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卿江大惊,再看袁树转过来的脸,已是泪流满面。
“你……你不要太难过……”柳卿江结结巴巴的想安慰袁树,话却被袁树打断了。
“放心”袁树拭去眼泪,一脸平静无波,若不是衣摆上那几滴未干的泪渍,柳卿江真要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我即刻动身回去,你自己前去一定万事小心,按着前几日商定的方法进行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你家的生意我自是会帮着照看的,只等你衣锦还乡了”
柳卿江点头,看着袁术随手拿出自己一直看的那本针灸甲乙经翻了几页,抬头说道:“我一直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可如今才知道,你是比我难捱许多”
见柳卿江不解,袁树又道:“你我不同,我这生意随有些规模,但终归是自己折腾起来的,即便是我日后败落,也没人会说什么.不像你这样的世家公子,家族是一辈子的重担,同兴衰共荣辱,你这一声怕是再难逃脱了”
柳卿江愣了一阵儿,才慢慢说道:“身为柳家人,理应是为了柳家……”话到最后,竟是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
袁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的想法,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想告诉你,仓惶一生,万万不要落得我与沈逸赫这样,悔不当初,无力回天”说完袁树便出了马车,老三早已牵好了马等在一旁。
袁树也不多说什么,翻身上马向着来时的方向奔去。
滚滚红尘,却最终只得已四个字来结尾。
无力回天。
一路奔波到家,老三一脸憔悴,袁树更是累的几乎要跪倒在台阶上。
“大哥,你还是先歇一歇再……”
“无妨,把这几日的事情给我讲讲”
老二虽无奈,却也不得不把这几日的生意详细说了一下。说到最后,看袁树一脸置若罔闻的样子,挥手叫下人把屋外的人让进来。
“公子!”
袁树还未看清来人,便被一把抱住,怀里的人搂住他放声大哭,连话都断断续续的说不利落。
“小篆儿?别急,慢慢说”袁树拍拍少年,拉他在一旁坐好,静静等着他平静下来。
拿手巾擦了脸,又喝了几口茶,小篆儿才停了眼泪,慢慢的说:“我家主子去之前,一直跟我念叨着想来看看公子你,说也不会打扰公子太久,只是想亲眼看看,公子在没有他的地方生活的如何,有没有好好护着自己……”
只可惜生在高墙深院,身不由己,落得半生悔恨。
小篆儿的声音淡了下去,袁树渐渐想起在太湖边的那些日子,渐渐想起那人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心里立时就像是破了洞的窗户纸一般,被冷风吹了个透。整个身子都止不住寒的抖了起来。
“公子,这是主子给你的信,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小篆儿抽泣着把信给了袁树,被下人带着洗脸去了。
袁树捧着那信,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叫人关了书房的门,才拆开了信。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没有署名的信笺,只有这十四个字。但袁树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死死盯着。
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你从来都是先我一步,也不知道等等我……”
第 49 章
袁树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夜,次日打开门,看见门口弟弟们一脸担心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忍不住安慰大家自己没事。
之后,就真的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看看账簿,逗逗几个岁数小的弟妹,再或者就是在饭桌上唠叨十二的吃相。
唯一不同的,就是要下人在他住的院子里挖了口井。
一开始老三还担心袁树挖井的用意,怕他想不开,可日子久了,见袁树没什么异样,也就渐渐放了心。
小篆儿被袁树要来,做了自己贴身的小厮。日子也就这样平淡过了下去。
一个月之后,带着几箱子皮草的柳大老板衣锦还乡了。
袁树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又黑又瘦的人,险些不敢认。直到那人开口,还是一贯天南海北的胡扯,他才肯定面前这人就是柳卿江。
“怕是他姓秦的也没想到吧,这下他可傻眼了,我直接从俄国人那里进货,没有中间商的倒手,利润不知省了多少!”柳卿江满脸都是喜悦,不等袁树回话,又道:“你知道这批料子有多好?赶明儿个加工好了,我立时送你一件大麾,让你也开开眼!”
袁树不禁失笑道:“好了好了,你也省省口舌吧,小心秦远山又给你下绊子”
“如今我怕他作甚!”柳卿江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说着,随后就被柳家的下人叫了回去。
生意做大了,闲事也就多了起来。这下子到显的袁树无所事事了。
其实也真的没什么事可做。
眼看着几个弟弟日渐成熟沉稳,家里这摊生意即便是自己撒手不管,他们也可以做的井井有条,袁树心里十分安慰。
索性任小篆儿拉着,上街转转。
“公子,今天正好是集市!”大街上人声鼎沸,小篆儿兴奋的两眼乱飞。
袁术见他这副样子,遂开口道:“你去逛逛吧,中午在东边那家酒楼见就好”
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小篆儿一转眼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袁树在人潮中被挤了一会儿,渐渐没了兴致,先去了那酒楼坐着等小篆儿。
酒楼里人不多,袁树挑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随便点了些酒菜,也不动筷子,就只是看着街上那一派车水马龙出神。
明明是这样热闹的景象,但心里总是有些孤独。
“中秋谁与共孤光……”袁树喃喃念了一半,便被人打断了话。
“公子,点首曲儿吧”
袁树抬头一看,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可怜兮兮的站在自己旁边,身后跟着胡子花白的老人,目光浑浊,满身凄凉。
于是心里一软,掏出几枚铜钱递过去,说道:“随便唱个曲儿吧”
老人躬身谢了几句,回道:“孙女儿最拿手的便是小辞店了,公子觉得这个可好?”
