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树静静听着,不曾打断。这些琐事他何尝不知道,只是如今听来,竟觉得无比温暖。
“我也不同你啰嗦了,眼看着天暗了,你也赶紧回客栈去吧”沈逸赫随着袁树一同起身,作势要送他出去。
袁树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人的脸隐在阴影下面,看不清表情,只模模糊糊的显出一股衰弱之气。
“怎么?”沈逸赫见袁树停了脚步,便抬头问道。
袁树恍然回神,看那人正冲自己笑着,弯起的嘴角宛如破碎的阳光一般,即使并不完整,却还是耀的人睁不开眼睛。
于是悲伤就无法抑制的倾泻出来。
于是脚步就擅自向着那人走去。
于是就好似诀别一样的拥住那人。
沈逸赫显然被吓了一跳,随后抬起手反抱住袁树。
风就这么停下了,二人长久的拥抱在一起,发丝交缠,呼吸相融。像是要把对方深深印入骨血中,永世不再相忘。
时间缓缓流过去了,多少鲜活的故事都成了戏文里的皮囊,纵使多么不甘,也只能任那如花美眷在台上水袖翻飞咿呀弹唱。
曾经美好的画面恍若是浮生一梦,但却牢牢的印刻在岁月的流索之上。从始至终都带着熟悉的温度,即便是走到了路的尽头亦不曾脱离。
第 46 章
次日清晨,袁树才从客栈出来就看到小篆儿在台阶下站着。见他出来便一下子冲上来,嚷嚷着:“公子您可出来了,再不出来真是要等死小的了。我家公子说了,昨日就当是拜别了,您还是早些启程回去,免得误事”说着又掏出封信塞进袁树手里,一股脑儿的跑了。
袁树半天才回神儿来,原来沈逸赫这意思是说,不要去见他了。
不见便不见。
“老三,走吧”袁树撩袍上了车,听着外面一声清脆的鞭响,觉得好像打到自己身上一样。
木轮压在古老的路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外面愈发静了,想是已经出城了吧。袁树掀了帘子的一角,远远望去还能看见太湖上那一派云雾笼罩,烟波浩渺。
独自而来,独自归去。千里长路怎迢迢。
袁树恍惚着,脑中闪现出这些年的过往,他还记得那参天的巨木,飞流直下的瀑布,香糯顺滑的江南点心,以及言笑晏晏的眉眼。
他还记得那句,思君之心不曾变,年复一年情更深。
他知道那人没有忘记,但也许亦不曾忆起。袁树掏出上车前小篆儿塞给自己的信,薄薄的一张纸,熟悉的字体却失了当年的力道。
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落日有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路尽河回人转舵。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
我思君处君思我。
一下子,竟如丢了魂魄一般,再也不愿醒来。
原来,那人的心思自己一直没看透。袁树低低笑了一声,笑那人固执,也笑自己愚笨。罢了,罢了。相识一场,若是没个好些的结局,任谁也看不过去的。
马车悠悠,晨风顺着帘边的缝隙吹进来,吹飞了那张薄纸,也吹落了一地眼泪。
此后便一路恍惚,只依稀记得吃饭睡觉吃饭再睡觉,然后就到了家。以至于下车的时候,看见自家大门都有些不可置信。
整整歇了两天,随后就开始着手生意上的事。
雅德的回归,姑且称它为“回归”吧,让袁树轻松了不少。沈逸赫是真的仔细打理着,连滇贵那样偏僻的地方也开了分号。袁树心里想着,面上也不自觉带了笑容。
“想什么呢,这么高兴”还没回头,肩膀就被拍了两下。袁树无奈的回头瞥了一眼,果然,柳卿江正笑嘻嘻的看着他。
“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去仔细想想你柳家的周转怎么办”淡淡的回了一句,袁树依旧是认真看着手里的账簿。
柳卿江摆摆手,道:“这些日子我从各分号提前把银子要回来了”
“未到年关,人家肯给你银子?”
