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师兄给了我们一些他自己腌制的肉干当干粮,身后淡月还在用哭腔吼着记得回来。我站定了遥望小木屋,门扉轻掩着,依稀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声声离语如前 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何处寻去?
住了十几年的山谷其实离荆州不太远,顺着淡月指的路,我们在山里走了两天。出了林子,又沿着官道走半天,总算在中午之前进了荆州城。
12年没出过山,再踏足城镇,恍如隔世。荆州自然比不得鱼米之乡的苏州富裕,说是个城,也只是比江南的小镇大上一些罢了。今天大概是集市的日子,赶集的人比比皆是。街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小摊上琳琅满目的货物,此起彼伏的叫卖,倒也热闹非凡。
我想着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朝廷也许早忘了我们这些漏网之鱼,也就没易容。恐怕,那龙椅之上早换了个人坐也说不定。
进了城,我们沿着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慢慢走着。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天下那么大,该怎么去找他们?过了这么久,丰君无他们俩也许没怎么变化,可冬生肯定是变了相貌的。当初分离时还那么小,如今他长成什么样了我根本不晓得。而信物……冬生倒是有块玉葫芦,可天底下相似之物何其多,只凭一件死物如何相认?
说起来,我们原本就是预定要到荆州来避难的,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那宅子里住呢?不管怎么说,总是要先去那儿看看再做定夺。
打定主意,跟与岚商量了一下,便去找那宅院。
宁家好歹是苏州首富,就算只是别院,也是挺有气势的,应该不难找。在路边的泥人摊那儿买了个泥人,便向摊主打听。
大爷乐呵呵地收下钱,往东边一指:“您二位往东街走,在卖狗肉的刘三家铺子那儿往右拐,过了拱桥再往左手边走个几百步,那门前有两尊大石狮子的便是宁家的宅子了。宁府很大,门前还有棵大树,顶好认的。”顿了一顿,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那宁家的宅子都空置好几年了,听说主人家当年犯了事儿,让人给‘喀嚓’了。这房子就空了下来,都没人敢进去,邪门得很哪。两位公子去那等不干净的地方可要当心咯。”
不愿再听他啰嗦,我谢过大爷就往他指的方向走。与岚赶上来,面无表情地跟我并肩而行,却悄悄在袖子底下握住我的手。我朝他笑了笑,示意他放心。
站在大宅子面前,我跟与岚都是好一阵沉默。门柱上的朱漆早已剥落得不成样子,门上的牌匾也歪歪斜斜地吊着,风一吹就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与岚走上前,一手拧断早已生锈腐烂的大锁,推开了大门。
走进去,满屋的苍凉更甚。庭院中杂草丛生,厅上摆的桌椅也早被蛀得千疮百孔,一碰就倒。厢房没有落锁,房内结满蛛丝,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
我不忍再看,拉了与岚转身出了大门:“看来他们并未到此,我们走吧。”
出了街上,与岚皱眉道:“当年我们本就走的小道,后来被人追上了,他们必定不敢再冒险来这宅子里住。屋子没人打理,能耐到现在已经算好的了。”
我心下茫然,这下却该到何处寻去?
从拥挤的集市中走过,与岚紧紧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听到有人叫卖:“糖葫芦哎,又酸又甜鲜艳欲滴的糖葫芦哎。”我觉得好生怀念,虽然并不是很喜欢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但它就是能轻易触动人的回忆。
我正要往前走,却看到与岚双眼直勾勾地往那儿看。想起来,这家伙打小就中意这些甜甜的东西,12年没尝过滋味,现在怕是被勾起了食欲,连脚都快移不开了。到底还是小孩心性啊。
我拽拽他的手,指着糖葫芦摊问:“想吃那个吗?”
他脸红了一下,眼神开始四处飘移:“谁……会喜欢那些个小孩子的东西……”
你给我装!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你还给我装!
