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南行----拐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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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叔父走遍各国,恐怕熟记的还不仅是昱国的山川吧。”宋庭笑道,“往后若有机会,我便跟随叔父一起游历。”
  一旁的陈钟用力咳着,子君听着他几乎要咳出咽喉的声音,不解又烦闷地瞪他一眼。
  于谨这才注意到宋庭身边还站着一名男子,正恼恨地看着自己。
  “这是……”宋庭拉过陈钟。
  “那是阿庭哥哥的邻居,是邻居不是家奴哪!”子君抢白道。
  “小丫头不要掺和,烧水蒸饭去。”于谨假作沉下脸,打发子君做饭。
  子君不屑地“嘁”了一声,背着柳筐就往里屋去了。
  “小辈来找,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说吧,有什么事要我这个叔父帮忙的?”于谨笑着问道。
  “假道昱国,夺煦国杞、宁二城——但不知近道,故望于叔父相助。”宋庭言简意赅地挑明了话题。
  “我说前面怎么把我一阵乱夸,原来是这样。”于谨似笑非笑地说。
  “我哪里敢乱说于叔父,这也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
  “唔,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能拒绝你,不过——小庭你这么多年也不来看望我这个叔父,总要讲个条件吧。”于谨擦了擦手里的银剑,眼里闪烁着并不适合他这个年纪的狡黠的光。
  “叔父请随意,我定当尽力为叔父做到。”宋庭一揖。
  “你把子君给我带走。”于谨把长剑奋力一投,直直插在了树干上,“小丫头整天跟着我,可把我害惨了,简直寸步难行。”
  “不行!”陈钟第一个跺着脚反对,“那种小女孩子,缠人又伶牙俐齿的,谁受得了?何况,何况——”何况她总是巴不得在宋庭面前多贬损我一句。
  宋庭却打断了陈钟的话语,微笑道:“子君妹子与宋家早些年就定了亲,于叔父和父亲的约定,我怎么敢轻易忘怀——子君妹子的事,就交给我吧。”
  “宋,宋庭……”陈钟原先只是烦躁,如今听了宋庭所言,顿时僵如陶俑,又仿佛如遭雷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生涩地唤着宋庭的名字。
  “好,好,果然守信!你们且暂歇一阵,我去收拾了东西再与你们同行。”于谨哈哈笑着,往屋里去了。
  “宋庭!那,那个定亲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和,和她定亲了?!你不是……”陈钟手脚发软,眼睛里犹如针扎一般的疼痛。他用力拉住宋庭空荡荡的衣袖,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说什么好,仅仅一味地重复着刚才宋庭的话。
  宋庭先是一愣,有些不解地望着一脸惨白的陈钟,然后语调柔和地反问道:“我什么时候和子君‘妹子’定亲了?”
  “你刚才,刚才分明是说——”
  “子君妹子是和宋弦定的亲啊,再者——”宋庭举手覆上陈钟攥住他左袖的手指,“如我这样断臂残疾,恐怕,也只有你不肯离弃了吧。”
  陈钟倏地红了脸,急忙分辩着:“我,我不知道是阿弦!”
  “是,你不知道。”宋庭微笑着点头。
  “你们两个够了没?还不快走。”说话的不是于谨,却是子君——她倚在屋门前,挎着小小的行李,手里握着一卷绢帛,没好气地说道。
  “子君妹子,请问于叔父呢?”宋庭没有与子君计较,只是作揖问道。
  “早走了!”子君瞥了一眼里屋,“刚才从后院走的,巴不得逃呢!”
  “可是,他说过要给我们带路!真是狡诈之人!”陈钟吼道——似乎要让那个早跑得不见踪影的于谨听到。
  “带路的是我。”子君扬了扬手里的绢帛,“阿大带我往来少说也有十次了——他说衡国被夺了城,吕钺或者宋岑如果带兵,一定会假道从昱国往杞城,所以带着我来往多次,就是为了让我记住这条近道。哦,对了,阿大担心吕将军信不过我,特地留了信让我带上。”
  “果然是于叔父。”宋庭幼时就听闻父亲说过于谨极有远虑,如今看来父亲所言丝毫不差——那这样说的话,吕将军的确是与父亲相识,但为什么总是回避自己的问题呢?
