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叫我小儿我还打!”
淡月几乎整个人都挂在我手上了:“师弟,你看嘛,他凶我了……”
我看着她像八爪鱼般的扭动,心里想的是,幸好我是坐着的,不然还真承受不住人家这重量。你还真当我是抱枕怎的?
与岚两手扒拉着她往外扯,用力得连虎牙都露出来了:“给我放手,你这死女人!”
淡月瞪着杏目,放开我与他缠斗:“你叫我什么?!敢叫我死女人?!今天不教训你我就枉当你大师姐!!”
“我呸!要不是你入门早,哪里轮得到你当师姐?我还就叫了,怎么着?死女人,臭女人,老女人!”
我悠闲地靠着树半躺着,饶有兴趣地看他们两个活宝打架。这两人一见面就掐架,学了武功也不使,就用最原始的小孩打架的方式斗个你死我活。都掐了12年了也不闲累,乐此不疲日复一日地掐。这叫什么?这叫掐出水平,掐出职业道德。
与岚的衣裳给弄乱了,滚在地上又脏又皱。淡月的头发也给扯得跟个印象派的鸟窝一样,配上她现在的行为,就是一个长得漂亮点的疯婆子。
我也不去劝,任他俩打得昏天暗地。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与岚才会回复到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天真单纯的一面。看他整天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我就觉得心里难受,止不住的自责。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他现在应该是宁府里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小少爷。是我没有尽到抚养人该有的责任,现在反倒要他来照顾我……
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满山的枫叶火一般红。
夜无眠
吵吵闹闹的,等回去天已经快黑了。
师傅捻着须端坐在饭桌前,手指一下一下扣着桌面。我们三个低头站在门边不敢出声,怕引火烧身。师傅没什么嗜好,就爱吃饭,谁阻着他进餐谁就吃不了兜着走。
“还知道回来啊?这么晚才回来,想必是在外头吃过了吧?看样子应该都吃得很饱咯?为师替你们担心哪,吃撑了怎么办?都站着吧,站上几个时辰,别撑出病来。轻云过来,别理他们。吃饭,吃饭。”
我乖乖站着,与岚跟淡月分站在我两边。这两个家伙表面站得直直的,手都在背后作怪,隔着我互掐。
两根筷子飞过来,堪堪擦过我打中那两人。“干什么呢?嫌站着太轻松是不是?都出去,到后院劈柴去。”
“你在边上坐着,我来就好。”
与岚替我拢拢衣襟,把我拉到一旁。山里别的没有,就树多,柴火也就多,满满的装了整个柴房。平时哪个惹到师傅了,都被叫到这后院来劈柴。不过这对于他们几个学过武的都没什么,跟玩儿似的,没几下就弄好了一堆。
淡月扔下刀,也跟着在我身边坐下。
“喂!我是叫他休息,没叫你。”
“我好歹是女的,你就不能对我怜香惜玉一点?”
“哈!要不是你,我们能被罚吗?没找你算账就不错了!”
