马的马背磨伤了,我们兄弟几个怎么拦也拦不住。”
“才成了骑长,又惹是生非!”吕钺气得发抖——那马是国君赐予他的,矫健却不失温顺,后来宋庭失了左臂,吕钺担心他难以驭住普通的马匹,因此将自己的马让给了宋庭。
“也许他是无意的,马背伤了休养几天就好,我……我换匹马。”宋庭拦住正要往外走的吕钺。
陈钟正“乒乒乓乓”地改着眼前的车——那原本是立军鼓的战车,如今改一改,虽然不尽如人意,但还是很舒适的。想到这里,陈钟不禁万分得意,虽然被吕钺罚了步行跟车,但跟在宋庭身旁,却正中了他的下怀。
“你何必搞成这样。”宋庭的声音冷不防在他身后想起。
“宋庭,你快坐上去试一试!吕老头小器得很,营寨中连辆好车都没有!”陈钟“咣当”砸一下车轮,兴冲冲拉住宋庭。
“吕将军哪里小器,你这样不顾后果的蛮干,我无话可说——”宋庭拖了调子,“不过,你这个人情,我领不起。这是军营,不是村子。”
“可是——”可是在村子里,你也没有领我多少人情。
“快去收拾行装,要拔寨了。赶不上队伍,军法处置。”宋庭打断了陈钟的话,转身就走。
明明是好事,怎么又折腾成这样?陈钟挫败地坐在地上,一脸的失落沮丧。
“你脸色不好看,还是上车去吧。”吕钺放慢了速度,与宋庭并辔而行——才送走先行一步去接昱国公主的杜俊,吕钺就发觉宋庭脸色苍白,似乎生了病。
“不妨事的。我一个长史,不好这样逾矩,再者,我也不想让他顺了意,以后更是胡闹了。纵然胸有丘壑,行事随意也成不了大器。”宋庭微笑道,然后回头看看,队伍当中的陈钟垂头丧气地跟在车旁,脚步沉甸甸的——即使是这样,他依然背着那沉重的竹笈,不肯将书简丢弃,而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行装,不过是套换洗的衣袍而已。
宋庭回过头来,眼前的景致,有一些模糊不清。
吕钺看了看宋庭,也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军队浩浩荡荡地向昱国行进。
昱国的界碑被朝阳染得通红,宋庭抚摸着上面侵蚀的斑驳痕迹,一时感慨万千,却又不知如何诉说,向谁诉说,只是盯着天际发怔。
陈钟的双肩昨日被竹笈硌得生疼,加之宋庭对他态度漠然,陈钟忐忑辗转,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踩着露水出来闲逛,晃了两圈,就瞧见了宋庭。
陈钟拔腿想走,宋庭却偏在此时回过了头。
“我……我没想做其他的,真的!”陈钟生怕宋庭以为自己又有什么兴风作浪的想法,赶忙信誓旦旦道。
宋庭但笑不语,又望着渐升的朝阳,半晌说道:“以后别自己背着竹笈,不肯放车上的话,就让我背一半罢。”
“啊?哦。”
“我去外头看看,你去不去?”宋庭拂去界碑上剥蚀的细小石片,又问道。
“去!”陈钟答道,声音惊飞了不远处蹦跶着寻食的麻雀。
宋庭走的并非大路官道,反而是一边荒僻的山丘。
山上只有窄窄的小径,崎岖难行,陈钟踌躇着要不要扶宋庭一把,没想到他脚步稳当,反而要将陈钟甩在身后。
陈钟喘息道:“我们……”
宋庭却一边示意他噤声,一边望向远处的山坳。
有细碎的歌声绕过荒草与落叶,模模糊糊地传到二人的耳畔,昱国的音调,格外婉转。
宋庭拨开重重草叶,向山坳走去。
身穿襦裙的小女孩大约十岁,正背着大大的柳筐,里面装着野菜,被露水沁出碧绿欲滴的颜色来,她哼着歌谣,若无其事地采着野韭。
“喂!”陈钟不耐烦地喊道。
“哪里来的粗俗莽夫。”女孩子一开口,就是十足的大人气,也不慌张,只是抬头盯着陈钟,眼睛又清又亮。
“你这个小姑娘,我不过喊了一声,又不是叫你,怎么说我就粗俗了?”陈钟争辩道。
“平白无故乱喊一气,更是俗不可耐了。”女孩子冷笑着,又有意无意地瞧了瞧一旁的宋庭。
“我二人寻声而来,冒犯姑娘了。在下宋庭,他是陈钟。”宋庭作揖道。
“先生有礼,我叫子君!先生姓宋,说起来,我还和先生有些渊源呢!”女孩子笑道,“听先生的语调,不像是昱国人,反而有些北边的味道。”
宋庭大为吃惊——这个叫做子君的小女孩,怎么也不像是荒僻山坳里的孩子,但他又揣测不出对方的底细,于是微笑说道:“我们都是从衡国来的,想前往煦国探亲。”
“难怪先生要带家奴,原来是长途跋涉。”子君话里有话。
“谁是家奴!我,我是他的,他的邻居!”陈钟几乎暴跳起来。
“哦,是邻居。”子君将短短一句话拗了几个调子,然后乐不可支。
“姑娘居住此地,可曾听说过一个姓于名谨之人?”宋庭说道。
“你找他做什么?”子君突然警惕起来,瞪圆了双眼问。
“这个。”宋庭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玦,“我有一件信物,要交给他。”
子君接过玉玦,端详了半晌,最后缓缓从颈上牵出一条红色的丝带,上面系着的,也是一枚玉玦,与宋庭的那一枚一拼,恰好成环。
“果然是来找爹爹的,我领你们去!”子君仰头笑道,掂了掂背上的柳筐,拨开长得繁密的草叶,向山坳深处走去。
“这又是哪个故事?”陈钟分明觉得骨鲠在喉一般,难以忍耐。
“我父亲的结义兄弟,我的叔父,于谨。”宋庭只是简要地说道。
“就不见得我有这许多叔父!”陈钟也不知自己哪来的火气——齐由、吕钺也就罢了,怎么这会子又出来个于谨!
陈钟正想继续说长道短,却发现宋庭已经走远。
山坳中的草屋,虽然简陋,却也干净整洁,门口有山泉流淌而过,院子里有几只母鸡正在抱窝,橘树倚墙而生,桑树荫遮了半个院子,又种了些不知名的红色花朵,开得万分灿烂。
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背影颀长,正在院子里练剑,银光生风,剑气呼啸。
“阿大,有人来看你了!”还未进院子,子君就喊起来——她的声音悦耳动听,似乎能与那剑气撞击出清脆音节。
男子收了剑,回过身去望见宋庭,霎时怔住:“阿岑?!”
“宋庭见过于叔父。”宋庭恭谨地作揖道。
“原来是小庭!和阿岑真是太像了。当年你还只有那么一点大,如今也上冠配觹了!”于谨放声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旋即感到他左臂的不寻常,收敛了笑意惊道“小庭,你的手臂怎么了?”
“行伍之中,难免受伤,没什么的。”宋庭摇了摇头,并不愿意细说。
“原来是从军了,倒有一股子当年阿岑的气魄!”于谨也是经历了几番出生入死的人,见宋庭并没有因此有什么颓唐自怜的情绪,于是就放下心来。
宋庭笑道:“我没有父亲那样的气魄,更比不上于叔父的纵横气魄了——不知叔父隐逸的日子可还过得习惯?”
“哪里习惯,几乎把这昱国的山川全部烂熟于心了,可是有这小丫头跟着,我半步也走不得!”于谨悄声说道,“何况连小庭你都找得到我,又谈何隐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