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下,那只大号的离我们有多远。”
“什麽?!不我不看!”蝙蝠努力往自己翅膀里缩,试图伪装自己只是一个球。
修好不留情地把它从肩膀上摘下来,两只手一左一右拉开它的翅膀。
“啊啊啊!”蝙蝠发出一串恐惧地嚎叫,“十米?不,五米!啊啊啊它过来了别让我看别让我看!”
修往後望望布莱兹:“管好你自己。”
布莱兹还没来得及问,周身已经反射性燃起一圈火焰。
翅膀扑腾的声音四下响起。
几乎只是瞬间,周围忽然就安静了。连带那腥红的潮水,也突然就没了踪迹。
“真恶心。”修一边放开蝙蝠一边说,脸色在黯淡的光线里显得异常惨白。
“你做了什麽?”蝙蝠颤抖地问,“你没有接触……”
“它们站在我的影子上。”修没什麽表情地说。
“噢,”布莱兹在他身後欢快地说,“把一个暗属性的生物关在黑暗里,真是不明智的决定。您的力量又变强了吗?”
修没回答。
已经太多了。他想。因为是在黑暗里他才敢试。在黑暗中他不需要释放太多力量就能做到,但即使如此也实在太冒险,还好没有失控。至少一段时间里他不能再这样来一次。
他也许不能让布莱兹知道──不,他一定不能让布莱兹知道。到目前为止,在他遇到危险时,布莱兹从来没有想过要救他。他的生命对布莱兹来说并不重要,死亡才重要。
“走吧,去找别的路。”修朝身後说。
“那株噩梦是怎麽回事?”走出几步後,修问,“难道这楼里的研究人员都被控制了?”他想起麦特皮肤下的触须,那的确像是植物根茎。
“嗯,我猜恰恰相反。”布莱兹说,依旧是那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你没听见那个小垃圾叫‘妈妈’?”
“什麽?”
“噢,我说了,那是位女士,而且是位母亲。这里面的人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让她以为他们是她的孩子们,所以她不会攻击他们,还会保护他们。”
“用了什麽方法……”修没有说下去,他有些作呕。
布莱兹倒像没察觉一样,继续欢快地说:“是啊,是什麽呢?也许他们用了什麽办法把那位母亲的孩子们种在了自己身体里,”他笑著说,像是觉得很新奇,“那得是活的……”
“闭嘴。”
布莱兹安静了两秒。“噢,还有一件事,我们靠她的本体越近,受她影响会……越大……”
他後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见蝙蝠发出一声尖叫。布莱兹迅速向後避开,前面修的影子一下扩大,那是他力量释放的表现。
“修!”蝙蝠在空中飞舞著大叫,“你干什麽?!”
“我看不见我的影子!”修的声音里有一丝惊恐。
“你说什麽?你的影子就在这里!快控制住!”蝙蝠慌乱地飞来飞去,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它不敢停在修的影子里。
“修!”
“我知道!”修说。他站在那皱著眉闭上眼睛。他还是看不见自己的影子,那是幻觉。他提醒自己。
好一会,他狂乱的影子缩了回去。修的脸色更加难看,额上渗出一层冷汗。他睁开眼看向自己脚下,还是什麽都看不见。
不用怕,这是幻觉。他想。
“把灯关掉。”他对蝙蝠说。
“灯?”
“这里太亮了!”他控制不住似的提高了声音,又立刻努力冷静下来,轻声问,“灯在哪?”
“在你左手边,往前走三步。”
他想迈步,却并没有走出去。周围的环境一下变了。
那看上去是一个女子房间,床、梳妆台、衣柜。房间并没有窗户,却非常明亮,非常非常明亮。目所能及,一丝杂色都没有,从墙到床单到桌面,全部是纯净的银白色。
修惊恐地看向周围,立刻看向自己脚下。没有影子。当然没有,在这个房间里不可能有影子。
“噢,这里难道是……”布莱兹的声音传来,“哈,这里真的是一个笼子。不,我应该说,死刑室。”
修站在那一片白净的房间里,听著自己恐惧的喘息,感觉自己迅速变得虚弱,有一阵茫然不知所措。
这是他母亲的房间。
bc……
深渊 15
第十五章
“这就是他母亲的房间?你们究竟是怎麽让他相信他父母是真心相爱的?”
布莱兹充满嘲讽的声音传来,他依旧躲得远远的,生怕波及到自己一样。
这个节骨眼上没人理他。蝙蝠惊慌地在空中飞来飞去:“修!修!冷静点!”
“我知道!你能不能闭嘴!”
修的声音显得一点都不冷静。他的自控力相当强,很少能看到他如此失控的模样。但他无法控制自己,无法在这个房间内。这是他母亲生前最後的居所,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一个行刑室。
这是一个绝对光明的地方,投不下任何影子,容不下一丝黑暗。那些必须从黑暗里汲取力量的暗属性生物无法在这里存活下去。如果把一个低级的影魔往里面扔,它甚至在落地之前就会被消灭干净。
布莱兹那张似乎永远不会闭上的嘴依旧在喋喋不休地赞叹:“……您的母亲一定非常强大,她不仅能在这里撑上好几年,居然还有力量生个孩子……”
修皱起眉,但没有力气去叫布莱兹闭嘴。他母亲最终还是没有撑过去,如果他再不从自己的幻觉里挣脱出来,他也会死在这里──被无情地、干净地抹杀掉,就像抹去什麽这个世界容不下的脏东西一样。
“告诉我这里是什麽样子。”修努力保持镇静说。
“是走廊,左右三米,往前大概二十米。”
“那太远了。”修皱著眉,“附近有门吗?”