我摸摸鼻子,又开始了……
“连罚你们劈柴都不安分,小心让师傅听到,今晚都不用睡了。”
我转过头,轻云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们。轻云其实长相平平,但一双眼睛特别亮,跟黑珍珠似的嵌在脸上,很是吸引人。这几人里就数他最乖巧,也因此最得师傅心。他性子温温的,对谁都没脾气,每次闯了祸受罚也都是他偷偷来照应我们。
“师兄,你来帮我们劈柴?”淡月跑过去拉他。
轻云笑了笑:“你们几个天天惹事儿,倒要受些教训才会学乖。师傅已经回屋了,我给你们留了饭,快去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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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虫鸣声在回荡山谷中。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对着屋顶发呆,无一丝睡意。
12年了,自从那年秋天爹爹几人在我眼前倒下之后,每到这个时候我便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就是一片血红,那天的片段在脑海中一遍遍不断重复着。连梦中都是这般残忍的景象,一次次让我喘息着醒过来,一身冷汗。久了我也就干脆不睡了,整夜整夜地睁着眼,接连好几天。
转过头,看着与岚安稳的睡颜发了会呆。师傅在此隐居,也就只建了几间木屋。房子不够,这么多年我都是跟与岚同住一间的。此刻的他,褪去平日里的认真,带着些稚嫩,睫毛于微弱的月光下在脸上留下一片阴影。
我轻轻起身下床,替他掖好薄被,转身走了出去。
现下还不是十五,月亮也还只是月牙的形状。月光很暗淡,照在山谷中,更让林子添上了几分神秘。
我信步走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离木屋不远的池子边上。山里什么都要自给,能干的轻云师兄便在这儿挖了个池塘养鱼。池中还种了些荷花,不过现在已经枯萎了。这周围都被他整理得很干净,还细心地用几个木桩做了凳子,留着累了可以歇息。
在木桩上坐下来,把玩着手里刚刚顺手折下的一段枯荷茎出神。
以前宁府里也种了好多荷花,夏天一到,白的紫的红的开满了整个池子。荷花底下还有各色的鲤鱼,与岚刚会走路的时候就经常跟冬生拿竹篙去够,害得大伙老跟着提心吊胆的,就怕这两个家伙一个不小心掉下去。
现在……只怕连池子都已经干涸了。又或者还在,只是那宅子换了个主人。也不知那块写着宁府二字的牌匾被丢在哪里了,兴许人家一住进去就把它劈了当柴烧了吧?
“山里的秋老虎厉害得紧,待会受了凉了有你受的。”
一件外衣披在了身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细细地拉好。
听见那人声音,我也不转过头:“不怕,我身子没那么虚弱。就算受了寒,我不还是大夫嘛?不要紧的。”
那双手拉好了衣服也不离开,顺势将我圈住:“你就是嘴硬,等得了病就太晚了。”
我轻轻靠上身后的胸膛,笑了笑:“与岚哪里都好,就是老大惊小怪的。”
他惩罚性地掐了掐我的腰,沉默了一阵,又开口。少年特有的略微沙哑的嗓音传入我耳中:“怎么走到这儿来了?今晚又是睡不着么?”
“嗯。太多年了,都习惯了。”
“我知道你心里放心不下他们,不然也不会像这样老做噩梦。再给我点时间,等我剑法练得好一些了,就去求师傅让我们下山。”
我垂下眼:“在这山里过了这么久,几乎与世隔绝。也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形,更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儿,怎么样了。但我又怕有了他们的消息,告诉我他们早已经……早已经……遭了不测。我心里一直是忐忑的,不知道如果连他们都不在了该怎么办……”
双手被握住,与岚把头靠在我肩上:“非晨莫怕……他们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萧叔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宁家受了那么多苦,老天爷不会那么狠心真把咱们逼上绝路的。还有我呢。现在我的连云剑式已经练到第八式了,只要再学了剩下那两式就可以出去了。再等等,不用太久的。”
我摩挲着他手里的老茧,心里一阵阵的疼。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根本用不着这么拼命学武功。
“又在胡思乱想了?我说过了我会保护你,就得让自己变强。那时是我太小,又太弱,让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你需晓得,这种事我决计不会再让它出现第二次。”
拜别师门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树前 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松 衣带宽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响眠 是那处曾相见
阳光透过木窗洒进小屋中,咿咿呀呀婉转悠长的曲子伴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捣药声,虽格格不入,却如这初升的朝阳般温暖静好。
只是……
唱曲子的是老头,捣药那个苦力才是我。
师傅半眯着眼睛卧在躺椅上,手里的蒲扇随着曲子节拍轻轻摇着,头还跟着一晃一晃的。手边小桌上放着一小壶酒,时不时停下呲上一口,好不惬意。
这屋子是专门用来作药房的,跟着老头学医以后,我每天就有一半时间泡在这里。屋子本就空间不大,现在几乎被药材占满了。老头也不嫌挤得慌,硬是从前屋搬了躺椅过来,美其名曰监督我学医,乐滋滋地喝了半天酒。
一块柴胡飞过,打中我脑袋,我顺势趴在药盅上不动了。
“整日里偷懒,叫你捣个药也一副懒鬼样。为师还在这儿呢,你都敢敷衍,快给我坐直咯!”
