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巫山不是云
作者：高阳
第一章
十四岁的胡沐躺在一处沙地上，看著天空。
碧空如洗，日光万里，沙丘静寂。
“沐儿──”
娘又在叫自己了，胡沐双手遮住耳朵，不听。
“沐儿──”耳朵莫不是遮得不实？他不会不听娘的话，只是不想见到那个人。
“沐儿──”
胡沐终於不耐烦地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对身边的白马说：“娘叫我们，回去罢！”说罢，上了马，向远处一处城郭奔去，马蹄下扬起一阵阵尘土。
镇上来了个马戏团，其实只有个人领头，都叫他刘麻子。那人带了几辆大车，装了些毒蛇猛兽。那人拿了个坛子，又著了根笛子吹，一条蛇便从坛子里慢慢立起来，随著小曲扭动，好似跳舞一般。
“好奇怪，是什麽蛇！”旁边一堆小孩十分兴奋，“你看你看，头两边还有两个好像翅膀一样的东西！”
胡沐挤进人群，“哼”了一声，嘟囔道：“眼镜蛇，有什麽好看。”摇摇头。
他回头看看，白马正在人群外瞅著他，可是身後已经被人堵死了，再向前走了两步，见狐狸笼子那没人，便走了过去。
刚走到笼子旁，就听有人在身後喊：“赵林！赵林！”
胡沐心里一惊，回过头，见所有人都盯著那蛇，没人看他。
他平了平心情，又向前走，正要去找白马，又听身後叫：
“赵林！赵林！你爹爹做神仙去了！”
胡沐皱眉，定睛看去，一只火红的狐狸扒在笼子上，两眼乌亮，狡黠地看著他。胡沐不高笼车高，正好四目相对。
胡沐看了看那狐狸，突然伸手进去，狠狠揪住那狐狸胸前的毛，用力拉过来抵在笼杆上，问：“是你麽？”
那狐狸点点头，又摇摇头。
“同我装傻！”胡沐脸一沈，手上用劲，那狐狸被笼柱抵得生疼，“吱吱”叫唤，竟出人声：
“你把我救出去，我就告诉你！”
“你当我想知道？”胡沐嘴角冷冷一勾，甩手把狐狸扔回笼里。
那狐狸忙爬起来，道：“你救我出去！我告诉你！我本来是人，被他变成这个样子！”
胡沐才不理他，抬脚便走。
“我是狐精，江南榆塘来的！我被抓到这里来，封了好些灵气，族中老小也找不到我，求你救我一救！”
胡沐本来无甚表情，听到“江南榆塘”，便摸了点银子出来，拨开人对刘麻子说：“这狐狸我要了！”
“就这点钱？”刘麻子放了嘴边的笛子，站也不站起来，斜眼看这个布衣少年。
“爱给不给！到了漠里，这杂毛你爱卖谁卖谁！”胡沐并不缩回拿著碎银的手，仍摊著直直送到他鼻子底下。
刘麻子不快，觉得这孩子气势逼人，心内又一惊，这狐狸乍一看火红，其实确有些杂毛，卖不得什麽好价钱。连这阴著脸的孩子都看出来了……
“好罢好罢，要不是我明天起程，不收你这麽点钱！”
胡沐懒得笑他装样，扔了一小块碎银，便跟刘麻子走去开笼子。
“这狐狸跑不了罢？”胡沐抓了狐狸颈子，提在手中。
“我遇了高人，施了点法术，跑不快的。”
“那就好。”胡沐说著便分开人群走出去，有个小孩挡在他面前，他便抓那狐狸往他眼前一晃：“吓！”
那小孩尖叫著跑开，胡沐找了白马，一手拎著狐狸，一手牵著马，向自己家走去。
！0 ☆☆☆高阳於2009-04-12 01:14:18留言☆☆☆
第二章
胡沐拎著那狐狸走在城镇街道上，有比他高大的异族女孩倚在门上用狐狸听不懂的方言唤他，辫子粗黑，睫毛浓密，笑意盈盈。
狐狸只觉得一路被关上笼子里又用黑布蒙上，现在有看不尽的异域风光，不一样的美女不一样的房屋，连此时的斜阳都可爱起来。
话说胡沐到家栓了白马，进了门，便有个三十岁上下的漂亮妇人迎上来：“沐儿，怎麽才回！让我在城门那唤了好几次。”
