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然,涕泪交加。
她忽然跪下:“陛下,民女心已成灰,请陛下恩准民女削发为尼!从此不理尘世,常伴古佛,青灯黄卷,了此残生。”
玉临。锦姨在世的时候曾指着我跟母后开玩笑:“玉谨再这样没道理地宠着我们玉临,怕是迟早要把他惯出毛病来。他昨天还跟我顶嘴呢,过几年,他连你这个太子哥也敢反了。”
一语成偈。
雨嫣。当初海棠花下,明灵湖畔,我们对月起誓,此生此世,永不分离。我没有骗你。我愿意用来世换取今生与你偕老,白首同心。
身不由己。
人家都说我宽厚仁爱,体谅苍生。可是,我却亲手毁去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的人生。
这样的我,难怪兄弟离散,爱人远去,真是活该。
还记得玉临在我的婚礼上对我的提议惶恐不已:“怎么行呢?她是太子哥爱的人啊!”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父皇要哥哥娶北蒙公主,哥哥也没有办法。你去替哥哥照顾她,就是替哥哥爱她。帮太子哥这个忙好不好,玉临?”
玉临仍在为难:“可是她不喜欢我啊。”
我拍了他的脑袋一记:“那是你不用心。只要你以真以诚,真心对她,我相信这天底下,无论什么女孩子都会爱上你!”
他犹犹豫豫地追出去了,留下我怅然地站在原地。
隔天早上起来,又吐了两口黑血,我自己并不太在意,只是梁责成正好来奏事,大惊小怪地去请了太医来。
来的徐太医细细地替我把了脉,忽然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心神领会,挥退了宫人,只梁责成死活也不肯走,立在床侧。
徐太医在桌旁开着方子,又问了我几个问题:“请问陛下可是失眠良久?”
“朕已经月余夜不能寐。”
“心口是否已经感觉到刺痛,像有一根针在扎一样?”
“正是。”
“陛下可是经常看到幻象?”
“是的。”
徐太医握着纸笔叹口气,道:“陛下,老臣自幼服侍陛下,现在有什么话就直言了。”
“太医但说无妨。”
徐太医忽然“扑通”一声跪在我床前,惊得梁责成都是一退。他大声呼道:“请陛下保重龙体!若再如此郁结于胸,他日……他日……”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挥手止住:“不必说了。再给朕开些解忧散吧。”
一旁的梁责成忙道:“你这糊涂太医!陛下可知,那解忧散是宫内禁药,服用之时暂缓痛苦,振作精神,其后贻害无穷啊!”
我打断他:“朕知道。”
地下的徐太医老泪纵横:“请陛下恩准臣速速为陛下行开胸之术。此术虽大逆不道,有伤龙体,却能解陛下心疾之苦。术后老臣愿一死以谢天下!”
我笑道,弯起的嘴角也感到无力:“朕先谢谢太医。若朕不实行,还有几天可活?”
“陛下!”梁责成连忙跪倒在地。
徐太医却像是明白了,收起老泪道:“不过七日。”
我沉吟:“七日……太久了……你再替朕开一剂解忧散吧。”
这一日,本该去大理寺,因为身子实在不适,不能前去。我不顾梁责成的大呼小叫,让他把玉临提到这德寿宫来,我要亲自审他。
玉临来时,我正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四角屋檐尽是“滴答”之声。我仿佛看见一个孩子赤着脚站在檐下,手里接着雨水,仰望灰蒙蒙的天。雨雾在他周围散开。但按太医说的,这一定又是心疾带来的幻象。
玉临来了,果然像我预料的那样浑身湿透,头发上还滴着雨水。梁责成怎么可能让他带伞?
我叫人将他的枷锁卸了,又让宫人找出一套干净衣服,将他带到偏殿换上。再出来的时候,他一袭淡紫素裳,发冠松散,站在殿下,就又是我的四弟了。我的玉临。
衣服是我的,穿在他身上略微显小,双手双足露在外面,十分可笑。那个曾经穿我的衣服就像套着戏服,长襟大袖拖到地上,傻乎乎地看着我的玉临已经长大了。
他见我仍看着窗外,假意移步挡住我的视线,对梁责成道:“去把窗子关了,我太子哥身子不好。”梁责成满心不情愿,还是照他的话做了。
他才看着我,道:“不知太子哥,啊,不,皇上召罪臣来,所为何事?”