“有,你往前面走两步,左边就是。”
“这里?”
“是,可是我不知道那里面……”
“没关系。”修说,开始想象面前有一扇门。他无法消除这个房间,他对这里的恐惧太深,那恐惧与生俱来,深深嵌在他的骨子里,他不可能简简单单就从这恐惧中脱离出来。
而想象一扇门就简单多了,他只要相信那通往另一个世界,打开那扇门从这里走出去就行了。他能办到。
他努力把精力集中在创造那扇门上,忽略这个房间带给他那种几乎让他发疯的恐惧。现在他几乎能看到那扇门的轮廓,接下来只要推开就行,推开就能走出去。
“哼,”布莱兹轻哼了声,“多强大的意志力。”
修没理会。他的精神力正高度集中,然後他伸出手,快要碰到那扇门时,忽然手腕上一凉──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冰冷的,轻柔的,修却再也动不了一分一毫。
他立刻知道那是谁,他不敢看,惊慌地扭头想寻找蝙蝠和布莱兹的身影,可是什麽也看不到。
他慌乱地四处张望,他们不在,不在这个房间里。
修想喊,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奇怪。他们当然不在,这是他母亲的房间,他们不可能在这里。
他终於转过头,看向握住他手的黑衣女子。她有著漆黑如深夜的长发,和莹白如月光的肤色。他们站得这麽近,修却看不清她的面容,也许是因为他并没有在现实中见过她的脸。
她握著修的手,修没有看见她开口,却好像听见她在问:你不留下来陪我吗?
那声音轻柔的,带著柔和又冰冷的笑意,如惊雷般击中他。
他浑身猛地一颤,忽而分不清幻象和现实。也许他一直在这个房间里,从出生开始,从未真正踏出去过。那些在外面的日子不过是他在恐惧中创造出来安慰自己的幻影而已。
他的唇哆嗦著,不禁轻轻唤了声:“妈妈。”
“修!修!你能听见我吗?”蝙蝠慌乱地在空中飞舞。它不敢靠近修,修紧紧皱著眉,看上去正在忍耐剧烈的痛苦,他的影子如同一团有生命的火焰,在地上不安地变幻形状。
“嗯,他看上去快被他母亲的幻影吃掉了。”布莱兹以一副旁观者的姿态评论。
“什麽?”蝙蝠看看那个女子的幻影,显得无法理解,“可是他妈妈不想吃他,如果她想她就不会把他生下来了!他为什麽会怕这个!”
“嗯……”布莱兹看著眼前的景象,像是在思考,“为什麽看不清他母亲的脸?他没见过他母亲吗?”
“没有,他一生下来就被带走了。”
“噢。”布莱兹现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模样。
蝙蝠被他那副笑眼看得莫名尴尬,忍不住解释:“可是他那时候还很弱小,把他留在那房子里他会死的……”
布莱兹不置可否地轻笑了声。
“你们居然能告诉他他父母相爱才生下他,而他居然相信。”布莱兹说,顿了顿,“而你们居然也相信他真的相信。”
他知道为什麽一提到这个话题修就会露出那样的笑容,这一切实在是很荒谬很可笑。
蝙蝠在空中飞来飞去,它讨厌布莱兹这麽说,可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它似乎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修父母的事。他们就好像现实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也许他们真的有感情,谁知道呢,那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并且坚定地想杀死对方。
修的母亲被他父亲关起来之後──那房间是他们所知道少数能杀死高阶暗属性恶魔的方法──他父亲还是对她很好,看那房间的布置就知道,只不过他没有一丝动摇想过要放她出去。
至於他母亲,那是个总在冷冷微笑的女子,一个典型的心思深沈的高阶恶魔,鬼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麽。他们都不知道她用什麽方法弄到了他父亲的血,居然搞了个孩子出来。正常点的想法都会认为她是想要逃走,只有修的父亲相信她是真的想要生下他──他那麽认定的时候他们都觉得他疯了。可是──哦天哪,她居然还真的生下来了!
他们当然立刻就把那孩子抱走了,他们不能让那孩子在她身边停留多一刻,他们总怀疑她是想吃了那孩子获取力量。那时候她就那麽看著,因为刚刚生产完虚弱地躺在床上,脸上依旧是一贯柔和又冰冷的微笑。
蝙蝠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无法理解修那对冷静又疯狂的父母究竟是怎麽回事。但它可不相信他母亲是出於什麽好意才生下他的──就是个天使被这麽关著受死的时候也不会想去给执行人生个孩子祝福他吧?何况那还是个恶魔呢!