这便是素素，早已不见当年大家望族女儿珠翠满头的样子，虽还是汉人打扮，衣料也不差，但比从前还是朴素利索了许多。
眼波一转，见到了那只狐狸：“呀，好漂亮的狐狸！抓回来养麽？”这麽问了，好像也不真关心似的，只顾拍打起胡沐身上的尘土，“你看你，什麽时候才能不弄得这麽灰头土脸的。”
“爹爹回来了吗？”胡沐两手平举起来，任她摆弄，狐狸被揪著一路，不禁蹬了两下脚。
“说是今天回来，都做好饭了，还不见影子！”素素说著，拉著他的手，走进大厅，桌上热气腾腾的烤肉让狐狸两眼发直，素素见了，道，“洗洗手，等下给它也弄点。”
胡沐把狐狸扔一边，洗了手便撕了一块羊肉扔给它在门外啃啃。
母子俩开始吃饭，有一句没一句，多是素素在说，胡沐在应，倒也相得。
掌灯时分，胡沐才能一个人带狐狸回屋，自己到後院井里打了盆水，把它往盆里一按，说：“自己洗。”
狐狸见他不讨厌自己，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转，便自己擦洗起来。
下人烧了水，胡沐也坐进大木桶洗起澡来。
“能在自家挖口井，又天天洗澡，这城里也没几户罢？”狐狸说。
“爹和娘都是中原人士，爱干净些。”胡沐说著，狐狸抬头顺著波澜不惊的声音瞧去，只看到一个晒得黝黑结实的背影，“城中水也不是十分缺的，城外有条河，後面山上也有雪水流下来。有井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胡沐洗完，便踏出木桶，拿了条布巾围在腰间，狐狸这才看这孩子弄干净了还是端正好看的，两眼大而有神，鼻梁高挺。
“洗好了麽？”
狐狸抖了抖浑身的水，水珠溅到胡沐的鼻尖，他皱了皱眉，另拿了块巾把他包里面狠命揉了揉，一边问，“好了没有？”
“哎哟，你轻点！”狐狸在粗布里很是别扭，大叫道。
胡沐让人倒了水，才把狐狸拎到床上，坐到它对面，问：“你说我爹爹做神仙去了？还有什麽？”
狐狸挠了挠後颈，道：“你这麽问，可是叫我从何说起？”
胡沐脸一沈，狐狸见他伸过手来，是想把自己扔出去，忙道：“我说我说！”它喘了口气，想了想，才边思考边道，“我也是听菁儿说的，赵三公子做了天官，赵二公子又和季常去天上找他，十多年没回来，大概是做神仙去了。”
胡沐大眼这才眨了一下：“季常？”
“说是西湖龙王的儿子，赵三公子原来的旧部。”
“是不是一条青龙？”
“嗯，好像是。”
胡沐再不问下去，吹了灯，自己拉被子躺下，再不说话。
原来三叔是神仙？爹爹真上天去了？四岁里那一天，只见爹爹房上有一道绿光冲天而上，自己在下人们叫叫嚷嚷的一片混乱中奔到屋前，里面哪还有爹爹影子。第二天，娘便和现在的爹爹带自己离开赵家，一路上颠沛流离，到了西域，一直到现在，再也没见过爹爹。还有大伯，爷爷奶奶，十年过去，虽然记得，但音容笑貌也都模糊了。母亲不提，他也不问。大人们都以为他忘却了，其实自己心里是极明白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翻身而起，差点把狐狸踢到床下，借著窗外月光，在桌边翻出一支玉簪出来，那只玉簪被丝绸包住，通体翠绿，晶莹剔透，雕工极其精细。他隔著丝绸小心捧著那玉簪，都没忍心去碰一下。
“你在看什麽？”狐狸本已团成一团，此时也抬头看他。
胡沐收了玉簪，这才回到床上，枕著臂看了房顶好久，问：“对了，你说菁儿，是那只女狐麽？”
“嗯。不过赵二公子上天那年就被族长爷爷抓回去成亲了。说她反正凡心不死，修为未够，不如嫁个好人家。”狐狸好久不说话，有问必答，“嫁的是北边山头的公子，是只性情极好的狐狸。”