袁树胡乱点点头,小姑娘清清嗓子便唱了开。
“带住了哥哥的手,叙叙你我当初,想当初那一日黄昏后……”
略带童音的嗓子,唱的却是这样情情爱爱之词,袁树扯开嘴角露出个浅笑,心道这小姑娘不过是将戏词背的滚瓜烂熟而已,又懂得几分真情爱。
“……从此相识日渐久,也算是前世的因缘意合情投……你走后我好比风筝失手,你走后我好比无舵的孤舟,你走后我好比霜打的杨柳,你走后我好比残灯无油,你走后我好比尼僧独守,你走后我好比冰寒心头……千言万语我说不够……莫叫我望穿双眼,哭断肝肠苦相思……”
袁树断断续续的听着,听到后来渐渐失了笑容,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用力的发白。小姑娘唱完,千恩万谢的走了。
身边又安静下来,袁树突然想起刚刚被打断的那后半句诗。
“把盏凄凉北望……”
淡淡的吟出,袁树心里不禁渴望起来,渴望有人能够把自己带离这片孤寂之地。内心因为几句戏词而变得波涛汹涌,再也无法抑制。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莫叫我望穿双眼,哭断肝肠苦相思。
“公子!”
小篆儿气喘吁吁的跑上来,把怀里的玩意儿哗啦一下倒在桌上,一件件拿给袁树看,脸上还带着藏不住的炫耀之色。
袁树一件件看了,抬头问他:“小篆儿,你是喜欢太湖十里莲田,还是喜欢这里的热闹市集?”
小篆儿歪着头想了想,答道:“我自然喜欢这市集啊,不过太湖是我家乡,要是说起来,那还是家乡好些”
“那我们去太湖,好不好?”
看着小篆儿忙不迭的点头,袁树也忍不住荡开了笑意。
第 50 章
“大哥,你真要去?”
“大哥,我们都不放心……”
“大哥,你无论如何也要带着我……”
袁树刚一说要去太湖,便引来弟弟们的反对,众人七嘴八舌的阻止中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哭闹,让袁树头疼不已。
“都坐下”袁树摆摆手,看大家都安静了,才继续道:“我心意已决,莫说什么我之类的,也别用生意上的事儿做借口,我最了解你们不过”
见众人一脸委屈,袁树又道:“你们的心思我都明白,但人各有命。再说,每至年节,你们都还可以来看我”
众人沉默了半晌,老二刚要开口,便被袁树“再啰嗦小心我连除夕都不见你们”给堵了回去。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袁树带了小篆儿回到太湖边的宅子,二人花了两天时间把屋子扫干净,然后才去沈逸赫的墓前祭拜。
小篆儿识趣的自动消失,只留了袁树一人面对这孤坟。
“你说你这人,真是狡猾了一辈子。明明每次都是你先甩掉我,还偏要每每留个只言片语乱人心思,到头来弄的像是你一片痴情我不懂回应一样”
袁树仔细拔着坟上的杂草,然后编了个小草环挂在墓碑一角。然后靠着墓碑坐下来,微微闭上眼睛。
“其实之前我来太湖找你,便想到了会有今日,只是没料到会有这么快”袁树脸上浮出一丝苦笑,又道:“你也真是,连小篆儿都瞒住了,那孩子不知道哭了多久呢……”
袁树睁眼看着头顶一片湛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倒也狠心,竟是一点机会都不留给我。如今,便是我真的怪你恨你,你又让我找谁报仇去”
手指划过冰冷的墓碑,袁树看着上面刻着的沈逸赫三个字,又说道:“我一早就说过不怪你,你却不听。你只道我是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可是对你,我又怎么会有怪罪的意思。也不知你那样折腾自己,是真内疚还是想要我难过……既然你这么不肯放过自己,那我索性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袁树说着忍不住又漫出笑容。
“你啊,可得老老实实的等着我……”
第 51 章
番外 不如归去
除夕这天的早上,袁树房里传来一声惊叫。
“公子,你有白头发了!”
袁树半眯着眼,挥挥手说道:“都这把年纪了,还叫什么公子”
“是,老爷”小篆儿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还有,长几根白头发有什么好大呼小叫的,再过两年你也该讨媳妇儿了,再不改改这小孩子心性看哪家姑娘愿意嫁你”
“我去端洗脸水!”小篆儿扔下梳子,红着脸跑了出去。
袁树叹了口气,拿起梳子自己慢慢梳着头发。
原来,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久到自己都忘记了具体的时间。
你一个人,也等得不耐烦了吧?
