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现在再看这点心，竟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袁树楞了一下，又把剩下的点心丢进嘴里，拍拍手站起来。算算日子，刘子桓的信也该到了，这些日子他把酒楼打理的井井有条，还要安排人去看看他老爹才是。
马场一牧民牧马时不小心摔伤，家里一下子没了劳力，之前定下的交马日期又临近，一家人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袁树想了想，心道这应该算是工伤吧，吩咐老四给了他们点儿银子，又说不急着交马。一家人感恩戴德三扣九拜的走了，袁树顶着一张笑脸直送到门口。
回屋之后叹了口气，好人难做啊。
忙了一上午，到了中午才弄得差不多。老远传来十二的声音：“大哥，吃早饭啦”
袁树笑着拉开门，回声道：“我就来”
饭毕，袁树本想回房补眠，却硬被十二留了下来，说是要请示一下端午的合家宴。
“有什么好请示的，不是说你跟老三一起折腾麽”袁树懒洋洋的窝在椅子里，眼睛都要闭上了。
十二不满的嘟嘴道：“三哥非说我的点子浪费，我又嫌他那主意太抠抠索索的……”
袁树呵欠连天，强自睁眼，道：“你们再下去好好商量一下，一人取一半，就这么定了”
“可是……”十二还想再说什么，袁树已经站起来准备回房了。
“何，我送你”一直没开口的秦远山突然说话了，袁树一僵，也没答话，自顾自的往前走。秦远山起身跟上，笑意盈盈。
进了屋子，袁树倒在床上便睡。闭眼前只听秦远山说了句什么，自己却是没工夫关注了。
醒来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袁树揉着眼坐起来，脑中一片混沌。
“何，你醒了？”袁树吓了一跳，再一抬头，赫然发现秦远山正坐在书桌后，笑看着自己，手中还拿着本书。
“你怎么在？”
“我想留下看看你”秦远山说的理所当然，袁树却听一阵不自在。客人大摇大摆的在主人的卧室里看主人睡觉，合理麽？袁树心里不满，脸上却不见丝毫埋怨，只是淡淡的笑着说：“还没吃晚饭吧”
“等你一起吃”
两人相对无言的吃完饭，袁树见秦远山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心里渐渐不耐烦起来。正想开口赶人，却听秦远山道：“明日就是端午了，这日子过得真是快”
袁树听出他语气中的落寞，不禁好奇道：“怎么？远山你有心事？”
“亦有鱼龙戏舞，艳晴川，绮罗歌鼓。乡情节意；尊前同是，天涯羁旅。涨绿池塘，翠阴庭院，归期无据。问明年此夜，一眉新月，照人何处？”秦远山信步出了屋子，低声吟道。
“原是想家麽？”袁树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话语，只得慢慢跟在秦远山身后。
秦远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一时黯然，见笑了”
袁树摆摆手，“人之常情”
“何，你的家人呢？”秦远山拉了袁树在亭中坐下，问道。
袁树闻言沉默了一下，答道：“都去世了”
秦远山不再说话，只是微微握住他的手。
手背上忽然传来的温暖让袁树一时间不知所措，但下一秒传来的安心感更让他莫名其妙。这种温暖有多久没感受到了呢？即使自己从来不说，但内心深处也还是无比渴望的吧。袁树在这种感觉中彻底的放松，全身心的沉醉其中。有如离水多时的鱼类重归海中，心中充斥着感激庆幸和欢喜。
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夜风带着百花的馨香蹿入肺腑，袁树轻轻的勾起嘴角，又吸了几口气，觉得闻到的满是幸福。
原来他要的，不过如此。
第 37 章
端午这天，袁树一早被炮声吵醒，捂着耳朵在床上磨叽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恨恨的爬起来穿衣洗漱。
府里一派喜气，不知道的以为是办喜事。袁树此时终于明白老三表情中的隐忍和无奈究竟为何。当下心里决定以后再也不让十二操办这类事情。偏偏罪魁祸首还不知好歹的跑到袁树面前邀功：“大哥，你看你看，这样多喜庆！”袁树无奈的笑笑，也只能感叹十二的小孩儿心性。
大家一起吃完午饭，一帮少年笑闹着跑出去了。袁树抱着小二十五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小孩儿用软软的童音说着自己又学了什么新的诗文，秦远山坐在一旁微笑的看着，间歇的补上一两句夸奖，让袁树怀中的小人儿高兴地小脸通红，一边不好意思一边笑眯了眼睛。
袁树坐了一会儿，看出秦远山有话想说，便让人带着孩子去睡午觉了。秦远山见状顿了顿，开口道：“何，我在你处已经叨扰多日，想必你也厌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正好与朋友约了一起去大漠看看，明日一早我就离开”
“明日就走？”袁树一惊，端着茶杯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秦远山颔首，道：“是，明日启程，正好赶在天热前出关”
袁树找不到什么话说，想了又想，只好说：“一路小心”
“我走之后，你要注意身体，虽说天气一日日的热起来，可晚上也莫要贪凉。你那咳嗽的毛病一时好不了，遇凉便又要发作。听说关外有种草药可治此症，此次我会多加注意……”秦远山絮絮地说着，到最后见袁树低头无语，便问道：“何，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袁树猛地抬头，甚至来不及掩饰惊慌的神色。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莫名的觉得感动，觉得温暖，甚至有一种想留下他的冲动？