“这样。”胡沐若有所思。
沈默了一会儿，他又坐起身：“你说你是狐精，怎麽不变个人形我看看？”
“我的法术被臭道士封住了，连路也走不利索，要有变人的力气，早驾个云飞回江南老家再说！”
胡沐早知它不像个有能耐的，“嗯”了一声，眼前又浮现出江南春色，那夕照湖面上铺开，青山在水中荡漾的模样，常常在梦中见到，不禁问：“你想不想回江南去？”
“本来被关在那黑笼子里想得慌，现在放出来了，倒也不十分想了。”狐狸欢快地说，“玩够了再回去，也尝尝这里的姑娘什麽滋味。”
胡沐“哼”地笑了声：“你现在变不了人形，哪个姑娘要你？”
狐狸愣了愣，不由沮丧。
胡沐还沈浸在想像中兴致勃勃：“我带你回江南，好不好？”
“你？”狐狸不大信，两眼在黑暗中微微发绿。
胡沐点点头：“再过两年，我便和爹爹派的商队到中原去玩。你到时随著我罢！”
“两年！”狐狸不耐烦地打起滚来，“这麽久！爹爹爹爹，你左一个爹爹，右一个爹爹，这麽多爹爹！”
胡沐看它生气，觉得可爱，便伸手摸了摸它肚子，说：“我就是两个爹爹啊，这有什麽关系？我心里也著急，不过娘不是不愿意我太早出去麽？”
“不要不要不要！”那狐狸看了他静了一会儿，又开始打滚，“没有法力我不想呆在这个干得要命的鬼地方！”
胡沐从小一个人惯了，有话只说给白马听，现在见他这般胡闹，也感到屋内有生气起来，支著胳膊看了一会儿，便躺在它身边摊开四肢发呆。
这时，他们都听见後院有些响动。
胡沐心里奇怪，便下床开门去看，後院空无一人，只有那口井上飘著一缕青烟。
那狐狸正趴在他肩上，看了好久，终於倒抽一口冷气：“龙！”
第三章
胡沐也觉得奇怪，便走过去看，顿觉肩上一轻，那狐狸飞也似地跳下，一摆一摆地向屋里躲去。
胡沐觉得好笑，径自走到井前，往下瞧瞧，什麽也看不见。
他抬头一看，万里无云，明月高高照四方，四周静悄悄，并无异样，便又走回屋里，很快逮到那只行动不便的狐狸，扔到床上，抱著睡去了。
第二天蒙蒙亮，仆人的叫声把他从梦中惊醒，开门打听，才知道是井里没水了。
好端端的井干了，素素也觉得十分奇怪，便叫仆人先去隔壁家借些水来做饭，等老爷回来再说。
“会不会是那条龙做的？”胡沐边穿衣服边问狐狸。
狐狸也觉得奇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过早饭，胡沐便骑上白马，带上狐狸出城门了。素素十分溺爱他，随他爱做什麽就做什麽，於是胡沐十五岁了，不曾读书，只和八方的商人猎人相处，骑马放鹰，斗鸡走狗，无所不会。碰上什麽新奇的，就卯起来学，学会了，就一个人躲起来玩，也不搭理别人。素素也拿他没办法。
白马一出城，撒开四蹄，像城後大山跑去，到了一片绿茵草地上才停下。胡沐放开马儿去吃食，自己坐在草坡上，逼狐狸说江南的事。
不远处有人在牧马，那马是昔时大宛纯种，身材高大，矫健非凡，在蓝天白云下，茵茵绿草上，显得十分神气惹眼。狐狸说著说著，眼睛就转到那去了。胡沐见它心不在焉，吹个口哨唤回白马，顺手拎了狐狸，到牧马人那里，用方言说了两句，要来了鞭子。
那些马本是胡沐家的，认得这孩子，却见他怀里抱著一只狐狸，不禁摇头刨地，鼻孔哧哧地出气。
胡沐放狐狸抓了马背，昂了昂头，嘴上吆喝，扬鞭狠狠给为首的大马一记，马儿受惊，一下子飞跑起来，顿时群马奔腾，尘土飞扬，胡沐身在其中，万红之中一点白，面带笑容，不顾身前狐狸紧紧抓住马背，惊得目瞪口呆。
忽然，风云变色，天上云彩由白转黑，齐齐向城楼那涌去，胡沐觉得奇怪，喝住了马，把鞭子还给牧马人，策马奔回城中。
