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断----林寒风klp

作者:  录入:09-13

  被立为太子之后先皇将它赐与我,我却对这些打打杀杀的利器毫无兴趣,任它搁在柜顶积灰。一日,玉临来我宫里玩,翻箱倒柜之际居然把这剑从尘土中发掘出来,顿时爱不释手。抱着它一看就是半天,饭也不吃了。我看他那个样子好笑,随手就给了他。他一谢再谢,欢天喜地地拿走了。我们都没察觉到大祸已经临头。
  隔天下午,父皇满面怒容地到我宫里,后面跟着幸灾乐祸的大哥,说是要检查我的功课,叫我舞青铭剑给他们看。我哪还拿得出青铭,只好老实招认,青铭已经给了玉临。霎时雷霆震怒,不到片刻,浑然不知的玉临也被押了来。
  父皇大骂我不分轻重,这青铭关乎江山社稷,怎可随意转赠他人?又骂玉临胆敢接受这青铭剑,分明是有心造反!若不是母后拼死相劝,父皇那时气得差一点废了我们两个。
  后来才知道是大哥偶然看到玉临在林中舞剑,告诉了父皇。一场风波过去,我的太子之位巍然不动。只可怜玉临小小年纪,莫名其妙地被父皇吹胡子瞪眼睛斥骂一通,受了不小惊吓,连续三月夜夜哭闹,只有被我抱在怀里才能安息片刻。
  这之后,一隔数年,父皇驾崩后我登了基,过了新年两月,他忽然请命进军北夏。
  在城门外,他带着我折的柳枝喝了践行酒,我叫人取出剑来。
  我还记得他那时的神色,惊喜的光芒一闪而过,之后便开始犹疑。他没有忘记青铭,也没有忘记那次的教训。
  “这是要给我吗?”
  我笑:“不给皇弟给谁?这东西我留着切菜都嫌碍手。”
  “可是……父皇说这青铭只有皇上和储君可以使用……”
  他难得狐疑不定的样子真是可爱至极。我将青铭一把塞入他怀中,玩笑道:“大不了等皇弟北征蛮夏,凯旋而归,我便立你为储。”
  他大吃一惊。抱紧青铭。
  那一天,他也是着猩红铠甲,银枪耀眼,身后是整装待发的大军,写着“镇北”二字的鲜红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衬得他更加英武逼人。
  我拍拍他的肩,道:“宝剑配英雄,青铭是你的了。去吧。”
  也许我那时是认真的。我还没有子系,而这个国家需要一位继承者。那时在我眼里,还有谁比我心爱的弟弟更适合做未来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却不知他已等不得了。他等不到看看我是否会为他把玩笑履行。那一天我对他说这话,他心里一定在笑。我是多么蠢不可及,刀已架在我脖子上了,还对刽子手笑。
  转了一圈,青铭又回到我手里。皇权,也还是在我手里。谁要这青铭?!谁要这皇权?!
  送走大哥,我站在德寿宫门口看夕阳。夕阳如血。
  为什么要继续审讯下去?他妄图弑君夺位,天下皆知,恐难再有活命机会。我已经感觉到我能见他的时日越来越少了,或许明天该去一去大理寺。
  我又错过了午膳,胸口的闷痛已经转为尖锐的疼。
  德寿宫外的夕阳真红,红得像满世界都流着血。
  想完这一句,我忽然天旋地转,朝德寿宫门口倒下去。凌乱的脚步声急急赶来,宫人们惊慌的喊叫着,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一夜未睡,今日正好起个大早。我叫了顶小轿去往大理寺,沿途经过崇锦宫,宫内梨花盛开,天上地上,似一片香雪海。我吩咐停轿,微挑帘幕,几点雪瓣飘进轿内,落在我手心。
  这原是我姨娘锦妃的宫殿,已经封了。
  记得孩童时候,因为惦记着吃梨,我和玉临常常站在树下仰望那一簇簇梨花,只愁它还开在树上,青涩的小果难以探头。怎么今年的梨花落得这样快?绽放得好好的,突然就死去了。像云朵落的伤心泪。
  “起轿。”我握紧那一手泪珠吩咐道。
  到了大理寺,外面环境果然比刑部好得多,院子里居然还种了两棵青树。进去一看,却很失望。不过大堂小了些,看起来亮一点,一样阴森可怖。我都能看到几只相熟的小鬼,自梁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虚无的脑袋。居然一路跟到了这里。
  堂上已经开审,我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梁责成还没有改惯拍惊堂木,一惊一乍地吓了我好大一跳。
  我听到他怒斥:“莫再胡言!你以为本大人到了大理寺便不敢将你如何?”