“哪个做师傅的会让徒弟拼命切药,自己什么也不管就在旁边喝酒的?我怀疑你让我跟着你学医是为了赚个苦力的……别拿药扔我,一会儿我还得收拾……嗷!”
老头得意地再抿一口酒:“敢对为师不敬?不教训教训你我就枉当你师傅!今儿个不把这些都切完你就别吃饭了。”
“师傅,这酒好喝吗?徒儿看您喝得有滋有味的,不如我去跟师兄求求情,让他给您拿一壶来,省的您老又去偷。”
“那就切一半吧。”
“师姐好像下山去了,今天就让我来掌勺,孝敬您老吧……”
“出去玩儿吧……等等,敢接近厨房我就捏死你!”
于是我自由了,跑林子里去了。我别的本事没有,煮饭一流,煮出来的东西是居家旅行杀人放毒必备产品。他们几人尝过一次之后便念念不忘,经常当面夸我,说鹤顶红也就这样儿了。
漫天落叶中,与岚手持着剑,站在师兄身后跟着他比划。
师傅越老越会偷懒,在手把手教了与岚几年后便扔给师兄负责,自己整天抱着偷来的酒等吃饭。他愿意教我到现在,也是因为医术教的人不费劲学的人费劲,光是药名就得让我记好久,他只需躺在旁边哼曲子就可以了。
四人里,就属师兄学得最精了,无论是学医还是学武。他性子温润如玉,不失为一个好老师。我看与岚在他身后流畅地耍着招式,心里又是好一阵感慨。从4岁拿着木剑毫无章法的乱舞,到如今把剑法运用得出神入化,岁月就在这一挑一刺一劈中流逝。他学东西很快,也认真。可我们毕竟不是什么奇葩天才,一招一式都得努力地练习,这其中的辛苦自是不必言说。
看他们练得投入,我也不好打扰,就走开了。
那连云剑式是师傅当初闯荡江湖的时候自创的,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叫连云十式。这是老头自己夸的,我不是武林中人,自然不知是真是假。但他说与岚资质很好,这套剑法不容易学,12年能练到第八式已经不容易。不过比起轻云来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因为它本就需要使剑之人有个好脾气,与岚还略显得毛躁了点,有些急于求成。
只是师傅不知,与岚会这样,多半是因了我的缘故。他怕我担心,就一直在争取能尽快练好剑法,好早日下山去寻他们。只怨我无法学武,不然他也不用这么辛苦。
与岚……与岚……
——半年后——
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山谷空明,到处是绿莹莹的生机盎然。
我躺在河边大石上,太阳晒得我全身暖暖的舒畅。林子那边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我虽心下记挂着,却也急不得法。与岚不让我过去,只叫我在这儿等他的好消息。
半个月前,他终于练成连云十式。三天前天便向师傅提出下山的要求,老头说:“我知道你们俩终归是要走的,按着我讲好的规矩,三天后你来跟我比试。接得下为师十招,我便放你们下山。”
我想在场看他们过招,但他说刀剑无眼,万一伤着就麻烦了。他说你放心,我定会接下那几招的,你要相信我。我便信了,乖乖在这儿等着。他早已不是当年让人担心的小鬼,就快要成长为一个有能力担当的男人了。他需要信赖,我便给他。
翻了个身,我趴着看水里的倒影发呆。
水中的人长得略嫌女相,远山黛眉,面如冠玉。一头青丝垂在脸旁,更衬出唇红齿白的偏柔。这么讲未免有些自恋,只是,这张脸已经是我对娘亲跟胖爹爹唯一的凭吊了。虽然爹爹长得富贵,但娘亲好歹是苏州第一美人,承自她的血缘,我有能力相信我跟冬生都应该是长得不赖的。他们故去得太快,什么都来不及给我留下,甚至就连他们的面容都早模糊了。可这张脸,肯定是跟娘亲有几分神似的。这样,也就不会忘了。
身后一声轻响,有人俯下身来靠在我背上,略带疲惫的声音:“我说过我会接住的吧?师傅也有点吃惊呢,呵呵。咳咳……”
我觉得不对,忙转过身去,恰好看见他偷偷用袖子擦去嘴角咳出的一丝血迹。我大惊,赶紧把住他的脉搏:“你受伤了?!他怎么真下得了狠手?!”