我屏退众人,梁责成又不肯走。
我知道他的心思,宽慰道:“没事,他不会伤我。大不了梁爱卿你守在殿外,朕被行刺的时候第一时间叫你。”
玉临“扑哧”一声笑出来。梁责成黑着脸退了出去,殿门关上了。
我看着玉临,忽然道:“昨日朕去见了雨嫣,她上奏要削发为尼……朕……准了。”
玉临振振衣袖,道:“是吗?”满不在乎。他又笑:“太子哥,没想到你第一句话会对我说这个。”
我也没想到。我没想到自己负着锥心之痛将雨嫣推给他,他竟然毫不珍惜!就算是京城第一美人,到了他手里,新鲜劲一过,立马弃若敝履,简直比昨日黄花还不如!
他也没错,毕竟我不能强迫他爱谁。可雨嫣又何错之有?她这一辈子,唯一的错,恐怕就是爱上我。
到底是我害了她。
此念一动,胸中又是一阵翻腾,血气上涌。我连忙找绢帕,找不到,只能用刺了五抓金龙的袍袖捂住口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明黄的龙袍很快随着我的咳嗽声显出可怕的暗红。
我呼吸起伏,连连咳嗽,就要喘不过气来。忽然一只手出现在我背上,熟练地拍抚,另一只手揉着我的胸口。
“太子哥的病怎么又不好了?枉那徐御医被誉为天下第一神医,过了这许多年,还没找出医治的方法吗?”
我见他皱着眉,笑而不答。
他又道:“你别担心。我在西域的时候听人家说昆仑神山上长着一株仙草,专治这心疾。只是这仙草终年由一只力大无比的神猿看护,寻常人都不能接近。等这件事过了,太子哥可派梁责成前去寻访,他的武功还不行,你让他多带几个弓箭手。”他低声嘀咕道:“可惜我没几日了,本来这件事我去最合适。”
他拿宽大的袖口一点一点揩去我脸上的血污,动作轻柔,见我表情诡异,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本末倒置。”我指着自己的脖子道,“这样你就心疼。那如果有人在我这里砍了一刀,把上面的部分割去送给你,到时候我的鲜血会染红你的大帐,你要怎么办?”
他站起身来后退,一直到离我两丈,远远地看着,无丝毫尴尬或内疚,神色如常,道:“太子哥不必担心,我自然会叫人先处理干净再呈上来。连盛放头颅的金盒我都请工匠打制好了,必不透风,绝不会淌出血迹。”
真是下了很大决心,一心一意要我的项上人头!
一时之间气氛成冰,春日的寒冷不断侵蚀着我:“你可知道,明天就是最后一日?”
“哦,是吗?”他挑眉笑道,“那倒好,终于可以解脱了。”是啊,我们都可以解脱了。
他又问,仍是笑着:“不知陛下要在哪里处决小王?”
我恨不得立即掐死他!
“明日你自会知道。”我端坐在龙椅上,道,“这几日来,对你日日审讯,却始终无果。朕早料到会这样。”
他笑得得意:“哦,那陛下为何还劳心劳力,乐此不疲?”
“朕其实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据实回答朕。”
他拱手道:“一定。”
我站起来,又坐下,双手交握。许久以来,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搅得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心心念念的那一个问题今天终于要得以解答。
“朕问你……朕……你为何要反朕?”是我对你还不够好吗,玉临?还是真的像雨嫣说的那样,你的胃口越来越大,非要吞噬掉我的江山和性命才能满足?
他朗声大笑,我听到门外有刀剑出鞘之声,一定是梁责成想冲进来。
“太子哥,你还是一样!你居然问一个想谋朝篡位,杀君弑兄的人原因?”