“可是我想吃啊……我们去买两根好不好?”真是的,居然变成我想吃了。
买了糖葫芦,干脆就在摊子旁边的墙根下坐了下来。我咬了一颗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嚼,酸酸甜甜的。嗯,果然不适合我。转头一看,与岚手里只剩根木棍了,嘴边还挂着糖渣。
我心里一阵好笑,刚刚是谁说不爱吃的?把手里的也递过去:“给你吧,我吃不了。”
他也不客气,接过去嗑嘣嗑嘣咬得不亦乐乎。我拉了袖子边替他擦嘴边笑话他:“说不喜欢的人倒吃得起劲。吃慢点,看你啃得满脸糖渣子。”
擦完了却见他楞楞的看着我动也不动,机不可失地弹他脑瓜嘣:“吃傻了你?”
他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道:“你别在大街上笑……笑起来……太好看,让别人看了去。”
我老脸有些烫,咳嗽一声转过脸去跟卖糖葫芦的大哥打招呼:“这位大哥,鼻血擦擦。”
吃了糖葫芦,倒有些饿了,这才想起来中午还没吃饭呢。这几天在走山路,吃的都是师兄给的肉干,要不就抓些山鸡烤了,无盐无油的都快吃吐了。现在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当然得找间客栈打打牙祭。
我在城里逛了一圈,走进了这家城里最大的客栈——逢源客栈。
进去一看,正是饭点,生意好得出奇。小二殷勤地上来招呼:“二位公子里边儿请,打尖还是住店?”
“打尖。”
“好嘞。两位这边请,楼上雅座伺候。”
楼上跟楼下差别还是很大的,没有下面那么混杂,只三三两两地坐着些食客,很舒服的清静。当然,这清静也是有代价的,茶位每人要多收10文。
小二领着我们到窗边坐下,边擦桌子边问:“两位要来点什么?”
“你们店里有些什么特色?”
“看二位公子的打扮,想必不是本地人吧?要说到我们逢源,这荆州城里我们称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店里的菜色乃是荆州一绝,来这儿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啊。皮条鳝鱼、冬瓜鳖裙羹、千张扣肉、龙凤配、三丝春卷,那都是我们店里的招牌菜。”
“那就每样都来一个吧,再要一壶乌龙茶。”我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与岚在桌底下使劲捏我大腿,害我差点没跳起来。死人,我怕痒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二笑眯了眼,下楼去了。与岚凑到我耳边低声道:“非晨……你怎么点这么多,我们带的钱不够吃这些的……”
山里并不太需要用到钱,谁也没积蓄,出来的时候师兄只给我们凑够二两银子。与岚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那么多招牌菜,二两银子连一半都买不到。
我抿着嘴笑得算计:“不用担心,我们本来就是要吃霸王餐的。”
冬生他们没有到荆州来,茫茫人海找几个人谈何容易。一个城镇一个城镇地找,等找着了估计我们也快进棺材了。要是他们隐居山林了,那就到死都找不着。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消息流通比较快的地方打听,多收集些线索。而客栈,无疑是个好去处。这逢源客栈来往的客人很多,特别是楼下可以说有点鱼龙混杂,最多小道消息可探。可我们身上带的钱不多,总不能老往这边跑吧?现在没个落脚的去处,也没钱,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当小二。
与岚听了我的计划,
也说有道理。于是两人便饱饱吃了顿山珍海味,然后理直气壮地告诉店家没带钱。在店里人要对我们诉诸武力的时候让与岚以暴制暴,再表示愿意在这儿干活还清饭钱。最后,顺理成章地得逞了。
当小二的日子
“客官里边儿请,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一间上房。”
“掌柜的,一间上房。”
“小二,结账。”
“好……嘞,这就来……”
在这逢源里当小二已经一个多月了,我每天跑跑堂、端茶送水、跟客人唠唠嗑,忙得不亦乐乎。这几天一直在考虑,也许我可以出本书,题目就叫《我在古代端盘子》。
以前从没干过这种活,感觉相当新鲜。看到与岚穿上粗布短襟,肩上搭条抹布手里提着茶壶的模样笑了半天。这人脸上一本正经的,手却在我背后狠狠掐着。
第一天干活的时候我就跟店里人立了规矩:“从今天开始,我才是逢源客栈的小二。原来的小二退居二线,叫小三、小四。至于与岚嘛,哥哥让你一步,你就当小一。”
“还真谢谢你让我。”
“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那、那、那,我、我呢?”