  有人朗声笑了,惊起院中觅食的几只麻雀,那笑声却戛然而止。从窗缝中,我看到堂下的人慢慢转过头来,英俊的脸庞依旧,血污洗去后,满是伤痕。
  清朗的声音道:“太子哥,是你吗?”恍如隔世。
  我站在窗后好一会儿,疑是听错了。梁责成也站起来大喊:“皇上!”
  只好进去。
  玉临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我,前日的怨恨我看不到,只有责怪。他在责怪我,昨日为何不来。
  在堂下坐定,对梁责成一点头。惊堂木一击,审判继续。
  梁主审高声喊道:“将叛王余党带上来!”
  三个犯人被押着鱼贯而入,在我眼前一排儿跪下。我一看,都是认识的。
  跪在我脚边这个,满脸络腮胡须,四肢如铜铁铸成一般,强劲有力,一副豪放粗狂,英雄气概的样子,其实不然。此人叫朱金敏,是北蒙人,其父在当年开立本朝时跟随先皇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封安国公,赐国姓。可惜这个儿子不争气,领兵打战的本事没学到,贪污起军饷来却毫不含糊,被父皇一扁再扁,最后只在军中做了个副将。
  玉临出征时此人自愿随行,我以为他虽不是个将才,多年沙场征战,经验丰富,在玉临身边总有个照应,也没细想便答应了。据梁责成呈上的供词来看,他二人在京城已是过从甚密,筹划诸事,随军出征亦在计划之中。这些都发生在我眼皮底下,我竟全然不知。
  他左边长着山羊胡子皱着脸的是左道御史林重光。此人更是不堪,本职工作是向天子谏言,唯一的本事却是拍马逢迎,吹嘘自夸。先帝在时倒对他一度器重,只是我不喜欢他,便让他到外地巡视,不知如何入了叛军,想来这位林大人在撺掇玉临上功不可没。
  最右边是一位白面书生,即使是跪着,衣裳凌乱,也难掩其气度不凡。这是李休,新科状元,十万大军的参将谋臣,也是最后出卖玉临的人。
  轰轰烈烈的寿王之乱最后只缩水为堂上跪的四个主从犯人。
  梁责成惊堂木一拍,朱金敏和林重光都哆嗦了一阵,只李休还气定神闲。
  他对我一辑,对梁责成道:“不知梁大人为何还要审我,事情始末我不是都已在供词上说了吗?正好今天皇上也在这里,罪臣是否有罪,负罪几何,还请皇上明断!”
  这人还像从前一样振振有词,善于辩驳,有理有据,不愧是我钦点的状元。当初是我将他引荐给玉临,玉临出征,又封了他做参将。据我所知,他们二人私交甚笃,很是投气。玉临屡屡感谢我,送给他这么一个智囊团。我也是为着他能缓解玉临的莽撞冲动,才让他随军,哪知道还有后来的事。
  见我点头,李休朝我磕了三个响头,才继续道:“臣有罪!出征之前,臣实不知叛王谋逆之心,糊里糊涂就跟着去了,直到阵前,才惊觉其反意。臣想向陛下报信,无奈消息阻断,想要以身殉国,念及他日陛下还有用到罪臣之处,不敢就此解脱。叛王以臣高堂家眷相胁,逼迫罪臣协助谋反,陛下明鉴,臣所作所为,实是迫不得已啊!”
  他声泪俱下,爬到我脚下。远远的,我看到玉临白了一张脸。蓦然想起当初他在我面前夸李休,说他思维敏捷,反应迅速,审时度势,做事务实,正好可以克一克他容易冲动的毛病。那时候是把他当朋友的,玉临没有说我也看得出来。
  “臣在叛军之中,为反贼效力,每每自责,夜不能寐,想到反逆陛下,痛心疾首。臣恨不能替陛下除此反贼,却手无缚鸡之力。好在老天垂怜,最后一日,叛王被围于京城下,无计可施,找臣去商量计策。臣趁其不备,在其酒水中掺了迷药,将其生擒。其所盗镇国之宝,青铭神剑,臣已交福王转呈陛下。窃以此能将功赎罪,望陛下念臣一片丹心,宽恕罪臣,一切都是叛王逼臣的啊!”