  “快走吧,阿大说军情是耽误不得的。”子君年龄尚小,却比正自思忖的宋庭还有余羞未褪的陈钟沉着得多,催促着二人上路,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走到那丛火红的花朵旁,撷了一些种子之类,塞进行李之中。
  “那是什么?”宋庭有些好奇。
  “阿大说这花的名字,叫做徘徊。”
  我自徘徊。
  因为那浩荡的军队还未到达。
  因为那被讹诈去的城池还未归还。
  因为那凯旋的长歌,我还未听闻。

  杞城

  吕钺阅了那信,二话没说就让子君带路——宋庭颇为吃惊,想问吕钺怎么如此放心却始终没有开口。
  或许,这种信任,与吕钺当年毫不犹豫地让自己做了他的长史是一样的。
  山道难行,宋庭下了马,默默地牵马而行,陈钟从身后蹿上来,掰开了他的手指:“我来。”
  背上的竹笈里,书简“噼啪”乱响——宋庭曾经提出过要分担一半,陈钟却抱着那竹笈说什么也不肯松手。宋庭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趁他不注意,捡了些自己早就背得烂熟的书简烧了听响,这才了事。
  幸而有了子君熟稔地带路,路途缩短了不少,不过是八日的行程,就已经遥遥望见杞城了。
  宋庭与吕钺商量了之后,决定还是在远处隐着,不要惊动了杞城守军——杞城不比棘丛,它城大粮多,甚至将外城的那道城墙绕过了田野,根本不用担心粮草不够的情况。
  虽然杞城城外就是凌河,但夏日河水枯干,加之又筑有坚固长堤,决水灌城的法子更是不必妄想,何况就算是灌了城,杞城内备有战船,也不成问题。可是,如果不能速战速决,自己的军队粮草就难以供给了。
  宋庭这几日都在苦思冥想,有时候能枯坐一宿,难以入眠。甚至连饭食也减了不少,每每坐在灯前,似乎都能被光晕吞没。
  陈钟希望直接袭城——但也只是随意想想罢了,他只是担心宋庭这样熬下去,恐怕还没到攻城略地之时,就要被弄回去了,倘若能速战速决,也不至让宋庭这样。
  那日依然是再晴朗不过的天气,宋庭默默地坐在榻上发怔,直到那钩残月攀上了树梢,他才缓缓地出了帐子,百无聊赖地穿过了营寨的大门。
  凌河闪了一丝儿的银光,大约是细长的鱼儿扭动了身子,惊了几点涟漪。
  宋庭望着几乎要枯竭的凌河,眉头蹙得更紧了。
  “宋庭!”陈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跟了上来,很是骄傲地笑着。
  他将手摊到宋庭眼前,掌心里有一对半圆的物件,雕刻得极为丑陋,宋庭一时也认不出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于是取了一半摩挲着,似乎,似乎……是半块小小的发霉的烙饼。
  “你看,我也刻了玦,不过是木头的——没有白玉,但也一样吧!好不好看?”陈钟问道。
  好……难看。宋庭暗忖着,又望见陈钟期待的目光,于是玩笑道:“哦,一样的。原来陈钟你希望我和你也做那结义兄弟啊。”
  “我没有那个意思!”陈钟一时难以辩白,也不知如何辩白,只是盯着宋庭幽暗的眸子和垂下的几丝头发,然后干脆再不说话,一把揽过宋庭,直直吻了上去。
  宋庭浑身一僵,脑子里想起身后不远就是营寨,伸手要推开陈钟,但掌心里的木玦硌得生疼,偏偏他又莫名其妙地松不开手,后来就再来不及思考了。
  正在此时,宋庭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暗沉沉的夜幕中划过一点白色,心下悚然一惊,顿时清明不少。他侧开脑袋,将陈钟的手拽离自己,死死地盯住那白色。
  可怜陈钟又气又急,正要怨尤,却立刻被宋庭制止:“你看那里!”
