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方外客----高阳

作者:  录入:08-30

  不等季常回答,她又转头看赵毓:“连赵大人也惊动了,怕不是什麽小事罢?”
  赵毓“咳”了一声道:“也不是什麽大事……”
  龙女笑道:“既然不是什麽大事,几位若不嫌弃,便先到我那里坐坐,好好计议计议。”
  赵毓点头,便示意季常跟上他。
  一行人腾云驾雾,向雪山飞去。
  胡沐看季常同龙女站在一块,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昨晚那麽一吵,光是季常叫他“滚”,就让他伤透了心,说不怪季常,肯定是假话。所以心中矛盾,刚才才一句话都不同他讲。可这会儿见他和龙女在一起,却只盼他快快回到自己身边才好。可若季常终究不能和自己一道,他回来,自己只会更长久地担心害怕。
  他发觉,心里那个洞,又空虚起来了,空得他难受,他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不禁去拉狐狸,狐狸一把拉住他的手看下面那些飞快掠过的深绿色的参天古木林。很快,林木也看不见了,飞过一段草地,便到了雪线以上。
  胡沐觉得前面寒光一闪,不禁失声道:“那是什麽?”
  龙女顺他目光看去,道:“那是冰川。在昆山深隙之中,年纪比我们一族还要大上许多,昆山山麓的大小河流,都靠它们和积雪化水补给。我们现在便要到那里去。”
  季常也回过头来,却没有去看那冰川,只是深深看了胡沐一眼,两人目光交缠了一会儿,又各自收了回去。
  胡沐见季常又背过身和龙女说话,回味他刚才的眼神,心里一酸,才感到随著越飞越高,他浑身已冻得要发抖。赵毓见状,过来轻轻揽了他,传来了阵温暖的仙气,让他好受不少。
  只听龙女说了声“到了!”,众人抬头一看,一座水晶城映入眼帘。它立於峭壁之巅,上倚洁白的雪山,下对巨大的冰川,浑然一体。殿外有两条飞龙守护,见云凌率众前来,便迎上来,化作两个白衣武服女子,立在云端行礼。
  “你看,”狐狸拉著胡沐咬耳朵道,“连守城的也是女人哩……”
  四十章
  胡沐听他这麽一问,想起狐狸关於云龙要找季常做上门女婿的顽笑,便打量起眼前两位女子来,只见她们同云凌一样,生得冰肌雪肤,只是发色不如云凌乌黑,连眼睛和眉毛的颜色也要淡一些。大概是生在极寒之地的缘故,身体要比中原女子丰腴,看起来更凹凸有致。
  狐狸低声对他说:“你看是不是那天同我们跳舞的女子?”
  胡沐摇摇头,她们表情寡淡得很,和彼时在阗城集市上的妩媚形态大不相同。
  待众人按落云头,到了水晶宫城跟前,胡沐才看清楚这不过是座石头城,只是那白石光可鉴人,从远处看,才造成了剔透如水晶的错觉。宫墙高大严整,又临峭壁,让人顿生肃然。
  云凌站在宫门前,微微做了一个引路的手势,微微笑道:“这便是了,我们进去罢。”
  季常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看了赵毓一眼,赵毓心想已经到此,总不能反悔,便回身揽过胡沐,从後面推他:“跟上来。”,以掩饰两人的踌躇。
  胡沐向前一步,顿了一下,抬头看季常,季常伸手搭在他肩上,随龙女走了进去。
  云凌一边引路一边问:“这孩子是谁?同季哥哥寸步不离哩。”
  季常笑道:“我朋友的孩子,在江南时,我教他读书。此番送他回西域,我也顺道来玩玩。”
  龙女并不真关心胡沐从哪里来的,只是顺口问问,故听不大真切,也不追究,只道:“玩出什麽事来了?要这麽急赶回天庭去?”
  季常便把白马的事同她大略说过一遍。
  云凌点点头说:“我家如今管不得那麽多山头,但若季哥哥肯定白马在这座山里,我还是能帮上一帮的。”
  季常忙道:“劳烦云妹妹了。”
  云凌看著大道前方,正殿越来越近,她淡淡一笑:“谢倒不用。”又转眼看季常:“若找到那白马,季哥哥准备上哪去?”