“我允了他们,之后的三个月,我一分不要”
袁树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岂不是亏大了,怎么说也得留出腊月不是。年关那会儿正是赚钱的好时候”
“不可”柳卿江摇摇头,“柳家买卖做了这么多年,从未提前到分号支过钱。如今虽说是迫不得已,可我也实实在在是丢了祖宗的脸面,还怎么好意思再说别的”
袁树看着难得正经的柳卿江,没再说什么。只是心底淡淡的浮起个影子,亦是被所谓的祖宗脸面压弯了背。
“银子是有了,但日子未必会好过”柳卿江又道,“秦远山不是个省油的灯,那小子心眼儿比蜂窝还多,就连你这脑子都被……”柳卿江立时住了口,偷瞄袁树的反应。
“你不必忌讳”袁树看着柳卿江一脸讪笑的样子不禁说到。
“你……”柳卿江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问道:“你不介怀了麽?”
“之前自然是想不开的,可现在好了”袁树又拿起账簿细细看着,继续道:“我不怪他”
柳卿江叹口气,道:“你永远都是这副样子,不喜不悲,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你何必忍让……”
“我从未忍让过谁”袁树抬头看了柳卿江一眼,又埋进账簿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我只是感慨,人心可畏”
“此话怎讲?”
“当年沈逸赫夺了雅德,为何?为他偌大一个江南沈家。现今秦远山咄咄逼人,为何?为他身披皇恩脚踏中原的秦家。而你我,日日奔波劳碌,又是为何?”
“自然是为了各自的家业”
袁树点点头,道:“名望,财富,地位,权势。这些浮华的东西不知压弯了多少人的脊背。我们虽活着,但却活在他人眼中、耳中、口中、心中。自以为有着通天的本领,可实则不过是那台上的戏子,演了出精彩的戏文”
柳卿江缓缓收了笑容,低声说:“可若是不管,这百年基业又能交与谁……”
“人人都道金丝雀漂亮,殊不知那雀儿的双翅早已被金笼子围住,再也飞不起来”
柳卿江默然看着眼前的窗子,一向带着笑的脸上,此时也染了落寞。末了,一口气喝干杯中的茶,抹抹嘴起身便走。行至门口,猛的停下脚步,低声道:“袁树你可知,我原本只想做个土郎中,云游四海,径自逍遥”
袁树闻言抬头看去,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世人只瞧见他们表面风光便一味的羡慕,谁可知那背后的凄凉?那份寂寞,那份隐忍,那份苦痛,那份咬牙扛起的坚持。袁树扔下笔,看着外面的艳阳天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他想着柳卿江日日当作面具的笑容,想着秦远山眼底隐藏的沧桑寂寞,想着沈逸赫那一头灰白的头发,想着自己夜夜伏案至天明,于是倦意就缓缓沿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手里的账簿仿佛陡然间重了千万斤,沉的让他再也拿不起来。
“只可惜生在高墙深院,身不由己”沈逸赫的话回响在耳边,远远近近,声声浸入心底,压得人直不起腰。那人早就看透这些,却仍然选择遵从祖辈走过的路一直走下去,即便遇上荆棘满身流血,却还是毅然向前。袁树心里想着,带了浅浅的怨。却在下一刻猛然转醒,然后苦笑,自己也是同样,又有什么资格怨别人。
我们原是在一起的。本以为可以一直相伴着走下去,不成想走着走着就看见一条条的岔口。于是各自挥别,踏上一个人的道路。多年以后再相见,带着坚硬的外壳的我们,早已弄丢了自己,弄丢了彼此。
徒留了一身浮华,独自走过这歌舞升平。
第 47 章
按照柳卿江的说法,之所以会被秦家弄的差点山穷水尽,是因为秦远山叫人把货源堵住了。这样一来,柳家的铺子在规定时间内拿不到货,自然是要赔偿的。
“这倒也好办”袁树看着一旁兀自叹气的柳家主子笑了笑,道:“你直接供货不就好了”
柳卿江闻言接道:“你说的轻巧!你知道我这次的货物是什么?是毛皮料子!这玩意儿自己怎么供货”
“毛皮?”袁树皱皱眉,问道:“你们柳家还做这个生意?”