“老爷,你怎么还磨蹭,再过一会儿二爷他们就要来了!”小篆儿端着铜盆风风火火的跑回来,嘴里数落着袁树的懒散。
袁树按了按额角,暗地里叹了口气,当初哪里知道他是这样吵闹的性子,否则真该把他丢给老三好好管教。
被小篆儿一番折腾,袁树拖着脚步去了厅堂。刚吃过早饭,就听院子里吵吵闹闹的声音传来,不禁又叹了口气。老二他们每年都来这么早,生怕他一个人“寂寞”。真是……
“大哥!”
眼前突然多出几十个脑袋,厅堂里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袁树看着长大成人的弟妹们,心里有些欣慰,又有些不舍。
这些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一个个长大了。以后,即使没有了自己,他们也会过的很好吧。袁树望着弟弟们褪去青涩的身影,眼角有些湿润。但随即又不好意思的自嘲起来,真是老了,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大哥,咱们中午弄些什么好吃的?”
“十二你个吃货,才刚吃过早饭就想中午!”
……
袁树淡淡笑着,听着一旁的小二十五背诵论语的童音,心里用上一层层暖意。
如此,便是个家了。
吃了年夜饭,放过炮仗,袁树便要大家散了。
弟弟们在邻近的街上买了处大宅子,方便年节大家一起聚聚。袁树每年都要他们吃过饭就回去,大家熟知这不成文的规矩,也就老老实实的回去了。
袁树打发小篆儿上街看灯会去了。空荡荡的屋子只剩下自己。
每年除夕都是这样,热闹过后,徒留满室凄清。最初难以忍受,到现在已经渐渐习惯了。袁树拿出柳卿江写来的信,这小子自从知道自己回了太湖之后,竟把家业扔给弟弟,真的做了个云游四海的土郎中。
“跑到了江南也不说来看看我,这个白眼儿狼”袁树笑着折了信,放进一贯收信的抽屉里。起身拿过准备好的酒菜,一样样放进食盒。正准备出门,却听有人敲门。
打开门,袁树愣了一下,随即让过身子,说道:“是你啊”
来人一步跨了进来,笑道:“怎么就一点都不吃惊?”
“你迟早会来,有什么可吃惊的”
“也罢,恐怕这世上没什么你不知道的了”
袁树把来人带进屋子,给他倒了杯酒,道:“老二刚拿来的竹叶青,味道不错,你尝尝”
那人一仰脖子喝了,赞道:“果然好酒”
“就你那喝法,能喝出个什么滋味儿”袁树摇摇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慢品了一口,眯着眼睛回味许久。
“何,这些年,你就一点都不想见我?”
袁树又抿了一口,才道:“远山,我的心意究竟如何,你不是不清楚”
“我向来明白你”秦远山点头,面上不见笑容,只剩了一片苦涩。
“既然如此,你便不该来”
秦远山又喝了一杯,道:“你当我想来?只是我熬了这么些年,再也熬不下去了。当初我那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只……”
“只可惜生在高墙深院,身不由己,落得半生悔恨”袁树淡淡的接了一句,又道:“我不怪你”
秦远山愣了半晌,苦笑道:“这话,是沈逸赫说的吧”,见袁树不反驳,秦远山面上苦涩之意更浓,“我终是不如他的”
袁树抬头想要开口,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的给他倒酒。
“情多最恨花无语,愁破方知酒有权……”秦远山喃喃的念着,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伏在桌上不再出声。
袁树叹了口气,低声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你这是何苦……”然后拿了件衣服披在他身上,又把火盆挑旺一些,才拎起食盒走了出去。
远远地,看着那座孤坟伫立在山坡上。
袁树走过去,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好,才在坟前盘腿坐下。
“今年来得晚了些,远山突然过来,我陪他说了会儿话。看他那副样子,我倒真有些愧疚,可又无奈何”
袁树把酒倒在地下,看着酒液渐渐渗入土壤,才道:“本想让你再等等的,但又心疼你一个人孤苦。今天想着也罢,我也陪了老二他们这么久了……算起来,你我相处的时间算是最短的了吧?那几个孩子也都大了,今天小二十五拉着我背论语的样子真是有趣……其实对他们这几个年纪小的我是真挺内疚的,一直就没怎么管过他们,全靠老五他们了,我这个大哥当的真是失责”
袁树双手举至嘴边哈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几张信笺和一个茶杯,笑道:“我非要拿着这些当面问问你,看你会不会脸红”说罢,把信笺一张张摆好,低声念道:
“思君之心不曾变,年复一年情更深”
“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落日有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路尽河回人转舵。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你这老狐狸,就知道弄些花招来蛊惑我……”袁树忍住泪意,却忍不住哽咽。“如今好了,要我年年在这寒夜里供你酒菜,你却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