才到城门下，只见一个青衣人正要进门，听见马蹄声，回头一望，胡沐在马上看得分明，这人生得眉目秀丽，俊雅风流，一看便是中原人士，不禁好奇，便多留意了一下。
青衣人冲他一笑，胡沐便在他面前拉了缰绳，放慢速度，白马从他身旁答答走过了，胡沐还不住回头看。青衣人见他这般，又满脸和色地冲他招了招手，全然不顾路上百姓也在看他。
胡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回身一气奔到家里。
进了门，素素正催著佣人收晾晒的干果衣物，胡沐正要开口说什麽，就见有下人来报，道是门外有个青衣人来找夫人。
胡沐心惊，自己骑马，他是步行，怎麽这麽快？疑惑之间，便躲到入里间的帘子後，想看个究竟。
那狐狸早知道是龙，又要挣著逃回胡沐房里，被他揪住後颈，死死捂在怀里。
“季常见过赵夫人。”
素素笑笑，和声道：“公子请坐。我已换了夫家，不能再叫赵夫人了。”
原来，季常当年在赵家避祸时，也见过素素几面，当时素素见他躲在书房里不敢出门可怜，也会抽空去和他说说话。赵烈他们的事，素素也只知道是有朋友遭了不测，赵烈要上门去救，顺带连他们母子和晋王私奔的事，也托菁儿安排了，能顺利逃出城，也是菁儿助一臂之力，方能瞒天过海。
季常抬头看了看素素，笑道：“夫人好久不见，仍这般风华绝代，不减当年。”
素素久做民妇打扮，听季常这样的仙家夸赞，也不禁喜上眉梢。
“其实昨夜就到府上了，只是干得慌，便在井里歇了一宿，”季常年轻的脸上突然微微带了窘色，“早上起来，竟都被我身上鳞片吸干了。刚才……”
“嗯，刚才井里水差些满了出来，原来是公子还水来了！”素素笑道。
季常这才放了心，道了歉，又谈笑自如起来。胡沐心里好笑：这龙也有湖涂的一面！
两人在厅前寒暄一阵，季常才问：“怎麽不见林儿？”
素素说：“刚才还在这，公子一来，就躲进去了。不过他现在已改名换姓，公子再叫他林儿，怕他不记得。”
“无妨无妨，”季常谢过茶，道，“沐儿对罢？我知道的。”
素素见他如此，便作势起身要叫胡沐出来，季常忙止住她：“夫人，我这次来，有件事同夫人商量了，再见他。”
“哦？”
“赵公子他，如今回江南了。”
那狐狸伏在胡沐胸前，感到他的心突然狂跳得像要腾出胸膛来。
“……”素素想起往事，不禁轻轻叹了口气，才道，“事到如今，我是不想再见他了。”
“赵公子对当年的事，也是十分悔恨的。”季常诚恳地说，“只是他如今有天上官职在身，好容易求了情下界来当差，却是离不了榆塘一步，才不能来看望夫人和沐儿。我想……”
素素犹豫了良久才开口：“我是不便再见他了。只是沐儿，我自然是没道理拦著，却怕他不认得他爹爹，这麽多年来，也没听他提一声……”
“哦……”季常眼瞅著那帘子，也不说话。
胡沐再也忍不住，掀了帘子走出来，却瞪著季常默默无语。
“林……”季常早知他在那里，还是有些叫不顺口，“沐儿，你还记得……”
“我要回江南！”胡沐打断他，“带我去见他！”说著，又转向素素，“娘，我要去见他！”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也不顾母亲和季常都有些惊奇地看著他。
“好……好啊，你要做什麽，我都不拦你的。”素素好久才说，“我也和你爹爹说一声。”
季常会意，笼袖往门外看去，一时间只听门外马嘶人语，好不热闹。
“夫人夫人！老爷回来了！”下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