“那是自然”柳卿江面上带了丝得意。
袁树想了想,说道:“你知不知道,北边有个国家叫俄罗斯?”
“俄罗斯?”柳卿江一脸诧异,随后道:“这倒是前所未闻,不过北方是有个国家叫俄国……”
“就是俄国!”袁树一拍手,把柳卿江吓了一跳。“那儿天寒地冻,正经是做毛皮买卖的好地方!”
柳卿江扰扰脑袋,犹豫的问道:“俄国……你知道如何去?”
“这个好说”袁树不疾不徐的停了话头,一双眼睛上下瞟着柳卿江,说:“只是不知你柳大主子敢不敢冒这个险”
“什么险?”
“北边国界处,有个村子叫恰克图。那虽是个小村落,可南通库伦,北达上乌丁斯克,地理位置是极重要的。你要与俄国人做买卖,只得去那儿”
“你怎么知道……”柳卿江明显的一脸不信。
袁树也不恼,只淡淡的回道:“信不信由你,我自然是不急的,只看你柳家大主子了”
柳卿江咬咬嘴唇,说道:“你待我好好想两天”
“你且想着,横竖是个冒险的买卖”袁树也不确定是否能成功,毕竟那时候的人连真正见过外国人的都没有几个。
晚饭的时候,柳卿江推说有事情没过来。袁树在心里笑了声,想着这小子是动心思了。虽说是有风险,可一旦成功了,柳家从此不受什么威胁不说,也许还能趁此机会跃为商界霸主。原本沈柳两家一南一北相互牵制,现下沈家倒了,而说到秦家,到底也是以航运为主,这陆路上的买卖暂时还不受什么影响。
说到恰克图,袁树心里还真有些忐忑。方才他一心只想着当年晋商的辉煌事迹,却忘了如今的处境。天知道这会儿俄国是个什么模样!
还没等到两天,柳卿江就找上门说愿意冒这个险。袁树瞧他那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觉得甚是好笑,又不是一定会失败。
“既然你定下来了,就抓紧时间计划行程。从此地到恰克图我估摸着怎么也要二十天”
柳卿江一听当下愣了一愣,问道:“那地方居然这么远?”
袁树不以为然的撇撇嘴,道:“从蓟城至张家口后一路向归化去,然后往北到达库伦,再向北几日便是恰克图了”
“袁树,你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麽?”袁树笑笑,“你有功夫打听这些没用的,还不如去想想带些什么去好”
“我也要去?”柳卿江险些跳起来。
袁树还是一脸微笑,缓缓道:“这是自然。此去不仅是为了你柳家的皮货买卖,也是今后几国之间互通有无的大好契机,若是与俄国人搭上线,柳家绸缎庄那些料子,再差也不愁卖不出去的”
“如、如此甚好!你仔细说说,我都带些什么好?”柳卿江这下是真的跳了起来,激动的连说话都有些口吃了。
袁树哭笑不得的看着眼前雄霸一方的大财主,心下怀疑这人究竟有没有做买卖的脑子。嘴上却答道:“你柳家都做些什么?丝绸布料、酒楼茶馆、茶庄药铺……你自己想想要带些什么?”
柳卿江一拍大腿,喜道:“样货!”