“你?你继续掌你的柜呗。”
“大、大……大侠……”
“别叫我大侠,说了我是小二了。”
这儿民风淳朴,来店里的都喜欢跟我聊几句。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天生当小二的料,掌柜的刚开始的时候屈服在我们的武力之下,心里一直不痛快,结果一个月下来,每天见到我比谁都乐。因为我全身上下就这张嘴最能干,不管对象是谁都能跟人侃大山。这一来二去的,熟客都知道逢源新来的小二嘴很巧,居然也给我拉了些客源。
我暗笑,要套人家的消息又怎么能装闷葫芦?这些日子虽然没能打听到他们的音讯,倒也知道了些消息。
现在龙椅上坐着的是原来的镇远将军。当年的皇帝老头昏庸无道,民愤越积越大。终于六年前,在皇帝听信谗言要罢了一向忠诚无二心的镇远将军的官时,他揭竿而起,跟以前的部下杀进京城逼了宫,砍了那老头自己当了皇帝。
新任皇帝定都长安,国号崇祥。登基之日,大赦天下,我们也就在那逃犯的名单上去了名。镇远将军当了皇帝后大力整治朝廷,推行了一些新政,倒是把这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的。
可惜,他登基得太晚,我们这几个当年的逃犯不是天人永隔就是流离失所,只能怨生不逢时。
“小二,再来一壶烧刀子!”
粗犷的声音打断我的沉思,我应了声,端了酒壶走过去。
一楼的客人大部分都是所谓的武林中人,几乎个个都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粗壮汉子。在我眼里,这些人跟脚夫、挑矿工唯一的区别就是肩上背了把破刀。
不过,这些人粗俗归粗俗,却是极好的消息来源。经常是几个人进了店坐下,边豪迈地灌酒边甩粗口评论最近又有哪个派挑了哪个门,哪个帮跟哪个舵火拼。我忽略那些不堪入耳的难听话,只拣自个儿需要的信息。
我将酒壶放下,拿着抹布在旁边擦起了桌子。
“大哥,此地离洛阳甚远,这么走下去,会不会赶不及半个月后的武林大会啊?”
武林大会?
“二弟不必担心,大哥自有计较。这武林大会赶得上就好,赶不上也无须在意,凭咱们的身手只怕还不够人打的。”
你们倒有自知之明。
“这倒无所谓,可小弟怕错过那下注的时间啊。这大老远的赶过去,要是赶不上下注,不是白费劲吗?”
比武还有赌注?有意思。
“怕什么,大哥早托了在洛阳里的朋友帮忙,一旦赶不上便叫他给咱们买个。再者,武林大会之后不是还有个洛阳花会嘛,赶不上前个就赶后一个呗。听说今年的娘们比去年的还漂亮,人比花娇啊。哈哈哈哈……”
“还是大哥英明啊,小弟佩服。来来来,喝酒喝酒。”
“话说回来,大哥,这次咱们要下在谁身上好?”
“哎……如今这世道越发不好混了啊。本来我是看好那黑虎帮帮主的,谁曾想前几天丫就让人给端了。真是操他娘的晦气!”
“那咱们干脆就下那个端了黑虎帮的主不就成了?”
“二弟你资质尚浅有所不知啊。武林中人才辈出,单凭这样就贸然下注,你大哥我早就输个血本无归了。要下,就要下个有前景的黑马,冷门,赚他个满钵!”
“这主意高明!只是……谁是那黑马,大哥心里可有人选了?”