  “自然是同我回家去。”胡沐脱口而出,感到季常放在他肩上的手抖了一下。
  “哦?”云凌侧头这才认真看了看他,却仍没放在心上,依旧看向季常,“季哥哥,你说呢?”
  季常笑笑,也看向前方,道:“云妹妹,几百年不见,你更执拗了。”
  云凌脸色微微一变,好一阵才道:“是麽?我倒愿人生只如初见,却不可求 。”
  季常点点头:“说得是,人生只如初见,不可求啊!那便莫谈从前,徒惹伤心。”
  云凌低头想了一阵,众人已行到殿前,两位侍女开门之际,云凌突然扬起脸冲季常一笑:“季哥哥,不谈从前,你便不伤心了麽?”
  不等季常回答,她已先行一步,踏入殿内。
  季常怔了怔,回头去看赵毓,两人无可奈何地相视而笑,摇摇头,推推胡沐,一同走了进去。
  大殿内宽顶高,气象庄严,却没什麽生气,显得十分空旷,只有几根白玉大柱,默默伫立。
  季常和赵毓一时无话,只好扭头装作看玉柱上雕刻的奇异神怪图案。云凌倒是很坦率:“这是先前用的。如今也没什麽人来,我叫人把东西都撤了,还打算把它改改,多弄两个小间出来。”
  季常忍不住问:“云妹妹,你家这些年到底出了什麽事?怎麽都是女眷,不见……”
  云凌神色倒没什麽变化,摆摆手道:“是出了点事,我现在不想谈。不过季哥哥,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想你留下来。”
  季常一愣,才说:“我知道。”
  云凌看了看他,用衣袖掩著嘴咯咯笑起来:“你知道什麽?从来都是我追你躲,你能知道我什麽?”
  季常哪料她只道在自己地盘上,竟毫不避讳,话中有话,步步紧逼,有些尴尬,只好说:“我这些年也遭了些变故,有些自顾不暇,异域发生的事,更是无从听闻了,不是不关心妹妹,更谈不上什麽躲……”
  “罢罢罢,”云凌笑道,“你们这些中原男子,若喜欢,便一门心思要弄到手,若不喜欢,也能生出百般理由,说来说去,是我没福气,季哥哥看不上眼罢了……”
  季常不置可否,也陪著笑笑。他也算娇生惯养长大的,叫他留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如何能愿意?佳人再好,也经不住这种日久天长的寂寞。更不用提他现在根本没有这份心思了。
  “蒙云妹妹错爱,季某现在不比从前,孑然一身,没有挑挑拣拣的道理。谁跟了我,怕只有晦气,谈不上福气的。”
  “我本来就是不是爱哥哥出身名利,若是季哥哥喜欢我,便是我福气。”云凌看著他的眼睛道。
  她一席话,听得余下三人目瞪口呆。
  赵毓只想找白马,哪想得被云凌这样不管不顾地拖住,暗暗担心季常不会说话,冷了场子,不好办事。
  胡沐见也有人这样喜欢季先生,而且说直白,颇有些震动,在这之前,季常只同他一道,只同他一个人说话玩耍,只对他一人敞开心扉,让他忘记他们两人之外,其实还有别人。他心里明白,眼前这个女子,同自己一样,想把季先生留在身边,而她今日所言,都是自己平日想说不敢说,问也问不出口的。
  狐狸倒是真见识了这云龙竟自傲到如此旁若无人,好奇季常要如何应对,在一旁看热闹。
  “云凌,你这般品貌的,一定可以找个好人家。不要只想著我,耽误大好年华。”季常叹了口气,伸手想安抚她,却不知放哪好,只得又收了回来。
  云凌本来还仰头看他,此时一下子低下头去,好似在垂泪。她故作坚毅,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还没完了!赵毓可有些沈不住气了,又不好自己出面,见狐狸正四处乱看,目光正好向自己投来,便冲他使了眼色。
  狐狸先是不大相信赵毓会向自己使眼色,又确认了几下,见赵毓看看自己,又用眼神示意默默无语的季常和龙女,受宠若惊,深吸一口气,提高音量说:“季先生,我们还找不找白马了?”