袁树点点头,又道:“再添些精致的把玩物件亦不为过”
柳卿江一一拿笔记下了,偏头看着袁树,眼力满是兴奋。
“此去长途跋涉,一路坎坷,凶险自然是有的,你要做好准备”
“这我自然是知道的”
“知道就好”袁树看着柳卿江恢复冷静,稍稍放了心。这次远行途径沙漠,一不注意就可能有去无回。因此绝不能大意。
“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柳卿江看了看袁树,又瞅了一眼手中的单子,生怕漏下些发财的机会。
袁树喝了口茶,说道:“蓟城至归化一段,快马足矣。再往北就需乘骆驼了,不如先派人过去驻扎,订好骆驼和干粮,等我们到了也省得麻烦”
“要骆驼做什么?”柳卿江皱眉望着袁树,一脸不解。
“我没告诉你么?”袁树抬眼看向窗外的碧空,隔了一会儿才悠悠开口道:“出了库伦,可有一段沙漠要走的”
屋子里一时静默了,袁树端起茶杯掩去嘴角的一丝笑意,斜眼朝柳卿江瞟去,果不其然,柳家大主子满脸的不可思议,口中还喃喃念叨着:“沙漠……”
“我说柳大主子”袁树放下茶杯,带着丝讥讽的语气朝那呆愣的人说道:“你莫不是以为,只需在舒适的马车里坐上几日,再看看塞外边疆的风景,大笔的银子就能赚到手了?”
历经风雨,才能见到彩虹不是?
第 48 章
此次出行,袁树心里也没什么底子,毕竟极北之地他也没去过。好在老三心细,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了两箱子。袁树看着他自言自语的算着时日,不禁微微扬了扬嘴角。
身长挺拔的青年此时看来倒像个老妈子!
柳卿江那边也没少收拾,光是家丁就带了几十个,说是怕进了沙漠遇上强盗匪人。
袁树看着那几十个大汉哭笑不得,说道:“你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富贵人家出游了吧”
柳卿江苦着一张脸,说:“这毕竟是件大事儿,再说我也是担心……”
“好了,挑五六个精壮的,其他的都让他们回去吧”袁树摆摆手,心想着树大招风,越不显眼越好。
柳卿江虽然不愿意,但也还是让其他人回去了。
眼看着就到了出发的日子,袁树把家里的事儿交付给几个弟弟,只带了老三。惹得十二愤愤不平,一个劲儿说他偏心。
出门上了柳卿江的马车。这马车虽然外表看着不怎么样,但里面着实精致。光看那靠垫上的刺绣就知道价值不菲。
袁树一边暗笑柳卿江这改不掉的富家子习气,一边舒舒服服的枕着靠垫随手捡了几个蜜饯扔进嘴里。柳卿江随后钻进来,手里还拿着本书。
袁树瞟了一眼书名,针灸甲乙经。然后猛地想起柳卿江曾说想做个土郎中……袁树摇了摇头,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商人,从来都必须理智的活着,审时度势,抓住每一个机遇。可这样理智的结果,无非是清楚的知道,有些事情,再努力也只是无可奈何。
或者说,无力回天。
心头闪过几丝阴影,袁树不愿再想下去,遂叫过柳卿江开始商议这一路的行程。
渐行至北,天气也转凉。一路上景色不知变了几许。柳卿江依旧捧着那本医书看的入神,而袁树在每日每日的无所事事之中渐觉不安。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扰得他坐立难安。有时想的狠了,连老三送饭食进来都不曾知晓。
柳卿江亦安慰他,说他杞人忧天。可袁树一门心思钻进这死胡同,除了生意上的事,竟连话也不怎么说了。
次日清早,老三便拿进来一封信。
“大哥,这是二哥来的信”
袁树接过信,手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信封右上角用朱砂染了红点,这是有重大事情的标志,老二向来谨慎,断不会轻易染这红点的。
袁树安抚了自己一下,看着老三放下帘子退了出去,才慢慢拆开信。
“秦远山已有动作,万勿大意。沈逸赫亡。”
沈逸赫亡。
袁树抬起头冲着柳卿江笑了笑,说道:“真是对不住了,我拍不能陪你去了,家里出了些事情,我得赶回去”
“出了什么事那么急?”柳卿江见袁树神色不对,心里也开始不安。
“也不是什么大事”袁树折好信放进贴身口袋,“秦远山有些动作,老二资历还浅,怕是难以应对,还要我回去亲自盯着才放心些”
“就只这样?”柳卿江狐疑的看着眼前轻微颤抖的人。
袁树扭头去看窗外,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沈逸赫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