我浑身发颤,在袍袖下握紧双拳:“不!一定不只这样!肯定有别的原由,你告诉我!”
他不笑了,一双眼睛望着我,灿若星辰:“你真的想知道吗?”他指指殿内一角的几枝桃花,“正如我之所以会娶傅雨嫣,并不是贪图她样貌美丽,而是因为她是太子哥最爱的人。江山也是一样。”
我大骇,敏感地察觉到接下来要听到的话将会是我这一生中最可怕的:“你说……什么?”
玉临笑,带着调皮:“可是你让我告诉你的呀,太子哥!正因为他们都是你的最爱,我才想看看,对我,你最疼爱的弟弟,你肯不肯把他们让给我?到底在你心里,江山,爱人和我,哪一个更重要?”他得意地大笑,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我就是想看看,到底太子哥能容忍我到哪个地步?哪里,才是你疼爱我的底线?”
窗户悠然而开,狂风席卷了殿内。
雨嫣说得没错,玉临如今肆无忌惮不可一世,全是我一手养成。罪魁祸首是我。
我颤抖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几乎要立不稳,只能撑着龙椅一侧扶手:“你……你可曾想过,为此……江山沦陷,生灵涂炭,你我二人之中必有一个要搭上性命,还有……二十多年的手足之情毁于一旦……值得吗,玉临,值得吗?”
“值得的。”他看着我,我曾称赞过多少次的认真坚定。他慢慢地道:“玉临一生都在寻求这个答案,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他知道什么?!
他低低笑了一声,看着我。他的四周,散发着黑色的光,像一对暗夜羽翼,残酷地紧紧地包裹住他,拒绝任何光明的透入。他在恨我,我用尽一声去疼去爱的弟弟在恨我。
玉临,你执意用一切换取那个答案的时候,可有想过结果会是这样?
“青铭可以给我,雨嫣也可以给我,唯有江山皇位,太子哥。我是败在了江山皇位上。”
不!不!!
我跌回龙椅,剧烈咳嗽。喷涌的鲜血由指缝溢出,顺着手肘潺潺而下,渗透了五层袍袖,在地上汇成了红河,流下台阶流向他,却怎么也流不到他身边。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座冰墙,刀枪不入,坚不可摧,就连鲜血,也难以融化。
他冷冷地看着,再不过来。
毁了我们兄弟之情的,到底是谁?
最后一日,我选在了金龙殿上。
礼乐奏起,百官到位。奏请声声,山呼万岁。我穿起祭祀的盛装,坐在龙椅上等待。等待宿命的到来。
一切由我而起,也自我结束吧。
他来了。紫袍玉带,笑意满身,英气逼人,由小监引着从殿外慢慢走进来。阳光,也被他带了进来。原来今天是晴天。
“太子哥,啊,不,皇上!皇上给小王判罪,竟弄得如此隆重,真是折杀小王了!”他站在堂下,满面含笑,朝我一揖道。不像请罪,倒像是来领赏。
我示意梁责成,他拿出圣旨,端着架对殿下含笑等待的玉临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因痼疾难愈,药石无灵……恐耽误苍生……今将皇位传于寿王朱玉临……”
“皇上!”梁责成一跪不起。百官也跟着跪下,一片请劝之声。朝堂之上,真如雀巢,吵得我头疼不已,只是看他。
他的视线茫然地从梁责成转向我,又转向脚下百官,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无从接受。
我站起来,从梁责成手里接过圣旨。梁责成磕头如捣蒜,头上很快冒出了血印:“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请容微臣同几位辅政大臣商量几日……那寿王乱臣贼子,不可轻信啊,陛下!”
殿下百官齐齐磕头道:“请陛下三思!”有几个老臣已经爬了出来,就要力行劝阻。
我笑道:“朕心意已决。梁爱卿……你就跪着吧。还有堂下众爱卿,如果你们现在还把朕当皇帝,就跪着别动,无论发生什么事!呼喊者,即刻拖出午门斩首,移动者,遣御林军抄家抓捕九族!这是朕下的最后一道御令。”
金龙殿上一时鸦雀无声。
没有人再敢动一步,连小监们也都哆哆嗦嗦地跪着,我只好自己拿了金盘上的两样东西走下殿去。那是一件崭新的龙袍,还有青铭。
玉临,哥哥想了五天,还是决定履行对你的承诺。你,开心吗?