  脚下字字血泪,如泣如诉。我因早膳未用,只觉得胃中不适。朱金敏和林重光都斜视着李休,也不知是鄙夷还是羡慕。至少他可以活了。
  玉临脸白如纸,浑身颤抖如筛糠。他向来性情刚烈,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怎么忍受得了这种事?
  他忽然抬起头,对梁责成道:“本王有一句话要私下对李休说。”
  梁责成嗤笑一声,道:“你一个待罪之身,哪有什么私下公开?还当自己是位高权重的寿王,这大理寺是金雕玉砌的寿王府呢!要说现在说,不然就烂在心里!”
  玉临怒目瞪着他,一双眼睛简直要喷出愤怒的火焰来,逼得梁责成也不敢直视,转而看我。我微不可见地点了个头。
  梁责成懒散地挥挥手:“好吧好吧,看你也没几天蹦头了。本大人警告你,你要想在本大人眼皮底下玩什么花样……”
  他忽然住嘴不说了,不只是他,在场的人都在这一瞬停住了呼吸。
  一阵铮鸣之声,人影一晃,还来不及看清,一条铁链蛇一般迅速缠上了李休的脖子,所有人都能听到他喉骨发出微小而清晰的折断声。“咔”的一声,就好像是自己脑袋下的喉咙发出的。
  这是来十九重自阿鼻地狱的声音,带着死亡的寒气从地底钻入所有人的神经,直至头皮。
  梁后的小鬼在欢笑,歌唱,大着胆子出来手舞足蹈,幸灾乐祸地庆祝新成员加入。我仿佛看见一脸沮丧的李休已经置身于他们之中。
  那条死亡之蛇的铁链戴在玉临腕上,长约三尺,活动不便,他却用来杀人。
  而他正坐在我脚下,铁链还缠绕着李休的尸体,微笑着对全身抖动不止,瘫软在地上的朱林二人道:“你们看到了吗?背叛我的人全都要死,这就是下场!”
  他又抬头看我:“你不怕吗,太子哥?”
  是的,连梁责成都冷汗直冒,忘了问罪,只有我一个人浑然未觉。只有我。
  我觉得嗓子痒得难受,咳了数声,有异物咳出,以手去盛,接下一手甜血,将手心中原有梨瓣皆数染红。
  玉临丢开了死尸,伸过手来拉我的手掌去看,拈起一瓣瓣鲜红花瓣,放到眼前。
  “是梨花啊。”
  是的,玉临,是梨花。你最爱的梨花。
  可还记得我们一起看梨花?可惜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背叛的的人都要死,那么我呢?我该怎样对你?
  今天没有去大理寺,我去了南院。
  到了那里,她却不在。看守的人说到花园去了,我便循着重重绿树找去,果然看到她坐在一角石凳上,正把玩着从南国移来的芭蕉树叶子。宽大的叶子被一条条撕开,仿若油绿的流苏,在风中飘荡。而她,只将一条曾令多少王孙公子神魂颠倒的大红石榴裙换成了素色衣裳,侧对我坐着,别有一番闲情雅致。
  我正出神,忽听她道:“你来了。”只能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你知道我要来找你?”
  她笑而不答,把石桌上茶托里的两个白玉杯翻开,一个递到我面前,起身倒上茶水:“这是我集清晨的露水泡的花茶,你尝尝看。”
  两年来头一次这么近着看,我发现她清减了不少,一张芙蓉面沾染不少沧露,就像盛放中的牡丹忽然遭遇了风霜。然而在我眼里,她依旧是那个名动京城的第一美女,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雨嫣。
  浅浅地吞下一口花茶,我胸中满是苦涩,开口道:“他现在被关押在大理寺,你知道吗?”