秦远山没有追问，只是轻声道：“那我先去收拾了，晚一点再来找你”说罢不等袁树开口就起身离去。
袁树只是呆坐，心中一片混乱。明明只是听到秦远山开口辞行，可为什么，自己竟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中一点一滴流逝。
似乎，那是心脏的温度。
袁树混混沌沌的过了端午，晚上下起小雨来。秦远山来的时候，正巧刮过一阵风，夹杂着雨丝飘进屋中。袁树坐在窗边只觉得脸上一片湿凉。
“才跟你说了不要贪凉，你就开着窗子，晚上要是咳起来有你受的”秦远山几步过来，关了窗子，擦了擦袁树的脸，道：“脸上都沾了雨，我倒是羡慕这雨丝了”
袁树往后躲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
秦远山见袁树不答腔，低声道：“我知道你不愿理我，我也只是说笑罢了，你就当没听见好了。只是我明日就走了，你就不肯再多与我说几句话麽……”
声音中含着无限失落，袁树听得心里一紧，猛地抬头，见秦远山一脸苦笑。当下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愣愣的坐着。
“你不愿开口就听我说吧”秦远山在袁树对面坐下，将袁树的手握住，“你别挣，你刚才沾了雨，手凉的很，我给你捂捂。其实我心里知道，得到你的答复怕是不可能的，所以便安下心来想与你做个知己，原想着只天天看着你就好，可每次见你躲闪的态度我都觉得痛不欲生。你待我如何我心里知道，朋友做到如此我没有资格不满足。我心里清楚，你怨我把心意挑明了弄的大家尴尬，但我并不后悔当初说过的话。只是……只是你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在是对我最大的报复”
袁树不可置信的抬头，轻声道：“我不是报复，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
“我知道”秦远山点点头，接着说道：“第一次见你，骑着马在山野小路上奔驰，高声吟着‘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当时我只觉得明明这么一副瘦削的身体怎么会有如此魄力。后来又见你途中时不时的露出悲伤的神色，更觉得奇怪。那日在白河边，秋风猎猎，你站在高处带着一脸坚决昂首吟诗，真如天人一般。那时我只觉得你就如同一个漩涡，而我则是完完全全的被吸了进去。只可惜，这都是我一厢情愿”
袁树听着，心里迸发出如潮水一般的情绪，陌生的让他不知所措。于是低声道：“远山，对不起”
秦远山笑笑，“何，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所以道歉的也是我。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是抱歉”
“不不，你别这么说”袁树连忙摆手。
如此客气的话语拉开了二人的距离，屋中一时寂静无语。
秦远山沉默一会儿，开口道：“檐滴梅子雨，端阳时候，雄黄却添眉间皱。塘蒲陌艾小炉香，坐看天阴，犹记白河东，同醉朔风。萍水化情悲寂寥，叹光阴真如白驹隙，一时都散……”话音渐落，人已离开。
袁树只觉得突然冷了起来，双手再也抓不住什么温暖，只得互相交握住。
自己取暖。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那么厌恶秦远山了？渐渐习惯称呼他“远山”了？喜欢上那琴声了？觉得他的双手无比温暖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心底而上，叫嚣着要把他留下来了？
手抚额角，袁树叹了口气。其实想通一件事的后果并不好，你必须咬牙承受它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性。比如现在，他正深陷在其中。一为，其实自己早就有些动摇了。二为，秦远山要离开了。袁树有些矛盾，胸口那一团雾气还没散，他还没忘了沈逸赫。可对于秦远山，那种喷薄待发的情感又是什么呢？自己从不是花心多情的人，可如今，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又让他对自己产生怀疑。只是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些，因为秦远山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了。
那首词……袁树回想起刚刚秦远山的声音，蓦然想起那是书上的两首词之一。
而另外一首……袁树一时间竟觉得难以呼吸。
淡云卷天阴，龙舟佳节，青艾徒增心中愁。紫金雾笼醉万象，品茗书卷，恍回相见初，甘苦同渡。醉笑把酒共欢畅，惜欢时短若水逝流，各奔东西。
一时都散。各奔东西。
各奔东西。
第 38 章
天色初明的时候，袁树听见隔壁的院子传来些动静，当下心里一紧。他想了一夜，还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远远地，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袁树只模糊听到几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心里涌起百般滋味，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歌声低沉，萦绕于耳畔，袁树被这情感所扰，只觉得一片混乱。一时间什么都不顾，推门冲了出去。
“远山！”袁树追出去，正巧赶上秦远山牵了马往外走。
“何，你这么早就起了”秦远山回头，冲袁树笑笑。
袁树当即呆楞在原地，初晨的太阳洒下橙红的光芒，映在对面那人的身上，形成一圈奇异的光晕。而那笑容，竟然就像是最后的相见，温柔中透露着决然。