他站着没动,第一次听了我的皇令,看着我下了台阶,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拿起龙袍,想给他披上,被他一把扯过抛开,。我举起青铭,他也不接。良久良久,只怒目瞪视着我。
我奇怪:“怎么了,为什么生气?”随即了悟,笑道,“你可是怕哥哥反悔?玉临放心,哥哥对你说过的话,从不反悔。”以前没有过,现在不会,将来不能。你可信?
经过了这些事,他一定不信。
我讪讪地笑了笑,双臂酸疼,收回了剑,抱在怀里。这怀中抱的,便是我朝的镇国之宝青铭,天下至高皇权的象征。得青铭者得天下,人人都想要的青铭。
我抱着剑,对他道:“玉临,你听好。这皇位今天传了你,你可要好好坐,别让人家说你哥哥识错人。哥哥知道你会是个好皇帝的,护佑黎民,爱泽苍生,流芳后世。你那爆脾气,到了国家大事上,也要改一改。以后哥哥不在,不可再那么任性。凡事多问问几个辅政大臣,还有梁爱卿……”
“陛下!!”梁责成忽然叫了一声,涕泪纵横。
这是我幼年时的玩伴,少年时的伴读,现在的肱骨之臣。也是我二十多年的朋友,一生的知己。真正爱戴我,奋不顾身的人。我却注定相负。
我笑着看他,道:“梁爱卿,朕免你这一喊之罪。相信新皇也不会反对。但你若再进一步,抗旨之罪,严惩不贷!”
怀中的神剑越来越重,像一条巨蟒要挣扎出来。我快要支撑不住,胸中血气翻涌,咳出一口血来,锦绣皇袍上霎时沾染了一片血雾,一团五抓金龙无辜地扭着鲜红的半身。必须快点结束了。
我伸手抹去脸上血迹,转身面对玉临,笑道:“新皇登基,若还留着我这个太上皇,想必会贻人口实,必有人不服。到时你根基未稳,很容易发生哗变,一发不可收拾。还是让哥哥来替你解决这个麻烦。”
青铭出鞘,寒光映着他眼里的惊讶,不信,痛心,我统统看不见了。退后两步,青铭剑起,我要向他兑现最后一个承诺。
神剑,雨嫣,皇位,江山,通通可以给你,性命有什么不能?只要你知道,哥哥当初说,只要你想要的都会给你,不是骗你。
脚下一滞,忽然被人抱住。他今天是真不要这性命九族了。
“皇上!还有办法!我们再想想办法!臣不会再逼你杀寿王了……皇上……”
我低头看着梁责成,道:“责成,你也知道,自我当上太子,当上皇帝,哪一天开心自在过?难道你连我最后这一点自由也要剥夺?”
梁责成睁大双眼看着我,渐渐松开了手,贴额三拜,伏地而泣。哭声绕梁,百官战栗。
我浑身虚浮,只等着青铭刃上的一点寒冷,却再也提不动青铭。一股细小的血流顺着剑身蔓延到我手上,有人握住了它的剑刃。
“我知道了,太子哥。”他忽然笑,如春日里的阳光,融化冰雪。“我知道了。”
他握住我的手,一个一个掰开我的手指。十指尽解,青铭被他握过。
他提着青铭,穿过满地跪伏的文武百官,走向殿外。青铭拖在地上,与金砖相接,成金石之声,长长的一路过去,响彻了金龙殿。忘了去捂被刺穿的双耳,脑中“嗡嗡”作响。我看着他走远。
“玉临!!”
他渐行渐远,融入殿外的一片曜曜春光里。触手可及,遥不能及。
在殿门口站定,感叹道:“春光真好啊。”玉临,春光里因为有你,才会这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