  声音回荡在空空的大殿里,他装得稚气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只是无心之言。
  赵毓松了口气,看向云凌,云凌这才恢复常态,笑道:“对了,我顾著拉著季哥哥,倒忘了赵大人你们了,失敬失敬。”
  “不急不急。”赵毓忙不迭客套。
  “本来还想拉你们坐坐详谈,现在看来,你们也急了,我立马带你们去寻。”
  季常忙拉住她说:“我们昨天也上山寻了,山下有个伏龙寺,差点没送了性命。是不是小心点……”
  龙女脸色一滞,又缓和下来:“寻常妖魔而已。不过你们不识他套路,中了蛊术,也难怪。”
  说罢,就要带他们出门,却和一个急匆匆进来的侍女差点撞上。云凌恼道:“做什麽那麽急吼吼的?”
  那侍女慌忙赔不是,好容易站定,才道:“有匹带紫光的白马,奔上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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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一章
  众人听了,皆是一惊:怎麽要去找,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云凌急忙问道:“在哪里?带我们去!”
  那女子不敢怠慢,忙乘云带他们向看见白马的地方飞去。云凌一边飞一边骂:“一匹马而已,慌张成这样子。”
  “对不住,小姐,不知为什麽,我一看那紫光,就觉得恐怖心慌……”
  云凌不再理她,几人眼光都紧紧向下界搜寻,胡沐和狐狸不够他们仙力,自然什麽也看不分明,但也趴在云头上张望。耳边劲风刮过,虽有赵毓仙气护体,胡沐还是觉得脸被刮得生疼。
  “有了!”季常大叫一声。
  还未等云凌好好按下云头,季常已和赵毓冲将下去,胡沐趁势看去,真真见到一个紫色的东西向山顶快速移动。
  云凌一把抱住他,那侍女抱住狐狸,喊一声:“下去了!”
  几人也俯冲下去,胡沐觉得自己心内虽不知发生什麽事,却紧张得要命,下界的树丛突然变大变近,好像直直向自己脸上扑来。云凌却只是抱著他掠过树顶,追向那白马,谁知那马跑得极快,竟很快穿越了林带,到了更高处的荒原。
  “不要逼到它前面,看它要做什麽!”赵毓冲季常喊道。
  季常这才放慢了速度,两人和白马拉开一段距离,紧紧跟随。
  “季哥哥,这马果然中了魔,跑得这麽快!”云凌也赶了上来,飞在季常身边。
  季常一回头,大声说:“你带孩子过来做什麽?快回去!有我们两个人就行!”
  “它可是朝我家跑!”云凌也不示弱。
  季常和赵毓一惊,抬头看去,白马所冲的方向,果然是大冰川。
  “它难道想跳崖?”赵毓脱口而出,这话不仅季常听了脸色大变,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说不定你们冰川下藏著什麽东西,它要去寻呢?”季常转头问云凌,却见云凌根本不答他知,却像箭一样冲出去。
  季常大惊,忙拉住她:“你做什麽?”
  “那冰川下,是我祖上的遗骨!”云凌急得快哭出来,“那冰川,是座龙坟!”
  季常听了,倒抽一口冷气。先前确有云龙祖先来到昆山,号令苍生,倾力从昆山地底深处挖出奇异白石建了这座宫殿,以使四方朝拜。听说云龙一族式微之後,只要有埋在冰川之下的祖上龙骨神秘强大的神力庇佑,便能福泽子孙万年。
  这麽说来,那魔马奔向冰川,很有可能是冲著那龙骨去的。
  “你先把孩子放下!”季常道。
  云凌回头看他一眼,目光冰冷,把胡沐向他一扔,胡沐还来不及害怕,便被季常牢牢接在怀里。与此同时,狐狸也被赵毓接住。
  “季先生,我要去!”
  “危险,你等会就在崖上呆著!”季常厉声说。
  “我要去!我只是不会飞,其他哪样不如你们,昨天……”
  “昨天是昨天!”季常死死盯著奔跑如飞的白马,那白马已进入雪线,果真向冰川跑去。
  “季常,让他去!这是天意!”赵毓道,又骂,“这畜牲竟真认得路,越来越邪门了!”