  那一点白色似乎是一只古怪的大鸟,朝他们飞近了几分,黑身白颈,在夜色中如果不仔细去看,根本察觉不出。
  “似乎,咦?怎么只有一只脚?”陈钟这话才出口,自己也怔住了,“宋庭……这个难道,难道……”
  宋庭不说话,又看了半晌,那怪鸟渐渐飞远了,隐入了黑暗之中。
  “难道是什么?”宋庭笑着反问道。
  “商……商羊。”
  “快去伐木造船吧。”宋庭笑道,然后转身欲回。
  “可是——”
  “可是什么?”
  陈钟咬着嘴唇嗫嚅半天,咬牙说道:“没什么。”
  可是刚才明明要……陈钟孤零零站在黑暗中,恼火不已。
  素红色的系带自指缝间钻出来,勾在了一旁的草叶上。
  宋庭团着手掌,很久没有松开。
  其实那木玦,也不是一点样子都看不出来的。
  宋庭微笑着想。
  吕钺原先并不相信宋庭的什么商羊之说,但陈钟却笃定地要立军令状,说不出十日,定然有雨。吕钺暂无他法,决意按宋庭所说,无论如何,总要一试吧。
  而宋庭忙着监督造船一事,短短几日下来,又整整消瘦了一圈。即使是这样,他也抽不出时间与陈钟说上几句话,见面时笑得虚弱且敷衍。陈钟这几日因此精神颓靡,浑浑噩噩也不见好,似乎总有什么事情挂心。子君被吕钺带在身边,如同自己的女儿,极是疼爱。她闲来无事,就时常寻陈钟开心,得了趣,难免取笑他一番。
  这日陈钟正埋头研读着一卷沉重的书简,上面勾勒的图案正是一艘小船。
  子君凑上前看了,嗤笑道:“怎么此刻才用功起来?等你研究透彻了,恐怕也派不上用场。”
  陈钟被这个十岁的小女孩说中心事,正不痛快着,又要跳脚,却见子君脸色霎时严肃起来。
  陈钟见她如此,也不动了,凝了神,果然听见了一阵隐约的轰鸣。
  “打雷了!”陈钟一脚踢翻了书案,兴冲冲扯开了帘幕。
  只见漫天翻滚的云海,竟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如同万马奔腾,扬起烈风和雷霆,呼啸而至。
  陈钟的衣袖还有手里的帘幕,被风拽得一阵噼啪乱响,鼓动着欢欣的音节。
  “雷电来了,我记得阿大曾经说过,早些年的时候他去山上采茯苓的时候,一道响雷下来,就把那松树劈成了焦黑的两截……”子君若有所思地说着,把那“焦黑”二字咬得响亮分明。
  “糟了!宋庭和那些人都还在山上呢!”陈钟拍开那纠缠着的帘幕,“我上去找!”
  子君一阵好笑,怂恿道:“快去快去吧!不怕自己也被烧得焦黑就快点啊!”
  “你——”陈钟真是想把这个小女孩从山头丢下去,让石头砸碎了才好。
  正说着,豆大的雨点纷纷砸了下来,迅速地为四周拢上了白茫的珠帘。
  那些松树杉木,在这些如同水晶般的剔透又带着朦胧的雨滴中,润成一片飘渺的绿。
  陈钟并没有想太多,冲进了雨幕中,却冷不防直直撞上了一个人。
  “怎么了?”宋庭撑着鲁班伞,被陈钟撞得几乎站不住,伞沿磕在旁边的古松挂满了松萝的树干上,无数的水珠子从树干、伞沿上飞溅下来,溅得二人一身湿淋淋。
  后面的士卒们都忍俊不禁地一阵乱笑。
  宋庭也弯了嘴角,无声微笑着。
  陈钟尴尬地跳起来,他刚才弓着身子冲进雨幕,一头就栽进了宋庭怀中,那样的场面的确是十足的好笑。陈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似乎被宋庭胸前的什么物件硌了一下,有些疼痛。
  于是士卒们一边惊叹着宋庭的料事如神,一边四下散去——小船均已造好,只等着凌河涨水了——不见地利人和,尚还有天时相助。
  陈钟为了缓和气氛,夸大其词地哼着脑门疼痛,宋庭要帮他看看,陈钟又捂着额头不让。
  “你那里放了什么?”陈钟埋怨道,“快扔了,幸而这次硌到的是我,如果下次摔了或是怎么了,硌到的可是你自己!”