可想而知,她一定是气疯了。宁可放弃逃走的机会也要弄出个孩子来折腾那个杀死自己的──也许还真是相爱的──男人。把一个恶魔血统的孩子留给一个神圣系家族,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那孩子下场会怎样。可她才不在乎,不在乎那孩子是否会变异,是否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杀死,也许那才是她想要的,让那个双手沾满自己鲜血的男人亲眼看著自己的骨肉变成自己最痛恨的物种,然後亲手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她就是想要他尝试这样的痛苦。
是的。蝙蝠想,虽然她从头到尾什麽都没说过,修的父亲也从头到尾什麽都没说过。可是在一个旁观者看来,这样的想法才正常吧?
可他们不能这麽对修说。每一个孩子都应该是接受祝福出生的,他们不能这麽告诉他。
他们只是不能让他用怨恨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
他们只是不能……
“你们只是害怕他变异而已。”布莱兹依旧微笑著,毫无感情地评价,“你们害怕他的力量。”
蝙蝠委屈地瞪著布莱兹,不知该说什麽。
修的手依旧被母亲的幻象抓著。他闭著眼睛,紧紧皱著眉,似乎想要维持理智。可是成效显然不大,他脸色越来越苍白,额上不断渗出冷汗。
他的母亲正在吸收他。他分不清那是否是幻觉。他母亲本该是要吸收他而不是生下他的,那就像太阳总是要生起黑夜总是会降临一样理所当然。
“修!修!”蝙蝠惊叫著想唤醒他,可修听不见它的声音。它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房间里。
布莱兹依旧只是在看,带著没用感情的微笑,像在欣赏一部於己无关的电影。
“你们居然相信他相信。”他嘲讽地说。
“他相信!所以他才会坚持!”蝙蝠忍不住尖叫著辩解。
“噢,不,是因为他想要坚持,所以他才去相信。”布莱兹慢条斯理地反驳,“真是好孩子。”
这可真有趣。他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那是一对多麽疯狂的父母。他的母亲就不用说了,他的父亲……也许他是真的爱著这对母子吧?他像爱自己深爱的女人和孩子一样温柔地爱他们,又像恨自己势不两立的敌人一样恨他们。他一边细心为他们布置房间,一边又毫不留情地执行著自己的职责。他同时这麽做的,并且一点也没觉得有什麽不对一样。
布莱兹了解自己的同类,也了解自己的敌人。他们是同样冷血残忍的物种。
可是修不一样。这个同时流著两种血的杂种,身上似乎集中了他父母所残缺的所有人性,集中了所有那些温和柔软的东西。
那麽对父母居然能搞出这麽个正常的孩子出来,人类真是有趣。
“他害怕这个房间,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有可以杀死他的力量。”布莱兹继续说,“而且这里有他所害怕面对的真相。所以他没有办法从这里脱离出去,这是──”布莱兹顿了顿,“他心底深处希望发生的事。”
他希望他母亲最初就吸收了他。那样他的母亲可以逃出去,他的父亲也许也不会死。
“才不是……”蝙蝠没有底气地反驳。
那边修发出一声呜咽,头软软地垂下去,苍白的脸上已经抑制不住面对死亡的恐惧。他一只手仍被他母亲握著,那只白皙冰冷的手只是轻轻拉著他,看上去没有任何力道,似乎只要轻轻一挣就能抽离,但他并没有丝毫反抗。
他的影子在地上狂乱地舞动,对这种境况显得愤怒异常。
蝙蝠顾不上布莱兹的轻慢,更加惊慌起来。“快想办法!他快不行了!”
“嗯,”布莱兹点点头,现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到现在为止,他的力量完全是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住。如果他的精神死在这里的话,那股失控的力量真不知会怎麽样。”
他真的不在乎修的生死。蝙蝠恐惧地想。它正努力朝修身上撞,它的力气太小,它怀疑修甚至不会有感觉。
修的喘息更重,几乎就要摔下去时,忽而一只手从後面扶住了他。
蝙蝠有些惊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知道布莱兹怎麽进到修的精神世界里。修感觉到身後的人,下意识地一挣。一直紧闭的眼睛睁开来,那双眸子里已经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噢噢,”布莱兹一手扶著他,尝试安抚他的情绪,“别激动。到这里来好吗?不用担心,你的力量不会伤害我。”
他说著,尝试把修的手从他母亲手里抽出来。女子站著没有任何反应,他不该存在於这个世界,她看不见他。
修望著他,黑色的眼睛里充满戒备。他仍在自己的幻觉里,布莱兹并不存在於这个世界。他警惕地看著这个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梦里的身影,试图弄清楚发生了什麽事。
“我说过,我们的灵魂是连在一起的,我能去到您所在的任何地方。即使您藏在自己灵魂深处,我也能找到。到我这里来好吗……”布莱兹小心翼翼抽出他的手,一点一点。他很小心,他并不担心修母亲的幻影,他只防备修会突然对他发动攻击。
“你还记得我对吗?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深色的眼睛看著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他被抽出一半的手忽而停在那里,显得并不想离开。
布莱兹抬眼看对上那双黑色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有某种冷冷的坚决。布莱兹知道现在不能强行拉开他。
蝙蝠在一旁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