  胡沐顾不上去反驳赵毓骂白马“畜生”,只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曾经朝夕相处的白马竟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先生,我不是胡闹,如果你不容我去,我便自己跳下去!”
  “你!”季常又气又恼,情势紧急,再不言语,算是默许了。
  那紫光不知为什麽,让他和赵毓恐惧,又被紧紧吸引。
  胡沐能感觉到他心跳极快,转头一看赵毓,也是一脸铁青。
  很快,那白马便到了冰川之上,它似乎天性初露,才刚起势要跃下,便又向後退了两步。恰好云凌她们赶到,顿时,白马被数名龙女团团围住。
  季常和赵毓怕那魔怪伤了龙女,只得也跟著落下去,只见白马身上紫光略收敛了些,低头刨地,众人不禁屏息凝神,不敢贸然上前。
  突然,白马猛地一仰头,朝天嘶鸣一声,狠狠用蹄子往地上一跺,一下子地动山摇,周围冰川上千万年不化的积雪,被震得抖了几抖,终於轰隆隆向谷中落去。
  区区一匹白马,竟有这般力量,云凌虽仍立著不动,脸色却更白了。
  季常和赵毓早已严阵以待,季常全身被青光环绕,只等著万不得以,化为龙身来抗。
  白马跑了这麽久毫不气喘,又开始刨地,双方表面上陷入僵峙,可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到,它身上的紫光又开始显现出来,而且愈来愈盛。
  “他在发力,还等什麽!”赵毓见状,便高高跃起,运足仙力,便要打下去。
  胡沐顿时心高高吊起,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就算他叫出声来,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这时一切声响,都被崖那边冰川上,那积雪落下的轰隆声所淹没得干干净净了。世界仿佛陷入无边战火,一片白色的恐怖。
  他刚才回头一看,那山谷根本深不见底,积雪大片大片落下,很快不见了踪影。
  季常此时也弃了他,飞到空中,同赵毓一道发力,准备杀了白马再说。
  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在轰鸣声中,所有人竟听得清清楚楚:“五哥,你竟要杀我麽!”
  这一声,不正是前世了季霖!
  赵毓和季常听得心胆俱裂,手竟停在空中,打不下去,白马趁势一跃而起,瞅准包围圈上最弱的部位──胡沐,撞了过去!
  胡沐还未明白过来,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後便高高向後飞起,和白马一起落下了山崖。
  四十二
  话说赵毓和季常听到季霖的声音,都惊得浑身冰凉,不能动弹。只听云凌惊叫一声:“不好,孩子!”
  两人一回头,竟眼睁睁看著白马扑向胡沐,齐齐掉下冰谷。
  季常再也忍不住,龙身顿出,青衣化作闪闪青鳞,在冰天雪地中如巨大的青光,向胡沐飞去。
  此时,胡沐挣扎保持头脑,万丈冰川上的冰雪急速下落,有些狠狠砸在他身上,让他笔直地向往下坠去,四周景物急速掠过,一片银白的纷乱情势,他在其中努力睁著眼,竟让他看见了那白马,竟似踏雪而游,毫无惧色,带著紫光顺势向谷底而去。他厉声叫道:“白马!回来!白马!”
  纵使耳边全是落雪飞过的呼啸,他也有喊破嗓子的决心。
  说时迟,那时快,季常化作的苍龙穿云过雪而来,冲到他身下,正好用龙头处把他拖起,胡沐死死抱住坚硬龙角,回头一看,那白马似乎停了一下,好像是要回头的样子。只是它毛发雪白,胡沐也不能肯定是不是错觉,事实上也不容他细看,季常已一弓身,全力冲上悬崖,回到众人上空,缓缓降落,低头容胡沐下去,才重新化作人形。
  胡沐一落地,就要冲去崖边看个清楚,被季常一把拉住,怒道:“你又要去做什麽!”
  他猛得回头看季常:“那是我的马!你放开!”
  季常眼睛一瞪,顿时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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