“你这就走了？”
秦远山不说话，只是淡笑着点点头。
袁树心里有些着急，“我若是没出来你是不是就打算不告而别了？”
“我原以为你不想见我”
“你……”袁树张口，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只得道：“衣物都带好了么？那边冷，小心风寒”
秦远山眼中滑过一丝失落，笑道：“自然是都带好了……既然见了面，我这便走了”
袁树咬着嘴唇不说话，静静看着他翻身上马。
“何，你保重”秦远山回头看了袁树一眼，飞驰而去。
“保重……”袁树有些呆滞的抬头张望，眼前一片尘土飞扬，什么都看不清。虚幻纷扰，这些日子就都像是梦境一般，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袁树落寞的笑了一下，突然听到老八的声音“大哥，你若再不追上去，可真的追不上了”
“老八！你……”
“我早就看出来了，大哥你在生意场上八面玲珑，怎么一碰到这种事儿就晕头转向？”老八笑嘻嘻的把缰绳塞到袁树手中，拍拍绝地的脖子，道：“好了大哥，你快去吧，我跟二哥他们去说”
袁树还是呆楞的看着老八，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老八有些急了，连声催促袁树上马，又给了他一个包袱，在绝地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瞬间，绝地飞奔起来。
微凉的晨风扑面而来，袁树这才醒过神来，不禁摇头笑自己愚笨。竟让弟弟看了出好戏，往后这大哥还怎么当。罢了，既然都已经上路了，也就顾不了那么许多。索性由着绝地撒开欢儿的跑。
绝地真不愧是万里挑一的名驹，没一会儿就追上了秦远山。袁树看着不远处白色的身影，手心竟冒出些许湿意。该怎么说？特意赶来？自己想了一晚终于通了？……
“何，你怎么来了？”
袁树正想着，猛地听见有人说话，当下急急拽住缰绳，绝地停的突然，弄得他差点儿掉下马去。
“你没事吧！”秦远山见状急忙下马，稳住绝地之后扶袁树下了马。
袁树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吓中，一回神赫然见到秦远山关切的眼神，又是一阵慌乱。这下坏了，他，他还没想好说辞啊！
“何，你没事吧？说话啊！”秦远山摇着袁树的肩膀，紧张不已。
“我没事”袁树退了两步，低头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秦远山略略放心，道：“你可吓死我了……对了，你怎么来了？”
袁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一咬牙，说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心，也许只是想找个安慰……但是我确实很想看见你。我跟过来是想一起去……散散心也顺便看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若是不愿意我、我回去就是了……其实我不讨厌你的，你很好，我一开始那样只是因为不了解你也不了解自己。我这次正好试一试……”袁树吭哧了半天，说到最后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这么说出来，还真是困难啊。袁树总算理解了言情剧里那些表白的小姑娘的心理了。只是，对面那人怎么不说话？
袁树疑惑的抬头，“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见秦远山只是点头，并不答话，袁树渐渐不再雀跃，内心跌宕起伏了几个来回，最终狠狠的沉了下去。自己这次真是……丢大人了。一厢情愿的追过来，又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谁知道他秦远山是不是在演戏。袁树嘴角勾起弧度，连眼睛都有些笑弯了。没关系的，反正自己从来都是被人耍的角色。
只是，明明笑的那么完美，为什么嗓子里还是一点一点的渗出苦楚呢。
袁树张嘴，想说点儿什么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无奈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仿佛整个身体都随着心脏罢工了一样。五月的艳阳，竟让他觉得有点儿冷。
“算了，我只是……”袁树不想再站下去，费力的上马，准备打道回府。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秦远山打断，“那边冷，你有没有带够衣服？”
“你……”袁树抬头，流露出遮不住的欣喜。
秦远山只是笑笑，道：“大漠风餐露宿，你可莫要喊苦”
袁树被勾起了性子，抢道：“我自然是不怕吃苦的！”
“也罢”秦远山笑的更是开怀，“到时我们一起，化苦为甘”
袁树也笑了，颔首道：“好，我们一起”
不为别的，就为那四个字。
他说，我们一起。
第 39 章
其实并没有多苦。这是袁树的第一感受，他甚至有点儿怀疑是不是秦远山提前都打点好了一切。累了就有酒楼，饭菜都是他爱吃的，连衣服的款式都不用他操心。这样的出游，未免也太非比寻常了吧。
“远山，你不是说来大漠见你的朋友麽？”袁树把缰绳递给小二，随着秦远山进了一家酒楼。
“再过两日便能见到他了”秦远山领着袁树到二楼临窗的位子坐下。
袁树看了看窗外熙熙嚷嚷的街景，没再说话。
菜上的很快，净是些地道的江南口味，什么油闷春笋、文思豆腐、龙井虾仁、松江四鳃鲈之类的，就连袁树许久没吃的九丝汤都端了上来。
袁树惊愕的看着一桌子菜，又一一都尝了几口，半天才挤出一句：“这北地的厨子怎么做得出这样地道的江南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