  “我知道。”
  “要不要我安排你们见一面?可能……日后再无机会。”
  她浅酌香茶,头也未曾抬起:“不必。”
  我凄然:“他到底是你的夫君。”
  “可是我不爱他。”她忽然抬起头来看我,一双眼如梦如幻,如烟如雾。
  当初我奉父皇之命,娶北蒙公主,联两国姻亲,婚礼之上,她也是拿这样一双凄楚的眼睛望我,道:“朱玉谨,你好狠的心!”心碎而去。
  我痛彻心扉,却迈不动一步,只能着玉临跟着。否则以她的性子,当晚必出大事。好在借此契机撮合了他俩,隔月,我便喝到了玉临千恩万谢的酬媒酒。酒虽酸涩,心里也是宽慰的。
  “玉谨,你看这桃花。”她忽然面对着我身后的花海,笑了,沉浸在往事中。真个面若桃花。“你还记得吗?三年前,有一次我们一起玩耍,你看到玉临折了一枝桃花给我,就此认定他有意于我,于是退掉我们自小定下的婚约,匆匆迎娶北蒙公主。就连婚礼,也是你这个当哥的亲自操办,金线嫁衣,八抬花轿,奢华至极。你就是这样千方百计将我推给他。这些,你可还记得?”
  我浑身颤抖。她知道!她竟然都知道!
  怎么能忘?他们成亲当晚,我在婚礼上喝得大醉。第二天陪父皇西郊围猎,神思恍惚入了密林,遭遇黑瞎子,被这畜生一掌拍在胸口,差点心脉尽断。后来命是捡回来了,却从此落下心疾,无药可医。
  她见我捂着胸口,笑道,颠倒苍生:“怎么,又心痛了吗?”我忽然发现她的笑里有一丝残忍。“可是最近被玉临闹得?也对,你一向宠溺他,这次怕是被他伤到五脏六腑了。”
  我惊诧地看着她。美丽依旧,却是从上至下笼罩在一片灰色光里。那是憎恨,对世间万物包括她自己的憎恨。
  时间能改变一个人,这我知道,但何以将她改成了这样?如果不是时间,那又是什么改变了她?
  她依然在笑,像最高的高山上的冰雪,冰清玉洁,寒冷至极。她要用世间的一切向她憎恨的人报复!
  她盈盈起身:“玉谨,出了这样的事,全因玉临而起。而他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可曾想过,是你自小对他的过分宠溺,养成了他现在肆意妄为不可一世的性子?如今这样的局面,兄弟决裂,相互厮杀,累计苍生,全是你一手造成。”
  我如遭雷击,站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她笑道,如沐春风:“玉谨,这世上千万人里,这世上知你者莫过于我。你想想,为何玉临每次向你要什么,你从不拒绝?你是做太子做皇帝被权位所束缚,总不得能随心所欲做喜欢的事,只能通过不停地满足他来满足你的一己私心!只不过,他的胃口被你撑得越来越大,渐渐成了无底深渊,无论你抛多少东西进去都无法填平。现在这头野兽又张开了血盆大口,这次,恐怕非你的江山皇位和身家性命不能平息!”
  我惊得后退了两步。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她看我张皇失措的样子,又笑了两声,甜美如初,却惊出我一身冷汗。这,还是我认识的雨嫣吗?我青梅竹马的恋人雨嫣。
  她笑得渐渐力气不支,慢慢坐下,用手帕抹了眼角笑出的泪水:“你们兄弟怎样,我不管,只是不该牵扯旁人。当年我气你负心,不顾父亲劝阻,嫁给玉临。开始半年,他对我尚好,常来嘘寒问暖,讨我欢心;第二年,他新纳了两房小妾,也就渐渐淡了;不过两三年,府里姬妾成群,我这个正房他是再也没拿正眼看过一眼。后来去做镇北都督,他随军带的也是两个宠妾。他明明知道,一旦举兵,他在京城的亲眷会有怎样的下场,竟然丝毫不在意我的安危!这就是你处心积虑要我嫁的好郎君!”
  她这一言如当头棒喝,打得我连退的余地都没有了。原来害她变成这样的,竟然是我!
  她看我的目光也像一根根针,狠狠地扎着我全身。我到底对这个女子做了什么,使一个深爱我的女子生生成了咬牙痛恨我的人?
  胸口钝痛,像有人在拿着一把生锈的匕首一下一下地扎。
  “雨嫣……”
  她挥挥手帕,道:“什么也不必说。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想通了。当初种种,爱恨交织,激烈缠绵,到头来,我只不过做了你们兄弟纠缠的陪葬。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你自己也清楚,在你心里,十个傅雨嫣也抵不过一个朱玉临!你不仅把他当做弟弟来疼爱,还把你那些永远难以实现的愿望,理想,抱负全寄托到了他身上,他在你心里的分量岂能不重?可惜我明白得太晚。现在跟你讲这些,也是希望你早些醒悟。这于他于你,于天下苍生,都好。”
推书 20234-09-11 :待风之际,假以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