拿起酒碗呲一口道:“人选自然是有。最近江湖上出了个无门无派的寻非公子,武艺高强,一套蝶衣剑法更是使得出神入化,一出道就单枪匹马挑了青龙派,从此成名。”
蝶衣剑法?为什么我会联想到蝶衣教?
“那青龙派平日里作恶多端,也算是报应了。倒是那寻非公子,打哪来的?”
“不知道啊。此人行事非常神秘,就好像突然出现在江湖上一般,谁也不清楚他从哪冒出来的。只晓得他年纪尚轻,大概还未及冠,长得一表人才,自青龙派的事之后就收了无数姑娘的芳心哪。”
“啧,大哥何必长他人志气,大哥也是英明神武玉树临风之人,倾心于大哥的姑娘还会比那毛头小儿少了去了?”
……兄弟,拍马屁也不是这么拍的。
“哈哈哈,还是你懂老哥啊。来来来,再喝一碗。”
我把抹布往肩上一甩,走过去搭话:“二位爷吃得可好?小店的酒菜可还合二位爷口味?”
“马马虎虎过得去。”
“小的自小就对这江湖的事无比向往。看二位爷长得孔武有力,一派武林中人的打扮,想必也是哪里的大侠吧?”
“哼,你这小子倒挺识货。”
“刚刚无意中听到二位讲起那寻非公子,小的心下颇感兴趣,不知二位爷知不知道那寻非公子姓甚名谁?”
“你一个跑堂的打听这么多干嘛?都说了神秘了,人家哪里会告诉名字?只大略知道他姓宁,名号就叫寻非公子。”
“去去去,别站这儿打搅我们,我们武林的事跟你有劳什子干系?大哥别理他,吃菜。”
我低眉顺眼地抓了抹布退下。看在你们两个饭桶给我提供了这么个大消息的份上就不下狠手了,不过吃太多终究是不好的,大爷我帮你们下点料消化消化。
是夜,我跟与岚说了今天听到的事。
“听到那寻非公子的名号之时,我就有很强烈的感觉,即使这人不是冬生,也必定跟他们有些联系。宁寻非,宁寻非,怎么听都觉得是他的化名。”
“是有这个可能,但你勿要先入为主被字面上的意思给糊弄了。许是巧合也说不定,只凭一个名号不可妄下结论。”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到那洛阳去一趟才行。武林大会肯定会聚集很多人,就算那人不是他,也有机会打听到多一些消息。老在这乱猜测也无济于事,不走一遭我是不会死心的。”
腰被他抱紧,与岚用额头碰着我的,鼻尖相抵:“冷静些,我也没说不去,只是提出些疑问罢了。既然打定了主意,择日我们便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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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大……侠,不不,小二,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盘腿坐在客栈柜台上,怀里抱着算牌玩。掌柜的真是胆小,我就坐这儿什么也没干都会吓到结巴。
我一撅嘴,神情哀怨:“掌掌……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们要走了,以后不能再给你干活了。”
“走?走去哪?你们俩的饭钱还没还清……哪。”身后的拔剑声把掌柜的一句话吓成两半。
“你别装糊涂,这一个月来我给你拉了多少客人?每天辛辛苦苦地擦桌子端盘子难道还抵不了那十来两饭钱?”
“我、我,怎么可能抵……啊啊,两清了两清了,二位走吧。”
“与岚你别老拔剑,怪刺耳的。掌掌,我们要走了,可路上需要盘缠啊,我们身无分文饿死在半路上怎么办?”
“我、我,你、你……想干嘛?”
“要不你给我点儿?我知道你每天开客栈赚的钱除了要交给老板娘之外还要偷藏起来喝花酒你也挺不容易,我们不好多拿,十几两就够了。”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去……不是,谁去喝花酒了?!”
我一拍柜台,喝道:“少啰嗦!我们待会还要赶路,没空陪你理论。你要不给,我就去问问老板娘知不知道飘香院的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