  宋庭望着陈钟,点头道:“我想也是扔了才好。”然后取出那物什——原来就是陈钟送的粗糙木玦,团在手中,泛着淡淡的热度,被一滴一滴的雨水亲吻着。
  宋庭扬手欲丢。
  “诶,诶,我说错了我说错了!”陈钟伸手去接那木玦,慌乱之中差点又要栽倒。
  子君在帘幕旁,笑得只差滚到地上。
  凌河的水果然大涨起来,一浪高过一浪,吕钺掘堤的命令也下了。
  这是第十天了。
  宋庭望着被浸泡在河水中的杞城默默地想。
  斜阳仿佛被洪水泡过一般,红得有些可怖。宋庭记起三年前杞城被充作公主的嫁妆时,煦国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屠城。
  一日之内,一片死寂。
  如今居住在杞城的,全部都是煦国的流民,也大都是些凶狠强悍的流放罪民,攻城就在今夜,宋庭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军队实在经不起这样的干耗,且不说士卒们这么多年来征战从未还乡,就是粮草,也远远供应不上。
  宋庭正忧心忡忡着,身后突然有人拍他的肩:“宋庭,已经好了!”
  陈钟一身是水地站在后头,笑嘻嘻地望着宋庭,手中的凿子正挂下一串水线来:“那凌河脏得我都不愿意淹死在里头,寻到那船底的时候特地找了角落里凿了几个洞,进的水不快,大约发现的时候也来不及了,黑漆漆哪里看得见,还有……”
  “快去换一身,湿成这样忙不迭跑来做什么!有什么不能先拾掇好再说。”宋庭怕他着了寒气,催促道。
  “可是,可是……”陈钟嗫嚅半晌,又问道,“你还没说做得好不好。”
  宋庭一怔,继而笑道:“你怎么来问我,那是吕将军下的令,你做好了自然是问吕将军啊。”
  陈钟一些失望——凿船之计是他的主意,吕钺听了之后以为太过冒险,一开始并没有同意。陈钟觉得自己最擅洑水,因此下了军令状要独自去,吕钺这才答应。因此此计也算是陈钟自己的想法,他自然希望宋庭的肯定。
  宋庭见他闷声不响,心中明白陈钟所想,于是说道:“你若是问我——当然不差。只是下次不许出这种主意,实在冒险,我并不赞成。倘若你回不来了,我就损失了——”
  “左臂吗?”
  “不,比左臂重要多了。”
  是夜,有载满燃烧枯草的船只突然撞向杞城东南角落,亦有衡国军队欲攻城之东南。城内守军领兵相拒。
  战事正烈之时,城门遭袭,衡国主力翻城开门,众军船载以入,杞城船只竟全部被人凿穿,衡军大捷。
  ——这是后来众人口口相传的故事。
  还有什么衡军呼风唤雨,掘堤灌城数日,军心涣散之类,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而现在,这些传闻的主角之一,我们的陈钟陈骑长,正在杞城之中添油加醋地向众人说着那神奇的夜晚。
  “当时有一只大鸟,嗯,这么大——”陈钟比划了一个足有一丈的长度,“翅膀呼呼生风,还发着怪叫,眼睛就像两团火焰——你们猜猜是什么?”
  “凤凰?”
  “哪里是那种没用的东西——那是商羊!就是能呼风唤雨的鸟——我朝天上喊了几声,它就落在地上了。你们当时在营寨里,都没有看见吧?”陈钟骄傲而神秘地说。
  角落里的子君乐不可支。
  “笑什么?你一个小丫头,商羊可不听你的话!”陈钟说道。
  “是是,那种神鸟哪里能听得懂我这种布衣黔首的话?不知你当时说的是什么样的鸟语,能把商羊都唤下来——”子君笑道,“不过,夜里又黑又冷,陈长史你去那么僻静的地方到底想做什么啊?”
  “我,我当然是想着如何攻城!”陈钟红着脸分辩道。
  正说着,宋庭远远疾步走过来,蹙着眉头道:“别乱说了。城外有人来了,好像是杜内史还有——三公子。”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怔——姜昀通 敌的事早传得沸沸扬扬,士卒们最厌恶的不过是自己拼命,上头却有人通 敌,因此都激愤起来。

推书 20234-10-06 :独占----黑牧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