“师傅并没有下重手,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慌乱中出了点岔子。不碍事的,休息休息也就好了。”
幸好没有伤及五脏六腑,只是经脉有些受损,喝些药调养几天也就好了。我放下心来,替他揉着胸口顺气:“还说不碍事呢,早叫你莫逞强,老头出手不知轻重,你还硬挡。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么?”
与岚靠在我肩上轻笑:“非晨哪里都好,就是老大惊小怪的。”
“喝!终于逮着机会了呵,等着还我这句等很久了吧?”
“还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龌龊女人!不用咳得这么要死要活的,我早看见你了!”
我转过头去,淡月有些脸红地站在身后,跟手帕较了一会劲,忽然反应过来,一跺脚:“死小毛孩,你叫谁龌龊女人呢!”
“你要不龌龊,怎么站在后边看了我们老半天也不出声?还不就是你心思不正。”
“你你你!我还不是看你们在那腻腻歪歪的,不好意思打搅你们。你以为我爱看哪!”
我看势头不对,赶紧拦住话匣:“师姐,有事吗?”
“哎呀,你看我,被这毛头小子一扰就忘了。师傅叫你过去呢,说有事交代。”
站在老头的房前,我整整衣摆,轻轻叩门:“师傅。”
“进来。”
推门进去,他背对着我站在窗前。许是光线的缘故,看起来苍老了很多。他没说话,我也就安静地站着,等他指示。
良久,他叹口气,转过身来:“为师当初救你们之时,曾立下规矩,只要接了为师十招便可下山。如今,与岚已经通过了,证明你们有能力自保,为师便不拦你们了。”
我垂下头:“徒儿知道师傅已经手下留了情,否则与岚恐怕也吃不消。只是……师傅的武功自是登峰造极,即便只出几分力,与岚也才勉强招架得住。”
“他伤到哪里了?”
“师傅出手自有分寸,他内腑并无大碍,只是经脉受了损。”
“你可是在怪为师?”
“徒儿不敢,要下山就须得跟您比试过,这是规矩,非晨绝无异议。”
他长叹口气:“你这玲珑心思为师又怎会不知,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呢。你也不要怪我出手太重,世道不平,若遇着仇家了,只怕要比这伤重上好几十倍也不止。现在不先给你们打个醒,以后怎能对付那些个险恶之徒?只怕到时连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非晨明白,师傅是为了我们好。”
“外面不比山里,人心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若是哪天不为世人所容,只要你二人不做那等奸yin掳掠的勾当,这里永远都是你们的避身之所。”
我鼻子一酸,好一阵哽咽:“师傅……”
“为师老了,不想动了。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可以来这找轻云淡月帮忙。世间万般难,你们切要相互扶持,才能顶得住风浪。”
“徒儿明白。”
“出去了,做什么,该走哪条道,都要先问过良心。还有,万万不可泄露你们的武功套路与医术师出何门……你出去吧。”
我熬了些药给与岚调理,几天后便拜别三人下了山。来时身无长物,现在也没什么可带走的。包袱里除了衣物跟在药房拿的一些药材,便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